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唐蘅跟着李月驰和田小沁走访。三伏天的武汉又热又闷,随便在太阳下面走几步,T恤就湿得拧出水来,再加上他们去的地方大都是城中村,或是摇摇欲坠的老旧居民楼,到处破破烂烂的,空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
又热又累也就算了,关键是上门走访时频频吃闭门羹,武汉人都是暴脾气,经常没说几句就吼起来,隔着一道门,叫他们“滚滚滚”——好不容易爬上七楼,这情形别提多令人挫败。
好在也不是唐蘅去沟通,原因很简单,他和田小沁都不会武汉话。唐蘅虽然在武汉待了六年,但身处学校,大家都讲普通话,况且大伯一家也没有武汉人。田小沁是湖南人,在武汉读了四年本科,也没学会什么武汉话。所以最神奇的还是李月驰——他一个贵州人,竟然都能把武汉话听得八九不离十。
唐蘅问他在哪学的,他说,打工时学的。
唐蘅又问他,后背上的伤口怎么样了,他说,好得差不多了。
似乎也的确如此,几天来,李月驰永远是到得最早、出力最多的那个,甚至每次走访结束后,他还能背着背包去辅导班讲课——这他妈是什么身体素质,什么精神状态?唐蘅简直叹为观止,也明白大伯为什么叫他跟李月驰“多学学”了。
田小沁感慨地说:“月驰太厉害了。”
唐蘅看着李月驰背包远去的背影,问:“他这么急着赚钱,要干什么?”
田小沁:“读书要花钱的呀。”
“现在有助学贷款,还有奖学金,不至于吧。”
“那我也不清楚了,不过他好像……交了女朋友,”田小沁眨眨眼,“我不确定哦。”
明天是周末,总算可以休息两天。晚上安芸请客吃饭,当然主要是为了田小沁,醉翁之意不在酒,唐蘅和蒋亚就是凑数的。他们在小民大排档吃蟹脚热干面,红焖小龙虾,还有软糯得嘴巴一抿肉就掉下来的鸡爪。晚上的大排档总是人满为患,嘈杂而热闹。安芸和田小沁聊天,蒋亚便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唐蘅:“你最近,真跟他们干活呢啊?”
唐蘅说:“不然呢。”
“行啊,”蒋亚压低声音,“都指望你了!”
唐蘅:“什么?”
“她俩啊!”蒋亚飞快瞥一眼田小沁,贼眉鼠眼地,“咋样,你觉得有戏吗?”
唐蘅同样小声地说:“不知道。”
“她有对象么?”
“好像没有。”
“那就是有戏。”
“……”
眼前一下子浮现李月驰帮田小沁拎着背包的画面,还有田小沁唤他“月驰”时的语调。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和安芸还睡过一张床呢——但的确有些不一样,说不好。
蒋亚吃饱喝足,坐不住了,跑去搭讪邻桌的女孩儿。另一边安芸舌灿莲花,邀请田小沁去看他们的演出。唐蘅对着一盘七零八落的炒花甲,忽然之间,心情就不大好。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又在想李月驰—— 倒不是“想念”的“想”,只是单纯想起了这个人。一些无聊的念头。譬如现在已经晚上八点过了,日理万机的李老师下班了没?譬如他后背上的伤究竟好得怎么样了,会不会白天精神抖擞晚上高烧不退?再譬如,再譬如李月驰这种人会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想象不出来。什么奇女子能受得了他那张写满“离我远点别碍事”的脸啊。
但他若想对一个人好,也可以很温柔。唐蘅想。
四人吃完饭,到江汉路的Livehouse看演出。武汉又飘起夜雨,从出租车的玻璃望出去,能看见地面上一块一块五彩斑斓的积水。江汉路一带算是武汉很繁华的地方,但是下起雨来,路面还是坑坑洼洼的,武汉这地方,不愧为学生口中的“全国最大县城”,所有人来了,都想离开它,唐蘅也不例外。
晚上的演出乐队是SMZB,生命之饼,一支老牌朋克乐队。舞台上挂了鲜红大横幅:摇滚娱乐了你和我,中国娱乐着,ROCK&ROLL!演出尚未开始,一众乐迷已经摇头晃脑地嗨起来,虽然开着空调,还是能嗅到沸腾的汗味。
田小沁第一次来Livehouse,面露新奇地看着眼前一切,对安芸说:“你们平时演出也这样吗!”人群太吵闹,非得大声喊出来才可以。
“我们没这么多粉丝!”安芸笑道。
“但也这么——热闹吗!”
“还行吧!也看唱什么歌!”
“你们有自己的歌吗!”
“还没呢!”安芸扭头看看唐蘅和蒋亚,“在写了!”
乐队登场时,蒋亚已经牵着个马尾辫女孩的手一起摇摆了。那女孩令唐蘅感觉有点眼熟,一时间又想不出在哪见过。不过这年头,摇滚乐已经成了小众爱好,热衷看演出的总共就那么些人,觉得眼熟也不奇怪。
音乐声响彻耳畔,贝斯,鼓点,吉他,还有一段清扬的风笛,白色镁光灯随着节奏一闪一闪,这是今晚的第一首歌,《大武汉》。
我出生在这里,这个最热的城市
800多万人民生活在这里
武昌起义打响第一枪在这里
孙中山的名字永远记在我心里
……
她会得到自由,她会变得美丽
这里不会永远像一个监狱
打破黑暗就不会再有哭泣
一颗种子已经埋在心里
……
“她会得到自由,她会变得美丽,这里不会永远像一个监狱”——乐迷们的声音如流水般汇集在一起,似长江雄浑的涛声。唐蘅也跟着他们唱,这种感觉有点像酒酣耳热,除了听歌和唱歌就什么都不想,明明出了很多汗,身体却像要飘飞起来。
晚上十点过,演出结束。雨已经停了,路面上仍有积水。他们一行人从四个变成五个——蒋亚已经搂住那马尾姑娘了。唐蘅的嗓子有点哑,整个人也倦了,酣畅淋漓之后只想睡觉。
他们在路边打车,安芸和田小沁先上了一辆的士,去师大南门,田小沁租的房子在那里。蒋亚搂着姑娘冲唐蘅挑眉:“那什么,咱也不顺路吧?”
“我回家。”唐蘅说。
“我们去酒店,”蒋亚贼兮兮地笑着,“露露,你想去哪家?随便选啊。”
名叫露露的姑娘仰起脸,和蒋亚来了个当街长吻,画面十分少儿不宜。虽然已经十点过了,但江汉路这边向来热闹,加上不远处就是中心医院,人流量也很大。
唐蘅默默后退几步,掏出手机胡乱摁着,装作和他们不认识。
眼睁睁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从“22:24”变成“22:29”,唐蘅终于忍无可忍地抬头:“好了没?”他只想提醒蒋亚明天中午排练,别睡过头。
蒋亚仍和姑娘黏在一处,没回答。唐蘅却猛地睁圆眼睛。他的目光越过蒋亚,直达不远处的丁字路口——那是个很小的路口,没有红绿灯,连路灯都黯黯的。
几个男人推搡着一个人,直把那人推到墙角,围住他。
然后他们很快打起来,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但唐蘅似乎能听见那个被打的人的闷哼声。
“哎哟,”蒋亚也看见了,搂搂姑娘的肩膀,“咱去前面打车吧。”
姑娘小鸟依人地缩在他怀里:“好……”
“唐蘅!别看啦!”蒋亚说,“走到前面报个警吧。”
“不……那个人,”唐蘅一边说一边跑起来,倦意陡然散去了,“那个人是李月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