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那扇门一直在响着。
“放我出去, 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呜呜……妈妈……我知道错了……”
模糊不清的声音从门后面传出来,孩童的求饶声中混合着惊恐万分的呜咽。
这栋别墅跟李秀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
地板光洁明亮,所有家具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墙壁上贴着带着怀旧古典风格的淡粉色玫瑰藤壁纸, 古董花瓶里插满了每天清晨送过来的进口玫瑰与茉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高雅的香气。
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们在二楼来来回回, 默不作声地维持着这栋房子的奢靡与优雅。
然而那哭泣始终在别墅里萦绕不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不敢了……”
哭泣声渐渐变得虚弱了下去。
李秀皱着眉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更加不明白,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去理会那扇门内传来的哭喊。
那个孩子的声音已经彻底沙哑,气息更是微弱……已经快要崩溃了吧?
作为一名普通的高中生, 李秀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小孩子。然而,作为一名正常的人类, 在听到这样的嚎哭之后, 身体却会产生一种本能的心慌意乱。除了施虐狂没有人可以忍受一个近在咫尺的孩童遭受这样的虐待。
不自觉地, 李秀动了起来, 只不过, 在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出奇的沉重, 双脚就像是陷入了冬天的沼泽,每走一步都要耗费他毕生的力气。但回荡在李秀耳边的绝望哭嚎就像是无形的鞭子一般不停地鞭挞着他,催促着他快点打开那扇门, 快点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救出来。
终于, 李秀无比艰难地来到了那扇门前。
他将手搭在了门把上。
但不知道为何,在拧开门的那一瞬间, 李秀忽然间感到一阵汗毛倒竖。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划过背脊, 让昏昏沉沉的少年定在了原处, 动弹不得。
【“你在干什么?还没到时间, 你就想把那个杂种放出来了?”】
就在这时,怪异而尖锐的声音响起,李秀回过头,然后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个全身肿胀的女人。
女人从主卧里走了出来,此刻,她就站在门口,用已经完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秀。
她早就已经死了。
腐烂让她的五官一片模糊,零星几缕头发残留在头皮之上,而那片头皮在她的动作中,轻而易举地就从骨头上脱落了下来,松松散散的挂在她的脖子后面。
然而女人对此浑然不觉,在她说话时候,淡黄色的蛆虫密密麻麻的,一直在她露在睡衣外面的胸口和膨胀爆开的腹腔里蠕动。
李秀尖叫了一声。
他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可背后却只有那扇紧闭的大门。
而同一时刻,他忽然听到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在自己身侧小心翼翼地嗫嚅道。
【“可是,太太,这都已经是第三天了,再这么关下去的话,小孩子可能会撑不住……”】
李秀喘息着转过头,想要看到底是谁在说话,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被关进去之前可没有少到厨房里偷东西吃吧?外面带回来的杂种果然就是这样,跟那个贱人一模一样的脾气,唯一会做的就是偷别人的东西。”】
已经呈现出巨人观的女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秀,她自顾自地说着,从那腐烂的喉咙中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无比的怨毒。
【“真是的,不好好管教的话,这种贱人生出来的东西,只会让家里丢脸。”】
一边说着,那个女人一边蹒跚地朝着李秀……不,应该说是那扇门的方向走来。
李秀惊惧万分地喘息着,他呜咽着想要从门口逃开。
然而,他却根本没有办法逃跑,因为一双手,死死地卡在了他的肩膀处。
【“嘘——”】
阴沉渗人的声音在李秀耳畔响起。
李秀开始全身发抖。
眼前的一幕,似乎在什么时候已经发生过一遍了。
李秀想道。
他呆若木鸡地僵在了原地,呼吸变得又急又快,脖颈处的毫毛一根一根倒立了起来。
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转头看。
脑袋里的声音开始变得又急又快。
然而,无论怎么逃避,李秀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了那与他脸贴着脸的“东西”。
那有着青灰色面孔的非人之物眼眶中满是血丝,他嘴角朝着两边咧开,露出了令人胆寒的餍足微笑。
猩红的嘴唇与死人毫无血色的脸形成了鲜明的颜色对比。
它笑着凝视着李秀,脖子拉得很长,长到它可以把脸直直地凑到李秀的面前。这下,李秀再也无法逃避它的注视了。
病态的视线又如实质,舔舐着李秀的皮肤。
冰冷的胳膊如同蟒蛇缠绕猎物一般缠上了李秀的身体,少年不受控制地朝后放跌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秀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紧闭的大门竟然已经打开了。
房间里无数惨白的,枯瘦嶙峋的探了出来,没有指甲的指尖柔软得像是海葵的触手,但每一次碰触都将死亡的气息浸染到他的骨髓深处。
李秀所有的尖叫与挣扎全部禁锢在了门扉后面那片黏腻,阴冷而污秽的黑暗之中。
【“阿秀……真乖……”】
一声熟悉的呢喃从怪物濡湿的舌尖滴落。
李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一根绳子重重地拉扯了一下。
你不应该打开这扇门的——
冥冥之中,一个凄厉沙哑的声音在心灵深处对着李秀尖叫道。
*
“……你们这些学生伢子啊,真的是拌哒脑壳吧?我们平时给钱让人来这里,人家都不愿意,你看看你们咯,还要自己跑过来作死。”
“我知道错了,老师,我到时候自己去认罚,我同学晕倒了,我现在需要送他去医疗室。”
“你也知道你同学晕了,知道这里到底也多危险了?现在这么急又有什么用。这房子都已经好多年冒修理过了,都不知道哪里会出问题,你们跑进来摔了碰了,这个责任算谁的?学校千叮咛万嘱咐,说了不止一次吧?让你们不要到这种地方来,你们就全部当耳旁风是吧?”
“对不起,我——”
“你等等,先别走。你那个同学徐老师已经帮你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你也不要老是拿他做借口想脱身。现在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们两个会在这里?!你以为这就是普通的违反校规校纪吗?我跟你说,往严格的角度来说你们这就是擅闯他人私有财产领地,根本就是违法的!”
……
李秀头痛欲裂地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时,首先听到的就是好几个人接连不断的训斥声。
而方乾安的声音时不时回应着那些人的话,听起来十分陌生。
印象中,李秀还从来没有听到方乾安用这种隐忍到近乎低三下四的声音跟人说话。
当然,经过这几天跟方乾安相处,就算是晕晕沉沉中,李秀也可以感觉到,方乾安听着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之下,是逐渐按捺不住的怒火。
“要真没有什么问题,他怎么还一直在昏迷?”
“你别急,徐老师说没事,那你这个同学就肯定没事。再说了……哪里可能这么快就醒来……”
……
中年男性们中气十足的声音让李秀愈发感到头晕脑胀。
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自己晕倒前那恐怖的一幕。
“方乾安……”
在理智开始运作之前,李秀已经本能地伸出手,企图找到那个高大的男生。
此时的李秀并没有发现,在他发出声音的那一瞬间,其他人惊讶地朝他看了一眼。
“阿秀!谢天谢地,你醒来了!”
一声兴高采烈地呼唤声在耳边炸开,紧接着,李秀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还没回过神,就被人一把抱在了怀里。
那一瞬间,噩梦中的某些记忆倏然涌上心头,李秀猛地打了个激灵,身体下意识地绷得很紧。
好在就在下一秒,高中男生热烘烘的体温,还有那种只差没有把人直接绞死的拥抱力道,让李秀彻底清醒了过来。
“咳,放,放开我。”
李秀连拍了方乾安背部好几下,这才被方乾安放开。
一阵艰难的深呼吸后,李秀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躺在肖家别墅门口的草坪上。方乾安抱着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这时候看着李秀醒来,方乾安只差没有激动到飙泪。
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则是几名中年男性。
李秀有些紧张地看向他们,发现这些人看上去都很陌生,哦,也不算完全陌生,站在所有人最后面的那个胖乎乎的男人李秀还是认识的,好像就是启明中学的副校长。
李秀之前只见过副校长一次,对对方那种众星拱月,宛若皇帝出巡一般的出场方式印象深刻,这才记得对方红润滚圆的脸。
然而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副校长瞅着可没有之前那种气派,他弓着背战战兢兢地守在其他人身后,几乎可以称得上卑躬屈膝。
而那几位可以让副校长如此摧眉折腰的人,看上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至少没有那种李秀熟悉的“领导”气派,事实上,他们看上去就像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男性。其中有人很年轻,瞅着也才二十来岁,有的则年近五十,看上去也很精神,而这群人中,隐隐为首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那人很瘦,容貌很清秀也很平凡,掉在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不见的内心,鼻梁上架着一幅金丝眼镜,身上套着一件半旧不旧的深蓝色西装,脚上却不伦不类地蹬着一双旅游鞋。
那人身上有种类似于语文老师或者政治老师的气质,而且,李秀在半梦半醒时候,似乎也听到其他人喊这个男人叫“徐老师”。
……这是启明的老师?
李秀有点疑惑。
经历了之前的惊吓,一直到现在李秀都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木木的。而就在他愣神的功夫,方乾安已经死死抓着他的手,把他往徐老师的面前推去。
“徐老师,你,你再看看他?”
“嘶,方乾安,你轻点。”李秀皱着眉头忍不住踢了方乾安一脚。
等方乾安总算消停了一点后,李秀下意识地把对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然后他抬起头来,在男人面前站定,熟练地冲着对方露出了一个乖巧听话的笑容。
“老师们好。副校长好。”
跟其他学生不一样,李秀从来就没有在老师面前怯过场。
果然,李秀一开口,老师与方乾安之间那种无比紧绷的气氛,忽然间就松懈了下来。
“你是……李秀,对吧?”
副校长原本听着这几位“老师”毫不客气对着方乾安训斥,整个人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他是知道厉害的,自然不敢驳了“老师”们的面子,可是被骂的那个学生……那也不是普通学生啊?!
这时候他好不容易听到李秀开口,整个人瞬间如释重负,一边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飞快开口岔开了话题。
“你现在怎么样啊?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一边说着,副校长一边嗔怪道,“你说你啊,好好的课不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之前就提醒过你们了,来肖家别墅这边是要记过——”
副校长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方乾安硬邦邦地打断了:“跟他没关系。”
方乾安没理会李秀的目光,上前一步挡在了少年身前,一张脸板得跟锅底一样。
“是我强行把他拖过来的。要记过也是记我吧?反正这破烂学校我早就不想读了。”
“方……”
副校长被方乾安怼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一时之间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哦,你把他拖过来是打算干什么?”
幸好这时候徐老师突然开口,温和地冲着方乾安问道。
“……”
这下,脸色复杂陷入了沉默的人,换成了方乾安。
李秀不自觉的转头跟身侧男生对视了一眼,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拿不准到底应不应该把自己碰到的事情说出来。
还没有等李秀和方乾安用眼神交流个所以然,徐老师又叹了一口气,开了口。
“你们这些学生伢子啊,真的不晓得怎么回事。明明只要好好学习,认真读书就可以百邪不侵,偏不,跑到这种地方来发宝气,把自己吓得要死,等到心魂都不稳了,可不就是容易被迷了心窍,煞气上身么……”
李秀愕然抬头,正对上徐老师镜片后温和清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