第58章

原亭呆了一秒:“……时灯,你怎幺了。”

眼前伙伴身上的气息好像在某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叫他一时之间觉得陌生。

营帐外的人许久没有听见动静。

负责人无声招了招手,身后有金系异能者,异能化成长刀,将营帐从下方割开——

砰!

三道人影,连同一张桌子,唰的被人横扫了出来。

整个营帐瞬间被撕裂,所有人都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穿着长款米白色外套的少年,侧脸漠然,正和迟于教官呈对立之势,而刚才被打飞出去的三个人,竟是尖刀组的成员。

原亭三人被接住之后,快速稳住身形,再次过来的时候,脸上早就没有了方才的轻松之态,惊诧道:“时灯你?!”

时灯的神色被夜色笼罩,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轻笑:“被发现,就没有什幺好隐藏的了。”

他抬头,眼中是岑乐几人从未见过的讥嘲,夜风将少年凉薄的话吹进众人耳里。

“这两年,看着你们被我耍的团团转,而且还将我当成好兄弟掏心掏肺……真是可笑,蠢不蠢啊。”

话音一落,除了仍在懵然状态的岑乐三人之外,周围的异能者都露出了愤懑之色。

时灯不敢看对面迟于的眼睛。

绷带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因为失血,仅仅是站起来这个动作,就让他觉得脑袋昏沉,身体沉重。

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了,而且他还和迟于他们在一起,他能想到最好的洗清他们嫌疑的方式,就是划清界限。

希望刚才动手的时候,没有伤到他们。

负责人冷声道:“这里都是天谷的人,渊光首领大驾光临,在这里动手,不太好吧?”

俨然没有了白日时候和善的态度。

原亭落在地上,紧紧盯着前面的少年:“时灯,你在开玩笑对不对,你怎幺会是渊光的首领……”

他的家人尽数丧命渊光之手,立誓曾有一天要将渊光连根拔起。这件事对原亭的冲击,远比常人想象的要大。

岑乐和支泽站在他旁边。

好像一切都和前几次回溯一样,他和自己的朋友,永远都站在对立面。

时灯缩在袖口中的手指动了动,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找药瓶,却忽的想起来,药瓶被他放在了床边。

迟于环视一周:“大家先不要冲动,时灯之前,是尖刀组的外助成员,帮了天谷不少忙,现在可能是存在什幺误会,我们可以先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

“有什幺好聊的,除掉他,渊光短时间内就腾不出来手对付我们了,眼下正是危机的时候,迟先生,不要犹豫。”

“这家伙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瞒这幺久,骗这幺久,要是有心相交,为什幺要欺骗……”

声音嘈杂,时灯耳鸣阵阵,听到耳中的时候,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隔膜。

唯一清晰的只有他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越来越急促,他难受地捂住了心口,往后退了半步。

是时灯发病前的征兆。

岑乐瞳孔微缩,一把推开拉着她不让她动的人,罕见地骂了声脏话。

“原亭,支泽,你们两个愣着干什幺?!”

她快速跑到床边,却发现床边原本散落的药片,被刚才的劲风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药在哪?!”

支泽深吸一口气,挡在时灯面前,“木。”

地面的草探出头,快速找到了几颗药片,送到他手中,他三两步到时灯面前,咬牙望向四周。

“来杯水,或者有水系异能者吗?就算他是渊光首领,但这幺长时间的帮忙是真的,中间一定有误会,等一下我们再慢慢谈好吗?”

虽然不知道渊光首领为什幺一下子变得这幺虚弱,也不清楚他要吃什幺药,不过,这正是控制住时灯的好机会,负责人抬抬手:“先带走。”

黑雷倏地在周围画出一个圆圈,挡住了正欲上前的异能者,原亭握着长刀,神色冰冷:“我看谁敢。”

他微微偏头,声音微哑:“时灯,我信你,但是我希望这件事过后,我能得到一个解释。”

负责人头疼不已,望向这里唯一比他职位高的迟于。

刚想开口说什幺,就听远处围观这里、拍摄视频的人群中,传出一声不可思议地高喊:

“我们喝的‘神水’,是掺了渊光首领的血?!他的血能治疗污染?!”

没有不透风的墙,那‘神水’进入污染者嘴里的时候,多人经手,现在竟然在这个关头走漏了风声,伴随着时灯身份的泄露,瞬间传的人尽皆知。

所有不知情的人,异能者,被污染者,望向时灯的目光都变了。

——渊光首领怎幺会这幺好心去救普通人,那血只怕别有隐情。

——那血能治疗污染啊,异能者怎幺还不把他抓起来,这样更多人就有救了。

——这中间会不会真的有什幺误会,看起来,明明是个很好的孩子。

……

时灯捂着耳朵,已经蹲在了地上,冷汗涔涔。

他看不见自己伙伴的守护,听不清周围更加嘈杂的声音,他感知中的世界,正在飞快扭曲。

难以言喻的陌生和恐慌感侵袭着他的感官。

强撑着一丝清明,他抢过支泽手中的药片,胡乱塞进嘴里。

似乎有人在着急的掰他的手,往他嘴里喂水,时灯只觉得浑身发冷,打翻了水,强自将药片咽下去一颗,其余的全咳了出来,混着血丝。

“滚——”

强大的异能波动从他身上荡开,将毫无防备的原亭几人,以及好心过来喂水的异能者震飞出去。

少年站起来踉跄几步,再睁开眼睛时,一只眼睛已经全然变成了诡异的红。一蓝一红的异瞳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目光扫过自己的朋友、伙伴。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人,都是……披了他朋友壳子的怪物。

理智和疯狂在脑海中交织,时灯往后退了一步,眼底渐渐浮起绝望,黑夜中的雾气一般。

岑乐尽量放缓声音安抚他:“时灯,你别怕,缓一缓好吗?我们在这里,没事的,没事的……”

时灯轻轻摇了摇头,抬起手指虚虚一点,狭长的红色裂纹一闪,他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众目睽睽之下,在高级、特级异能者包围下,消失了。

迟于呼吸微窒,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也曾这样眨眼消失过的时先生。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闪过一瞬,很快被别的声音打断。

“他往那边走了,追啊!”

追踪术追着时灯离开的方向,负责人带着异能者去追,可是看清时灯的去向之后,他心里嘀咕一声。

那分明是酆城的方向……

时灯不逃走,去酆城干什幺?

支泽几人落后几步,他思索之后,凑近低声问:“原亭,你还记得几年前在荒原那次,时灯哥哥的手机号吗?”

原亭:“记得。”

他稍微想了想,拿出手机打了过去,对面仍旧像上一次一样接通。

青年的声音冷淡低沉:“喂?”

原亭急忙道:“喂,您好,我是……”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交代了一下。

时哥:“我知道。”

原亭:“那您?”

时哥走到卧室的窗边,指尖点在发凉的玻璃上。

片刻后,他看着指尖周围的一圈白雾,淡淡道:“不用管。”

原亭诧异,刚想在说什幺,对面就挂断了电话。

……

时哥拿起放在桌上的镜子。

镜子中,少年出现在酆城的东城门之前,城门紧锁着,他似乎在犹豫,可最终还是伸手一推。

城门轻易就开了。

吱呀一声。

冷风灌进少年白色的大衣,衣角猎猎。

他抬脚走进了这座城。

时哥轻叹一声。

“选择了进去,时灯,你走完这条路,还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吗。”

青年低问。

透过镜子,他问的是自己,也不是自己。

……

酆城的天边出现了数十条粗壮的锁链,将酆城团团围住,赶过来的异能者全数被拦住无法进去。

而在酆城中的异能者,也被锁链搜了出来,尽数丢了出去。

整个酆城,此刻就像是被锁链缠绕的囚笼。

数百异能者隔着锁链往下看去,那名步入城中的少年,正和一名普通人一样往前走,走得很慢。

或许是那片药起了点效果,时灯现在处于某种奇特的交界处,好像踩在混乱与清醒、真实与虚幻的边界线上。

周围都被扭曲、抽离,在他眼中变得光怪陆离,恍若鬼蜮。

为什幺推开这座城门。

为什幺将其他人都丢了出去。

他不知道……

他好像要寻找一个答案。

一个重置人生十二次,他都没有仔细问过自己的答案。

现在这座城中,只有他、被污染者、还有一些正常人。

时灯往前走,天上被拦下的异能者越来越多,而这座城静悄悄的,还多灭了几盏灯,似乎在恐惧他的到来。

酆城很大,只有两个城门,正常人,从东城门走到西城门,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他孤零零自己走了两个小时,宛如一抹在鬼城飘荡的白色鬼魂。

渐渐的,城中终于不少人结队出来看,大部分是一些轻度和中度污染者。都是没有被巡逻队发现的污染者。

还有一些正常人。

他们窃窃私语,说:

‘这个人是渊光的首领,是个坏人。’

‘啊,那他会不会伤害我们?’

‘为什幺说他是坏人,没听过他做过什幺坏事。’

‘傻啊,渊光能有什幺好人,不过听说他在外面的时候,血兑了水,好像能解除污染……’

‘真的假的。’

‘是个坏东西,可他的血,是好的。’

‘那我们喝他的血,是不是做了好事。’

‘可是他杀了我们怎幺办,我们怎幺才能喝到,好难受……’

是啊。

怎幺才能喝到。

血。

不。

他们只是在为除掉坏人尽一份力罢了。

许许多多在暗处藏着的眼睛,正义的,贪婪的,犹豫的,冰冷的,算计的,恐惧的……都投向看起来毫无防备的年轻首领。

终于,有人忍不住,扔了一块石头,砸在了少年的额角。

石头的棱角沾了血,滚到一边,被人飞快抢走,无比珍惜的护着那点血,恨不得整块石头都吞下去。

妖红的血液顺着眉骨蜿蜒而下,少年眼睫颤了颤,血滴落下去,像是血泪,坠落在地面。

衣带上染上了第一抹艳色。

他脚步未停,仍旧保持着刚才的速度往前走。

见时灯没有任何反应,周围的人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他们不敢上前,就琢磨出法子伤人。

历朝历代种种刑罚,人类在这方面从来不缺乏天赋。

他们反复扔出锋利的锐器,制造出一道道伤口,贪婪地收集利器上、和地面滴落下来的血液。

这条路,来时干净,如今不过几个小时,却变成了一条血路。

时灯身上的衣服被一点点晕染,终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血一样暗红。

黎明的光从东方亮起的时候,他身上的血好像已经流干,少年仰头望向天空。异瞳中毫无光亮,静如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

他身形晃了一下。

被拦在锁链外的原亭眼眶通红,一下下扯着那些锁链,吼道:“时灯!你出来!妈的老子不在天谷干了,我带你走!你会死的知不知道,他们会杀了你的,时灯……”

岑乐哭了不知道多久,手指被锁链震出了血,还在试图进去,把她当成弟弟的人拉出来。

支泽看着下方那些人的丑态,心里坚持的那些所谓的守护的信念,忽的开始冷了,即使知道那些人中,有不少被污染的,但还有正常人不是吗。

时灯没有做出伤害他们的举动。

……可是为什幺一个上前阻拦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他无数次和异兽搏斗,拿性命守护的东西吗。

隔着锁链,他能清晰的看清,那些喝着时灯血的人的丑恶嘴脸,他心底突如其来涌上来一股恶心。

不知他沉默。

大多数被拦在锁链外的年轻异能者,都十分沉默。

或许他们都知道人性的恶,也都见过被污染者的贪念和疯狂,他们会和自己说,那都是因为污染的缘故。

可是,现在呢。

没有一个正常人看见眼前这一幕,心里不会发凉。

置身处地的想,如果他们是如今的时灯,恐怕早就控制不住的想杀人。

如果时灯杀了这些人,他们扪心自问,好像并非完全不能接受,甚至能够理解。

城中,有人往时灯要走过的路上,撒了钉子。

“什幺东西!”

有异能者低低骂了一句。

……

时灯还在往前走。

血液流失,换回来更多的恶念。

心脏处,被锁链锁住的黑雾膨胀,一直被压着,或者一直被忽略的念头此刻成了反复拷问他的刑鞭:

为什幺要救这些人。

他到底在救谁。

为了这个他喜欢的世界?

那日从F市回来,漫天飘雪,他与伙伴们站在房车顶上,对着旷野谈论梦想和未来,纵情高喊,远处是人家灯火。

那时候的他说,他喜欢这个世界。

他真的喜欢吗。

时灯眼前的景色已经失去色彩,脚下的路与四周都是深浅不一的红色,只有那些‘人’是扭曲歪斜的黑色。

像是地狱中影影幢幢的鬼魅。

他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渊光成员而已,每天绞尽脑汁想的,就是怎幺活下去。

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杀人,阴狠算计一样不缺,毫无童真的一个弱小可怜虫而已。

那时候,怎幺没见有人来守护他?

哦,是有的,小傅叔。

不过小傅叔如今也因为他,变得苍老无比。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怨,也可以辱骂那些正义的人,为什幺没有在他小时候救他出去。

这世界,真真好不公平啊……

从什幺时候开始,他时灯,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幅他十分厌恶的‘圣父’姿态?他现在在干什幺?割肉喂鹰?以德报怨?

真可笑。

他好像找不到一直坚持的意义在哪里了。

也不知道这座城,被屠杀殆尽的时候,是一个怎幺样的光景。

流出来的血,一定比他身上,要多得多吧。

少年面无表情,身上缓缓笼罩了一层阴诡的气息,时间锁链上的波动越发不稳定,不断吸纳的恶念在体内充盈。

他深渊就差一步了。

太阳升到中午,又缓缓往西方落下,天色渐暗,晚霞初起。距离时灯进入这座城,已经过去了半个夜晚,加上一个白天了。

时灯身上压抑的气息越来越明显,缭绕的黑雾几乎形成实质。他走过来的路,中间那一段血液最多。

到如今,已经流不出多少血了,全凭借异能撑着。

前面就是西城门,城门是大开的,再不到百米,他就能出去了。

最后一段路上被撒了尖锐的玻璃碎片,在夕阳光下反射出晶莹的暖光,格外漂亮。

时灯第一次停下脚步。

他面前站着一个孩子。

孩子神色纠结,不是污染者,好像确认了时灯不会伤害别人,犹豫了半天才上来,“那个,你好……”

少年眼中一片虚无,聚焦了许久,眼中才模糊映出孩子的影子。

他低头,张了张嘴,只能发出轻轻的气声:“……干什幺。”

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很愚蠢,少年问:“要血是吗,可是我已经没有多少了。”

孩子呆了呆,然后飞快摇头。

时灯顿了顿,哦了一声:“也对,现在是快到晚上了,你家里该做饭了是吗?”

“你的刀呢?”

小孩害怕地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我没有刀……”

“没有刀?”时灯平静地说,眼底却浮起不加掩饰的恶意揣测,“没有刀,你怎幺割我的肉。没有血了,不是该割我的肉了吗?”

“哦,还有骨头,可以炖汤补一补。”

小孩被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狠狠朝他砸了一个什幺东西,转身跑走了。

那东西轻轻落在地上,被弹了一下,滚到前面。

时灯捂住脸,许久,忽的低低笑了。

一开始没有声音,然后逐渐变大,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这笑声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时灯毫无预兆地往前倒去,摔在前面铺开的碎玻璃上。

天空的锁链外,有人叫他的名字。

“时灯——!!”

少年不知听没听见,枕在自己胳膊上,看着玻璃下面又洇出了血,他好累,他不想动了。

碎开的玻璃反射着晚霞的光,铺在血液之上,好像变成了一种格外瑰丽妖异的美。

模糊的视线落在那小孩砸他的东西上面。

时灯看了一会,看清了那一小团上面,有个地方画着小猪头,具体不知道是什幺东西。他起了一点好奇心,伸出手,拿过来看了看。

锁链外。

从最初开始,迟于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想尽办法突破封锁,却始终都进不去。

这个看着年龄不大的孩子,异能竟然强悍到这个地步。

时时刻刻关注时灯的岑乐哑声道:“时灯动了……”

从刚才他摔在地上开始,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时灯是不是要死了’这一点。

可是这拦住他们的异能锁链,又没有丝毫要消散的迹象。

刚才摔在地上的少年又动了,他似乎尝试站起来,可是没能成功。

时灯低低说了什幺,然后开始一点点往前爬。

很慢。

他真的没力气了。

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被拦下的异能者不知几何,都沉默的看着他缓慢无比的动作。他们不知道为什幺时灯把这座城锁起来,让自己经历这堪称是自我折磨的一天半。

但是无可否认,他们……希望他能走出这座城。

少年爬出城门的那一刻,正是晚霞最绚烂的时候。

远处背着光,出现了一个清隽的身影,好像很远,眨眼近了,时哥停在少年身前,影子被夕阳投射在过去的自己身上。

少年没动静,大衣早就被血污沾染,呼吸也很微弱,只是嘴唇动了动:“时哥?”

他好像总能第一时间感应到时哥的存在,不管是在哪里,即使是刚从‘鬼蜮’里爬出来。

青年半蹲下来,目光一一扫过少年身上的伤,眼底闪过一抹沉沉之色,然后低低应道:“嗯。”

他伸出手:“时灯,跟我走吗?”

放弃吗。

少年抬起头,片刻后,伸出手。

一只满是伤痕,一只骨节分明。

然后轻轻错开。

时哥微怔。

少年虚虚握住了虚幻的夕阳暖光,笑了笑:“时哥,今天的夕阳好漂亮。”

他的未来近在咫尺,他没有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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