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躺着的青年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足够所有人察觉到不对劲。
床边围着的几人渐渐安静下来,彼此对视一眼。
风恪看着连慎微平静到没有一点波澜的眼睛,心里忽的涌起不好的预感,他低声问:“怎幺了?”
只有三个字,嘴型好分辨。
连慎微轻轻眨了下眼睛,嗓子里发出的第一个音节低哑怪异,“我……”
他顿了下:“我好像听不见了。”
像是怕他们担心,青年勉力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性的,却苍白无比的笑。
风恪心不住的往下坠。
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
除了最开始的片刻愣怔,连慎微很快接受了自己听不见了的事实。
他适应的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快,话也变得很少。
仇澈最终还是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风恪不告诉他,他拿剑逼问出来的,两人差点就打起来。
“现在你都知道了,他自己非得要这样和你打,我能有什幺办法?把连伯父和他阿姐请出来揪他耳朵吗?!”风恪案上摆了一堆药材,语气极其暴躁。
他勉强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说了,剩下的你去问他吧。老仇,你要是觉得愧疚或者心里难受,那倒也不必,我看他和你交手的时候开心快活得很。”
“说真的,这十年,我看着他一点一点从连瑜白变成连慎微,身体也慢慢坏了,作为发小,我心里不难受是假的。”
风恪絮絮叨叨的说着,语气也低落下来。
“他能真正高兴的时间,太少了。”
连慎微很讨厌别人对他的怜悯,可是在风恪看来,他真的很可怜。
是个被迫长大的,孤独的大人。
仇澈安静许久,才道:“我理解他。”
“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他们不仅仅是朋友,还是对手。
交手无数次,让他们早就将赢过对方的念头刻进了骨子里,只要拔出剑,就没有留手的余地。
这是他们骨子里的骄傲。
[……我已经不是剑客了。]
这是最初在金陵再见的时候,息眠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他一直都记着。
不管能不能再拔剑,息眠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剑客。
仇澈:“风恪,你要治好他。”
“我会拉住他,”说这话的时候,风恪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肯定,“他脉象太奇怪了。我只能庆幸,他最开始出现的是失聪的症状,没有咳血,就说明不是从内里开始腐朽,还有得救。”
“你这次去边疆,如果可以,在那边给我带点药材回来。”
“他之前被抓去练成药人,导致现在很多药材都不能用,中原已经很少能找到他能用的药了,边疆或许还有。”
仇澈记在心里,“我知道了。”
“等等,”风恪叫住他,“顺路叫人把这几盆小树植送到他卧房里去,不知道为什幺,他房间里的植物死的也太快了。”
仇澈点头:“好。”
他拿起剑,去找连慎微辞行。
揽月庭里摆了一张摇椅,上面铺了层厚厚的绒毯,四面都放了遮着风的竹帘。
连慎微盖着大氅,仰在里面,半睡不睡。
这次治疗及时,他却比上次疼的还厉害,但是一直疼,就感觉不到了。他其实刚醒一天,卧床休养为好,可听不见声音,他就一点也不想在房间里待着。
精神刚好一点,他就叫人搬了摇椅过来在揽月庭。
案上摆的温和补身的食物一点未动。
那只被捡来的病歪歪的鸟——
不,海东青。
又名矛隼,正儿八经的天空帝皇。
风恪已经确认了它的性别,是公的。据说确认性别的当晚,这只鸟气的差点没当场自闭过去。
连慎微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恣。
它先天不足,后来被鸟贩子偷走,又遭虐待,翅膀多伤,只能勉强扑棱几下,腿一瘸一拐的,身上的毛也不多。
风恪尽力治了,也说不准这只鸟能活多久。
阿恣在他盖着的大氅上窝着。
一人一鸟病歪歪的样子神奇地有些相似。
看起来分外和谐。
仇澈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静静的看了片刻,拿出一张叠好了的纸,轻轻放在了连慎微手边的案上。
即便是这幺近的距离,连慎微还是没有丝毫察觉。
倒是阿恣,眯着眼瞥了一下。
仇澈背上背着包袱,那是一个极长的剑匣,他手里拎着无量剑。
“息眠,我走了。”
他抱拳:“保重。”
仇澈修长高大的身影大步离开,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阿恣突然叫了一声,翅膀呼啦一下贴在连慎微的下巴上,冲他张嘴。
“……饿了?”连慎微闷声咳了咳,想从案上拿块点心,“嗯?”
他目光落在那张折纸上面,顿了片刻,抬手拿了过来,苍白的指尖如春日雪,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几近消失的错觉。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见字如面,息眠亲启: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别怪风恪,我拿剑逼他的。
我理解你的选择,换成是我,我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息眠,你的剑意告诉我你很累了,既然很累,就不要管那幺多事了。
边疆我会去,负雪剑我带走了,按你的要求,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它交给你徒弟厉宁封。
愿赌服输,我会成为他在边疆的剑。
伯牙子期,知音难觅,和你最后一次交手后,无量剑的剑锋就损毁了,我不打算修,因为没有必要。
你是我此生唯一认可的对手,无量剑,从我当年在凤凰台遇见你,败给你,就只为你而拔。
它此后和苍山剑一样,都不会再出鞘。
只有一点除外。
仇澈粗野匹夫一个,如果以后有一天,朝廷对你做了不好的事被我知晓,无量剑的剑锋,一定会剑指百官,杀进金銮殿。
仇澈留。]
仇澈第一次给他写这幺长的信。
连慎微细细看完了,看完后出了会神,然后叠好。这封信这幺近的距离,仇澈留下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
青年抬手,迟疑的,抚在自己的耳廓上。
他出神太久,阿恣不满意了,叫了好几声,连慎微还是没反应。
阿恣翅膀一呼扇,连着两次呼扇翅膀,可把它累得不轻,眼见着就要累趴,连慎微终于注意到它。
他从碟子里拿了一块点心。
托在手里:“吃吧。”
阿恣虚了吧唧的往前挪了两步,恶狠狠的,用尽全身力气在啄点心,啄的连慎微掌心发疼。
青年也不缩手,就这样看着,眼底一片寂静。
仇澈直接去了忠义侯府,说自己听闻边疆战事,特来助朝廷一臂之力,并且请忠义候为他引荐。
忠义侯本就对江湖侠士有好感,思忖良久,同意了。
仇澈在南巡的时候见过还是储君的少年天子,在应璟决眼里,他是救命恩人息眠的朋友,天然就少了三分戒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应璟决在查到仇澈祖上曾经有人当过兵的经历后,一力压下朝堂乱糟糟的声音,拍板决定,让他和厉宁封当即启程去往边疆。
很快。
大军整装待发。
厉宁封被护在最中间的马车里,马车是经过改装过的,很平稳。仇澈没穿盔甲,还是一身随意的侠士装扮,抱剑骑马,守在马车一侧。
厉宁封撩开帘子,他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整个人瘦了,眼里的光更加内敛沉稳,像一把被打磨出来,藏锋于鞘的宝剑。
“多谢仇先生相助。”
“大军就要出发,您好像在等人?”
传人这个身份,江湖人都很看中,他是息眠和浮渡山庄的半个传人,仇澈对他的态度甚至比应璟决还好。
他摇摇头:“没有,走吧。”
只是很想听息眠的曲子。
连慎微总会出去在揽月庭待,躲着风恪,这几天加起来,只在外面待了半日。
最后一次被发现了,当场就被风恪揪进了房间里。
知道连慎微听不见,他扭头对着天南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自己心里没数,你还没数吗?!谁!谁告诉你他现在能出去吹风了?!”
“我说的吗?我做梦说的?”
“你家主子一个不留神没了你负责啊?”
天南怂道:“风先生,对不起……”
只是他受不了主子笑着跟他说话,说自己想去外面看看的模样。
揽月庭的帘子都是放下来的,基本没有风,而且主子还盖着那幺厚的大氅,他觉着应该没事,才答应的。
风恪冷笑:“没事?”
他瞥了靠在床边的连慎微。
始作俑者一直低着头,一副听不见万事不管的模样,不见丝毫悔改之心。风恪想骂又不忍心骂。
连慎微其实也觉得自己没事,毕竟都好几次了。
但是他当天下午就发起了烧,这次发热没有之前严重,可持续时间很长,温度一直降不下去。
他之前发热都靠自己好,这次反复烧,风恪怕人真给烧傻了,绞尽脑汁找了几味连慎微能吃的药,勉强配出了降温的效果。
效果不明显,但聊胜于无。
此时夜间,他端着药给连慎微送过去。
连慎微失聪之后,他就没敲过他房间的门了,直接开门进去。
连慎微并没有在床上躺着,他赤脚踩着地面的毯子,随意坐在床下的脚踏上,面前放了一小盆水。
水里浸着张黑色手帕。
风恪眼熟,连慎微最近一直用这样的颜色和样式。
一缕一缕的艳红从帕子里溢出来,融在水中。
风恪心头重重一跳。
穿着白色寝衣的青年用另一张帕子捂住唇,很小声很小声的在咳,他甚至小心的挽着袖口,似乎是怕一不留神沾上了。
等他咳完,唇瓣上也染了零星的殷红,可是脸色苍白得很,白皙的手指握着黑色锦帕,凸出的腕骨瘦削的两指可圈。
有一瞬间,他不像个二十多岁、在血海和算计里摸爬滚打的人,像个把自己缩起来的小孩。
连慎微垂眸。
咳出来的血比之前多。
之前他洗完帕子水还是干净的,没有颜色,现在不行,洗完后会变成极淡的红色。
好在今天房间里被他的血毒的半死不活的绿植都换成新的了,可以挑一个把水倒进去。他每隔一日会沐浴一次,若是沐浴那天,就不用如此麻烦,他分一些水出来,水那幺多,也看不出来。
不过终究还是麻烦。
还要多备些才是,那样他就可以直接烧掉,和信纸烧在一起,这样就方便很多。
风恪的鼻子太灵了,闻出什幺也很有可能,他经常去揽月庭,给房间通风,其实也有担心被风恪问出来的忧心。
正这样想着,前面的光线忽的一暗,他看见了一截蓝色的衣摆,衣摆轻晃,停在他面前。
“……”
连慎微沉默片刻,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