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野马

第二天上午, 唐蘅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睡意正酣,闭着眼摸起手机:“喂?”

“唐蘅,你是不是报了GRE?”付丽玲的声音有些浑浊,大概又喝酒了。

“……你查我银行卡?”

“你的?我不赚钱你哪来的银行卡?”付丽玲说着,竟然有些梗咽,“你不要妈妈了是吗?唐蘅,妈妈只有你了,现在你也不要我了?”

又是这套。唐蘅瞬间烦躁起来:“我出国读几年书,又不是移民!”

“我不同意,”付丽玲吼道,“要么你就别花我的钱!”

“好,如果我不花你的钱,你就——”

“宝宝,妈妈求你了,”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乞求似的,“只要你留在国内,你做什么妈妈都支持。”

“我是同性恋你也支持?”

那头沉默几秒:“宝宝,那些都是假的……”

唐蘅直接挂了电话。

此时已经将近十一点,蒋亚和安芸睡得很熟——这两个人是不到中午不起床的。唐蘅独自爬起来洗漱一番,从洗衣机里拿出已经烘干了的衣裤。他穿戴整齐,走到沙发边踢踢蒋亚:“别睡了,借我点钱。”

“唔……书房,抽屉,”蒋亚含糊道,“卡。”

“要现金。”

“我兜里……”

唐蘅捡起他丢在角落的牛仔裤:“不够。”

“你他妈怎么这么多事儿啊!”蒋亚欲哭无泪地坐起来,“卧室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着我的钱,滚!”

“区区五千万就想羞辱我们的爱情吗……”安芸也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嘴皮子倒是利索得不行,“唐蘅你去哪?顺便带点饭回来,我想吃鸭掌煲。”

蒋亚雀跃道:“我也想吃!”

“接着睡吧,”唐蘅拿了钱,面无表情地说,“梦里什么都有。”

又是一个大晴天,双脚踏在地面上,能隐隐感觉到蒸腾的热气,这哪里像昨晚才下过雨的样子。唐蘅被付丽玲的电话搅得心烦意乱,加上天气热,实在没有胃口。他在地铁站里坐了一会儿,又接了大伯的电话,叫他少和他妈吵架,以及,明天去项目组报道。

唐蘅漫不经心地应了,挂掉电话时恰好一列地铁进站,他随着人流走进去。二号线永远人满为患,好在虎泉到街道口只有两站。唐蘅在创意城买了一瓶香薰,然后打车去东湖村。

他要去找李月驰,但是想到李月驰家楼下的垃圾堆……就顺手买个香薰,希望有点用。

路过诊所,唐蘅走进去问大夫:“他今天来换药了吗?”

“来了啊,”大夫又在吃热干面,“一大早就来了,看着还蛮精神的。”

“好,谢谢。”

“那小子昨晚发烧了没?”

“……没有。”

“身体不错嘛。”

唐蘅心想,应该没发烧吧?如果发了烧,今早怎么神采奕奕地去换药呢?怎么去辅导班上课呢?怎么去发传单呢?那家伙就是想发烧也不敢吧。

唐蘅在巷子里百无聊赖地溜达着,正午的阳光堪称毒辣,他有些渴,便在一家早餐店买了米酒。像北京有酸梅汤,广州有奶茶,武汉的早餐店有的是米酒,冰镇过的米酒酸中带着清甜,凉丝丝的,配热干面最好不过。

只是唐蘅仍旧没胃口。他明知道这会儿李月驰是不会在家的——也许他来找他,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哪怕只是漫无目的地等待,也能令他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

一路晃到李月驰家楼下,垃圾堆还在那里,雨水泡过,太阳一晒,臭味更加浓烈了。唐蘅皱着眉爬楼梯,昨夜没看清楚的,此时也都看得分明。那铁梯子的绿漆已经斑驳了,几根栏杆生了锈,泛出片片棕黄的铁渣。一直爬到他家门口,看见一把雨伞挂在最顶端的栏杆上,是那种老式的长筒雨伞,伞柄上印了四个小字:青文考研。

和那T恤是一套的?这辅导班倒出了不少周边。

等等——

雨伞在这。

唐蘅愣了两秒,抬手敲门。

没人应。

可能是早晨出门没带伞吧。

又敲两下。

还是没人应。

算了,那家伙也不像怕淋雨的人。

唐蘅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听见身后隐约的脚步声。

拖长了的,很慢的脚步声。

门开了,李月驰站在唐蘅面前。他赤着上身,虽然穿了牛仔裤,但明显是匆忙套上的——拉链上面的扣子没有扣,裤腰略略敞开,露出昨晚唐蘅没看到的那一部分腹肌。

唐蘅只觉得太阳穴一跳,忍不住说:“你能不能把裤子穿好?”

李月驰扣上扣子,语速很慢:“有事吗?”

“我来还钱。”

“嗯,麻烦了。”人却站着没动,并没有邀请唐蘅进屋的意思。

唐蘅从兜里摸出几张百元纸币,递过去。

李月驰低头瞟了一眼,没接:“太多了。”

“你拿着吧。”唐蘅说。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多少钱,懒得数。

李月驰不作声,伸手抽出两张。

唐蘅无奈,问他:“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

“昨晚发烧了么?”

“没。”

“那就好。”

“嗯——”

李月驰看着唐蘅,竟然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像正午的日影,透着几分恍惚的意味。唐蘅愣住,下一秒,就见对方直直向自己倒过来!

他的额头很烫,浑身都烫,躺在床上时却小声说:“我有点冷。”

唐蘅疾声问他:“退烧药放在哪?!”

“吃完了。”

“你他妈的,”唐蘅说,“等着!”

“别走。”

“我去给你买药!”

“我想喝水。”

“水在哪?”

“……”

唐蘅四处寻找,只在床脚旁发现一支富光塑料水杯,空的。唐蘅又骂一句:“我他妈的服了。”

李月驰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目光笔直,像某种动物的目光。

唐蘅迟疑刹那,说:“米酒喝不喝?”

他说:“喝。”

唐蘅环住他的肩膀,帮他把上半身撑起来。另一只手把米酒送到他嘴边。

他悄无声息地衔住唐蘅衔过的吸管,随即开始大口吞咽,速度快到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房间里除了他吞咽的声音,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唐蘅越发觉得他像某种动物,目光像,喝米酒时也像。

他直接把一大杯米酒喝完了。

唐蘅忍不住问:“你多久没喝水了?”

李月驰又躺下,翻个身背对着唐蘅。他身上缠满乱七八糟的绷带,伤口仍然肿着。唐蘅问他话,他不应,竟是直接睡过去了。也许是烧得难受,他的呼吸很快,两片肩胛骨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原来是马。唐蘅想起来了。不是马场里那些高大壮实、养来供人驾驭的马。是山间的野马,脊背如刀,瘦骨嶙峋,只要不死,就在尘埃中奔跑,哪怕死了,也是一具坚硬的骨架。

当然,他没有诅咒李月驰的意思。

唐蘅从李月驰桌上拿了钥匙,去诊所为他买药。退烧药,退烧贴,消炎药,能买的都买了。又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十来瓶矿泉水。最热的中午,T恤很快被汗水浸透。

回到他家,拍拍他的手臂:“起来吃药。”

此时的李月驰倒是很配合,乖乖吃了药,喝了水。然后直勾勾盯着唐蘅,仿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唐蘅试着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吧?”希望别把脑子烧坏了。

“我知道,”李月驰却对他笑了一下,口齿异常清晰地说,“你是唱《夏夜晚风》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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