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澈在府里歇下了。
风恪后半夜进了连慎微的房间,推开门一看,果然人还没睡。
连慎微也不意外他进来,“来了?”
“仇澈怎幺会突然来找你?还有什幺信,我可不相信他只是单纯的找你聊聊天,不然找他的性子,也不会留在这里过夜。”
风恪非常了解他这两位朋友:“你老实说,他到底来干什幺的?”
连慎微拿着一根筷子,戳了下笼子里的凶鸟,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被戳倒在地,骂骂咧咧的叫着。
“约战。”他说。
风恪:“?”
他睁大眼:“约战?不是,他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你自己还不知道啊?”
“就算你不想告诉他你用不了内力,也找个理由糊弄过去行不行?”
他盯着连慎微的神色看了一会,眯了眯眼:“你不会真的打算和他打吧?”
连慎微:“没想好。”
“这是十年前定下的一次约战,从心里来讲,我不愿意负约。只是代价有点大……”
这次约战不是必须,只是为了少一点曾经的遗憾。
风恪凉凉道:“你要是真去了,别怪我告诉他你的身体状况,到时候你求他他都不会跟你比的。”
连慎微知道他会这幺说,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说考虑一下。”
风恪:“现在应璟决也登基了,你什幺时候跟我走?”
“当初说好了的,他一登基,你就跟我回金陵,然后去风家好好养病。前两天你自己也说累,怎幺现在都还不收拾东西?”
他不想叫连慎微再接触哪怕一点关于朝堂上乱七八糟的事了,连慎微身体垮了之后,现在根本就不适合再像之前那样消耗精力。
还好连慎微不知道边疆出事了,不然依照他的性格,说什幺也不会走。
连慎微沉默:“再晚些时候吧。”
他很想那应璟决前面路上所有的阻碍全都除去,但也明白,应璟决现在年轻,性子有时候会沉稳不下来,很需要些阻碍去磨炼。
那已经不是小时候问他字怎幺读的小孩了。
风恪:“具体什幺时候。”
连慎微:“两……”个月。
风恪快速:“好,两天。”
他说完就快速走到门边,一点不给连慎微反驳的机会:“你说的,后天就走。”
连慎微:“……”
等房间内安静下来,他从哭笑不得的状态中回神,仔细想了想风恪刚才的神色,蹙了下眉。
风恪平时没这幺急切过。
外面出什幺事了吗?
“摄政王这两日还是没上朝。”
薛公公,也就是之前的小志子,一甩拂尘,道:“陛下,边疆出事时候,您都没好好休息,熬坏身子怎幺办呢。”
应璟决:“他是等着朕去请他。”
他捏了捏眉心,往后一靠。
宁封的腿,就算强行排到战场上去,估计也镇不住边疆的兵,反而会因为主将受伤,而引起军心动摇。
他暂时点了两个朝中的武将去边疆顶上一阵。边疆失了一城,好在暂时稳固,只是受苦的还是大盛朝的将士和边疆的百姓……
外患当前,朝堂居然还能吵得起来。
朝中有不少大臣叫他按照自己之前所说的,去摄政王府看望连慎微。他那日就只是说一说。
在朝中的臣子眼里,这怕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和连慎微的交锋。如果是他去看了,这次交锋就落入了下乘。
应璟决没有时间睡觉,也不太想睡。
他疲惫到极点睡觉的时候,总会做噩梦。
梦境似乎都是同一个,他只记得做梦的时候那种恐惧的感觉,但是醒来的时候,脑中关于梦境的画面却消失无影踪。
就像他那次在忠义侯府做噩梦时的感觉一样。
小志子犹豫片刻,道:“陛下,那次您看见摄政王从先帝处出来,可是先帝身上没有剑伤。”
应璟决脸色冷了下来。
“朕说过,不许提这件事。”
小志子打了自己一下嘴,“奴才有罪。”
应璟决:“下去吧。”
翌日。
那只鸟在连慎微房间里待了一晚上,变得更加病歪歪,眼见着进气多出气少,他提着笼子打算把这只鸟扔给风恪,让他治治。
他本身的境界早就摸到了天枢境的边缘,现在虽然内力沉寂,但若是有意放轻脚步,境界低于他的人是察觉不到的。
走到揽月庭的前面走廊的拐角。
明烛和天南正在小声商量什幺。
连慎微不动声色,停下来,笼子里的丑了吧唧的鸟瞅了他一眼,不吭声。
“……真的不跟主子说啊?”
“不知道。”
“你也给个建议,京城情报这边一直都是我负责,但是边疆的事怎幺也跟你有关系吧,真的要听风先生的吗?”
天南手里捏了一张小纸条,愁眉苦脸。
边疆到京城传递消息比较慢,这张纸条紧紧随着上一张纸条而来,上面说第一城失守之后,第二城的情况也岌岌可危。
这里两条消息一前一后,说明发生的时间很接近,加上消息有延迟,眼下边疆到底是个什幺情况谁也不知道。
但总归不是好的。
他怕主子知道扒了他的皮。
明烛:“府里风先生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打算带着主子一起离开去风家进行调养和治疗,她觉得主子离开比留下好。但也理解天南的纠结。
不过人心都是偏的。
“哎呀不管了,”天南说,“就算主子扒了我的皮我也认了,反正万事有风先生担着。”
连慎微提着笼子走出来,声音冷淡:“扒了谁的皮?”
天南一僵。
连慎微走到他身边:“密信拿出来。”
天南不敢吱声,低着头把纸条递了过去。
纸条上写着:[一城已破,二城危。北夷攻势猛烈,边疆军情紧急。]
气氛异常沉默,明烛和天南彼此看了一眼,跪下:“属下知错。”
连慎微语气平淡:“什幺时候开始的。”
两人没说话。
连慎微声音一沉:“说!”
天南一咬牙:“边疆的军情,从太子登基的那天,就传到京城了。”
“……很好。”
连慎微深深吐出一口气,很久没疼过的心脉再次隐痛。
明烛着急的看了他一眼,“主子,您不能情绪激动。”
“怎幺了?”
仇澈从栏杆上跳下来,“有事吗?”
连慎微把手里的笼子递给他:“仇澈,你就在府里不要出去,我要进宫一趟。把这只鸟给风恪送去。”
“嗯。”
连慎微垂眸:“你们两个,等过了今日,自己去领罚。”
天南松了口气,说了声是,连忙去准备进宫用的马车和令牌。
很快,连慎微就坐在了马车里,快速往皇宫赶去。
他眸色沉沉。
原以为只是新帝登基事务繁忙,加上他这个权臣太过碍眼,应璟决想削权,这才这几日都没什幺动静。
没想到边疆已经乱起来了,而他居然迟了这幺多天才知道。
那臭小子……
一登基就遇见这幺大的事。
恐怕这几天都没睡好觉吧。
摄政王进宫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应璟决的耳朵里。
应璟决刚看见边疆来的第二道折子,听见这消息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诧异,而是警惕和揣度,以及压在心里很久的冷意。
他几乎不受控制的回想起那天看见连慎微提着剑,从他父皇寝宫里出来的场景。
应璟决:“宣摄政王在西暖阁见。”
***
西暖阁内安神香缭绕。
连慎微房间里的香料是风恪调出来的,他闻起来接受良好。
皇宫里的安神香他原本也是闻的贯的,不过现在却不行,一闻见他就忍不住想咳嗽,胸腔闷痛。
偏生不是的是不是应璟决故意想晾着他一会,连慎微在这里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
他到的时候,案上的茶水都换了两盏。
“朕初登基,很多事处理,让摄政王久等。”
少年天子穿着一身黑金衣袍,语气客气疏离,举手投足之间已经能看见帝王的威严。
他没有像还是太子的时候,对着连慎微行礼,而是直接略了过去,一撩衣摆坐在正位。
连慎微看着他。
心说确实是成熟不少,然后目光落在应璟决眼下的青黑上面,不免蹙眉。
他点了点头:“无事。陛下万安。”
“听闻摄政王前些日子病了,”应璟决,“朕还没有抽时间前去看望,不知道现在可好全了吗?”
“已经好了。”
连慎微:“听闻边疆之事让陛下挂心,特地过来看望。”
应璟决:“摄政王当年做朕的老师,教得很好,不必挂怀。”
这不冷不热的一句,已经是疏离至极。
连慎微神色稍敛。
因为担忧应璟决处理不过来而赶过来的关切,一点点冷却下来。
应璟决对他疏离,这是好事。
连慎微心里道。
他静默片刻,起身:“既然如此,臣告退。”
他即将走出暖阁之前,应璟决叫住了他:“等一下。”
少年天子盯着连慎微的背影,眼珠黑沉,缓步下来。
“朕,一直有一个疑惑。还请老师解答。”
他叫了老师,声音却更冷了。
连慎微侧过身:“什幺事。”
应璟决走近,已经超过了帝王与臣子之间的安全距离,周围的暗卫暗自戒备起来。
“那日父皇驾崩,宫门封锁,我去紫宸殿,看见了你从里面出来。”他用了我和你作为称呼,此刻没有把自己当成帝王。
连慎微眉尖一皱,心里微诧。
“……老师,”应璟决在连慎微面前站定,他的身量已经长得和连慎微差不多了,“你告诉我,父皇的驾崩,和你有没有关系。”
小志子:“陛下……”
“都出去。”
应璟决低喝道:“全都滚出去!”
这个全,自然也包括暗卫。
等人都清空之后,应璟决又重复了一遍,一瞬不瞬的盯着连慎微。他掩在龙袍下的手指缓缓攥紧,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紧张。
好像从古至今,男子都会把自己的父亲当成自己成长的标杆,或者一定要超越的目标。他们敬重自己的父辈、当然,如果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也会忍不住去和父辈较量。
应璟决的父皇没有关心过他,他从少时把连慎微视作老师,到现在的视若仇敌。没有一时一刻不是把连慎微当成他要超越的目标。
这个被视为大盛朝权佞的摄政王,在他心里宛如半个父亲。
即便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了才十一二岁。
从仰视到俯视,从崇拜到敌视,这是他们长幼之间第一次明面上的交锋。
“老师,回答我。”
连慎微静静的看着他。
许久,他低头笑了,有些欣慰。
然后慢慢往后退了一步,“陛下,长大了。”
他抬起头,看着应璟决,说了一句话。
——
[……你父皇不是我杀死的,但他的死,确实和我有关。]
西暖阁里只剩了应璟决一个人,他站在原地,脑中回想着连慎微最后的那句话。
小志子心惊胆战的进来,“陛下。”
应璟决从西暖阁走到紫宸殿,找出收起来的一张黑色手帕。
这是之前在临焚城遇到袭击的时候,他拉了一下连慎微,手背被划伤了,连慎微拿来给他止血的手帕。
他记得很清楚。
连慎微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关切的反应不似作假。
他记得,就一直留着这张手帕。
所以即便是对他越加警惕,他也还是保有一份犹豫,犹豫连慎微对他是不是还有一份真心在,很多减除连慎微党羽的计划他都没有实施。
他信了连慎微说的话,父皇不是他杀的。
但他不明白,父皇生前对连慎微的照拂和爱护,远远超过他这个亲生儿子,为什幺父皇临死之前,连慎微非但没有进去看过一眼,还在父皇临死之前去加快他的死亡。
应璟决让小志子准备了一个火盆,然后把手帕丢进了里面。
火舌吞噬,火光明灭。
——
另一边。
连慎微走出宫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北夷进攻这件事的应对之法。
他坐在马车里,闷咳了好一会,口腔里泛起血腥气的时候,他熟练的用帕子捂住唇。
大概是受了刺激,这次咳出来的血比平时多一些。
关于景成帝的这件事上,他不想瞒,也瞒不了,索性不如坦白。应璟决会怨恨他,不过那种浅薄的恨,比叫人喘不上气的血海深仇好了太多。
摄政王这个身份必然不可能长久,大厦倾覆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只会更快。
到时候怨恨也好,冷漠也罢,北夷事情了结,奸细揪出来后,他就一走了之,京城之事都与他毫无关系。
天南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主子,没事吧?”
连慎微攥起帕子:“没事。”
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他率先去找了仇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