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写意一路疾行,紧紧地咬住下唇,双拳紧握,不小心碰到迎面而来的行人的肩膀,也没有丝毫减缓她离开那里的速度。地铁已经启动,她不知道他下了没有,还是继续又坐下去。
写意走到街面上招辆出租车,坐到后排。
“小姐去哪儿?”司机问。
写意没有答话,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小姐,您要去哪儿?”司机好脾气地又问了一次。
“啊?”写意回过神来,“随便,你绕圈吧。”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吴委明。
吴委明焦急地说:“写意,蓝田湾……”
“我知道。”写意打断他,“替我向乔姐请假。”
“恩?对了,你怎么还没到?又迟到了!”
“替我请假。”她又说。
“好,下午来么?”他问。
“暂时请一天,我挂了。”
写意将手机放回手袋的时候,看到自己常年带在手边的红色记事本。
她不是大人物,不习惯预先排好每日的日程。但是总怕忘事,所以但凡有什么重要的约会或者要事、地址都记在上面,随身携带。
记事本里面夹了一张纸,纸叠成了正方形,此刻正好冒了一个角出来被她看到。她深吸口气,迅速地将那纸重新夹好。
出租车路过二环路路口的游乐场大门,远远看见有小商贩在卖气球。今天不是节假日,风也吹得凉飕飕的,可是门口依然很热闹,好像是什么小学在里面搞活动。一排一排的,穿着校服戴着海军帽的小朋友,前一个后一个地手牵着手朝里面走。
写意望向窗外,不禁说:“师傅,就在这儿停吧。”
她下车,过马路,进了游乐园。
那些孩子吵极了,时不时还尖叫,她绕过他们走了进去。
她第一个坐的是翻滚列车。整躺车就只有三个人,她和前面两个谈恋爱的大学生。火车缓缓开动,随着一点一点地上升,身体上扬,眼睛渐渐看到上空,她的心也开始悬起来。上升到顶端的时候,火车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朝下——飞速地下坠。
她先是紧紧捏住扶手,眼睛一点也不敢再睁开。
但是当火车整个翻过来的时候,她放开双臂,闭住双眼,大声地尖叫。
她从小脑子里的内耳器比别人敏感。别说这种游戏,就连出租车也晕,所以很少来游乐园。所以心里害怕极了。
可是,此刻,她就是要那种恐惧蔓延在心中,把胸腔填的满满的,才能装不下其他的情绪。她旋转着,放任着自己的尖叫。
写意下来的时候,都是软的,整个人处在一种飘忽的游离状态。她头晕目眩地走到角落里,蹲下来,有些想吐的感觉。
她去搜手袋里的纸巾,翻了半天没翻到。于是有些神经质地将手袋倒过来,钥匙、签字笔、钱包皮、手机掉在地上。
其中,还有那张纸也从记事本里掉出来。
叠成长方形的一张宣纸,被她夹在记事本里好几个月了。
她怔了怔,拾起来,将那张工工整整地叠了四次的宣纸缓缓展开。宣纸其实有好几道折痕,新的旧的,交替着。
纸上留着两行小楷。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丝断愁华年。
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字迹俊雅凌厉,不难看出下笔人的个性。旁边斜斜歪歪的五个字是她留的,“阿衍啊阿衍。”
这张纸是她先写的这些字,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找到,才添了后面的诗。那年暑假,他们一起看过这电影。当时她很喜欢,于是叫他帮她记在心上。
却不想隔了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居然还写到了这张纸上。
她在书房里看到,便起了心偷它。
看到此刻,写意鼻子一皱,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眼泪滴到纸上,她急忙用手去抹。但是宣纸却是吸水的,泪珠立刻吸附进去,一点一点地晕开,迅速地散了那些墨迹。
她转而去抹脸上的泪痕,却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最后,一个人蹲在那里,抱住膝盖,简直泣不成声了。
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个被她连写了两遍的“阿衍”,也随之缓缓晕染成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抽噎着,摸到电话,拨了詹东圳的号码。
此刻的詹东圳正忙得焦头烂额。他在会议室里看到写意的来电,微微一愣,本来正要对董事们的话,说了一半也放下,退出会议室。
他走到角落,打开接听。
“写意?”
“冬冬——”她哭着说。
“恩,我在。”
“冬冬——”她抽泣,“冬冬,冬冬,冬冬……”地一直重复。
詹东圳心里一颤,他知道她只是想发泄而已,所以静静地等着她一直那样叫。其实,他也明白,在电话另一头饮泣的写意此时心底深处,最想呼唤的那两个字,并不是“冬冬”。
许久之后,等她哭够了,詹东圳轻轻地说:“写意,回来吧。”
“回哪里?”写意吸了吸鼻子问。对于写晴和任姨,她也只有责任没有亲情。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小时候,有妈妈的地方是家,回到妈妈的故乡有姥姥、姥爷的地方是家;后来,到c城念大学,有阿衍的地方就是家。在德国留学,有阿衍的地方还是家。
可是,就是那一个阿衍,她追着、黏着、胡搅蛮缠地跟着的阿衍,被她放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念叨着的阿衍,就那样满不在乎地打碎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曾经问他:“那要是我死了,你的心会不会痛?”
时到今日。
无论如何。
他们再不相欠。
写意和写意的阿衍,都已经不在了。
詹东圳一个人从b城马不停蹄开车赶过来。他心急如焚,担心她会一直那么哭下去。他按照写意留的地址,在游乐场找到她。
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写意,面色恬静地坐在公园的木椅上,和前面的几个小朋友说话,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全然没有电话中的失态。
她已经和那些小孩混熟了,好像和他们一起猜什么东西,猜来猜去的,赢的人分糖吃。
有个胖乎乎的小孩四处找了根枯树的枝桠,问:“阿姨,你说这是什么?”“木棍。”写意说。
“四个字的。”
写意想了想,“一根木棍。”确实是四个字。
詹东圳在旁边看得只摇头想笑。
她从小就这样,无厘头的,捉弄人是一流。
果然,她的答案让小胖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摆手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用四个字说的那种话。”
“那叫成语。”写意乐。
“对、对,就是成语。怎么说?”
这下可考到她了,她侧了侧头,蹙着眉,“不知道。”太难猜了。
小胖洋洋得意地说:“这叫完好无损。”然后,他又将枝桠折了一下,树皮还没掐断,继续说:“这是藕断丝连。”
写意听到,笑了笑,接过那棍子,一下子掰成两截,问:“那阿姨考你,这是什么成语?”小胖挠了挠头,眉毛拧在一起,摇头说:“老师还没教,我不知道。”
写意眨了眨眼睛说:“是一刀两断。”
飕飕的秋风吹乱她的头发,她恢复往常一般,唯一哭过的痕迹只是那双红肿的眼睛。她一直坚强得要命,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落过泪,哪怕是父母去世的时候。
他见孩子们拿着糖离开,才走向她。
“你干嘛对着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他问。
“那是因为我牙疼。”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