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轮实训的内容听上去并不复杂。
所有机师被分为AB两队，训练分上下两场, 第一场属于演习, 机甲内装填的是演习用的模拟弹药，类似正常的军事演习, 双方互为敌对, 最后根据模拟弹药的覆盖面积、剩余人数, 最后决定获胜一方。
失败一方除了表现特别优异的会留下来, 其余的全部淘汰。
获胜一方则有新的考验，每年都不太相同, 根据所在情况而定。
最后通过所有训练的人, 才能真正成为基地的一员, 拥有属于自己的机甲。
战舰停靠边区，在经历一番清点后, 舰载机甲被编上号, 分好组，开始对最后的核对。
因为登舰的时间要晚一些, 林晗之前没有检查过他的机甲，在正式开始前为了保险, 林晗还是领了编号, 去了季萌机甲上一趟。
林晗进到季萌机甲舱里的时候，对方正在轻声哼着什么歌。
明明已是少校军衔，季萌的声音还是跟他的名字一样带着清澈的少年感。
他口中哼着的曲调听上去是首有了些年头的民谣, 旋律带着异域腔调, 像是回忆, 又像是诉说。
“……少年漫步树林外。”
“我与少年初见，云影共徘徊。”
“……青春的时光一切诚可待……”
林晗只模模糊糊听见了几句，季萌便收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点头。
“林先生见笑了。”
林晗也回了个笑：“很好听。”
“真的吗？”季萌于是也笑了起来，露出小小的虎牙，“读书时候听过的歌，连名字都记不清了。听说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很喜欢，还加到机甲的播放器里了。”
林晗说“真的”，在接收到对方闪着光的眼神后走到他的机甲舱前，帮他调试。
季萌的高级机甲是林晗两年前跟同事一起研发的，特征是载有双联炮，能在很短的蓄能时间里自由切换近战专用的光速脉冲炮，和远程使用的集束激光炮。在防御系统上也有加强，虽然不如远近闻名的宙斯之盾，但对比许多同类机甲已经处于上乘。
林晗忽然有些好奇地问：“你的机甲，有名字吗？”
季萌像是愣了一下，片刻后才说：“有的。”
他的表情像是回想到了什么：“之前还被人笑过，说我的机甲跟我本人名字一样女气。”
也许季萌的名字真的曾经让他受到过不少闲言碎语，林晗顿了顿：“不说也没事，抱歉。”
“红莓。”季萌却主动说了，“它的名字叫红莓。”
季萌有些局促地问：“是不是很难听？”
“没有。”林晗放柔了声音，“很好的名字。也一定有它的意义。”
林晗轻车熟路点开操作台，听见机甲AI系统传来柔和的女声——
“你好，少年。”
“红莓K1，自检程序已启动。”
有些AI的语音程序是可以人为设定的，季萌紧张地看了林晗一眼，发现对方并没有对自己的语音系统有任何的介意，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是演习，装填的都是模拟弹，防御这一块便没有特殊改进，只延续了平时的装备，但已经够用。
林晗核对过操作台和内部系统，确认没有意外后离开了机甲舱，回到战舰甲板上。
至于新人机师的校验，由于工作量很大，通常都是先由基地检查，如果有意外情况才会上报到特聘的机甲修理师，而林晗没有收到异常报告，且登舰的全程都有专人看护，一切都按照流程进行。
除了亟待考察的准机师们，战舰上还备有一些基地的军士，虽然不多，但有一半都是精英队的，就是为了防备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除此之外，作为王子的闻天尧也带了自己的一波精锐，一同上了战舰。
季萌很快也从自己的机甲走下来。
陆安和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毕竟一年只能见一次，总有太多话聊不完，陆安和又是个不拘小节的跳脱性子，搭着季萌的肩说个不停，从基地小事聊到自己最近又囤了什么零食，从训练日常聊到自己的宙斯之盾。
而季萌就一直笑着听，也不打断，只是偶尔在对方需要回应的时候很配合地补充几句。
“真的，我太难了，”陆安和凑在季萌面前哭诉，“就这段时间，差点，足足两次，我就要失去我老婆了——”
季萌自然知道陆安和口中的“老婆”是谁，问：“怎么了？”
陆安和哭丧着脸：“它差点就要被拆了！”
季萌不知道个中缘由，很自然地说：“可是林先生在呀，要是真的出了问题要早一点找他才好。”
“……”陆中校有苦说不出，毕竟他再怎么无拘无束也不能拆自己领导的台，说就是因为林先生自己老婆才两次落入虎口，只得委屈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季萌像是觉得这样的陆安和很有趣，看着他直笑。
陆安和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没法真的生气，只得无奈地装作发泄一般拍了拍季萌的后背；“行了老季，就知道笑我。”
“这么多年了还这样。”
不过两人没能闹腾太久，很快人数清点完毕，贺云霆从舰长室出来，季萌便朝他敬了个礼，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第一场的AB两队演习，由于还是在边区靠近帝国的位置，空旷，又勉强称得上安全，因此一般不需要指挥官亲自下场，只需与前线保持密切通讯即可。
季萌在归队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叶凌正朝他挥手，而陆安和也在对他挤眉弄眼，还比着口型，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暗号。
在这一刻，林晗忽然想起刚才他在机甲舱内听见的歌声。
——青春的时光一切诚可待。
林晗也许不知道他唱到的少年是谁，但至少此刻，他们都参与过彼此的青春-
AB两组已经分好，祁嘉木被分在A组，分配给他的是最常规的QT机甲。
每台机甲并不尽相同，但为了保证公平，功能性并没有很大的悬殊，最主要考验的，还是机师本人的操作水平。
季萌重新登上了自己崭新的“红莓”，以领航机的身份，带领AB两组来到他们的待命位置。
红莓这次的任务除了密切实时汇报实训情况，还有一项任务是在AB两组作干扰，他的机甲不属于任何一队，但不论是哪一队，如果可以成功用模拟弹击中“红莓”，并判定攻击有效的话，那所在队伍可以获得高额的加分。
但一般这个加分项没多少人能拿得到，毕竟都是第一次参与实训，能在稀薄的大气层和引力中勉强完成任务就不错了，没几个人能追着红莓跑，顺便击中加个分。
AB两组就位，季萌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在通讯器里向战舰汇报：“红莓K1，机师季萌，准备完毕。”
“指挥舰副舰长叶凌，准备完毕。”
“指挥舰沟通师陆安和，准备完毕。”
“指挥舰机甲师林晗，准备完毕。”
……
所有职位一一汇报结束，在通讯器短暂的静默内，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指挥舰，总指挥贺云霆。”
“演习开始。”-
两组机师都出动了，有的机师果然还是没法立刻适应此处强烈的失重感，发动引擎后甚至有两三架机甲没法正常驾驶，摇摇晃晃地快要摔倒。
也有一些天赋极佳的机师一次成功，行云流水般的操作者，机甲离地，并迅猛地上升、加速，开始往目标地带移动。
战舰上，所有人都紧盯着准机师们的一举一动。
闻天尧也上来了，但为了不影响演习，他也只是沉默地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
“红莓”升到一个安全位置，观察着AB两组的行动，一边对战舰汇报：“两组即将汇合，A组自行淘汰一名，B组两名机师因身体不适弃权，汇报完毕。”
“收到，继续执行任务。”陆安和回答。
很快，短暂的适应期过后，两组人员纷纷靠拢，也有一些队员选择从侧翼包抄，试图偷掉对方的一两架机甲。
所有的战术都是被允许的，只要你能带着你的小组赢得这场演习胜利。
B组有一台机甲率先发难。
它发现了正试图关闭雷达系统，想要与B组更进一步的A组某机甲，该名机师当机立断，发动脉冲枪，直直地攻向对方。
A组的这台机甲正想反击，然而不知是机师不太熟练还是最后操作失误，一个闪避不及时，防御盾也没立起来，就这样干脆地被B组的机甲击中，没有杀伤力的模拟弹在触到金属面时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再在A组的机甲面上爆开。
“A组M15，淘汰。”
M15上的机师大概也没想到会如此干脆地被宣告结束，机甲臂才刚刚抬起来，连一枚流弹都来不及打开，就这样被告知这个事实。
M15的机师认命地缓缓下降，而击中它的B组成功加分。
那名B组的机师操纵机甲臂，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
“这次有点激烈啊。”陆安和看着撤下装备的M15，说道。
而与此同时，B组机师重新浮空，大概运气太好，竟然发现了一旁的“红莓”！
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能放过，这台机甲立刻重新开始蓄能，想要继续用刚才的方法，击中红莓，获得加分！
不过季萌可不是M15一样的新兵，早就察觉了对方的意图，轻轻松松地在空中一避，向他袭来的模拟弹统统扑了空。
接下来不论那台B组机甲怎么努力，都没法攻击到他分毫。
叶凌忍不住笑：“怎么感觉老季在耍着新人玩儿。”
“这不是他每年最喜欢的时候么。”陆安和也说道，“能击中他的没几个，反而会因为想获得加分最后本末倒置，被其他人偷了屁股，这种剧情每年都能看到，太常见了。”
不过这次的B组机甲没这么傻，在发现自己与季萌之间存在实力悬殊后果断选择放弃，继续寻找A组的下一个目标。
正在此时，新一批的A组机甲也陆续赶到。
“A组M34，淘汰。”
“A组M09，淘汰。”
季萌在通讯器内不停地汇报着演习结果。
陆安和有些不解：“不是吧，今年A组这么弱？都淘汰三台了，一台都没开一枪，就这么全凉了。”
贺云霆依旧紧盯着战况，眉头紧拧。
连续消灭了三台A组机甲的那名机师现在很明显有些兴奋，整个人与机甲都处于一种热血沸腾的亢奋状态。
而忽然间，一台A组的机甲不知从什么方向猛然加速冲了过来。
B组机师反应迅速，立刻朝着对方连发两炮，这次的这名A组机师就与别人不同，身手敏捷地一一躲过。
它甚至都没出手，也不需要开防御盾，对方都没法碰到他。
“这人有点东西啊。”陆安和看了一眼编号，A组M21。
而正在与B组交战的这台M21，像是突然发现了不远处正在一旁观察的“红莓”，登时打算扔下B组不管，引擎轰鸣，往季萌那边冲过去。
“？？”陆安和张大嘴，“他后面还跟着敌人呢，这都不打，就这么想要老季的加分？”
季萌在通讯器中轻笑；“没事，我看着的。”
M21像是认定了季萌才是他的目标，一边灵活地躲过身后的袭击，一边启动了机甲的高级攻击等级。
演习时是可以发动机甲的攻击等级的，但由于实习都是模拟弹，所以威力其实大同小异，一般人都会优先追求击中，而不会费力地去开启更高等级。
林晗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也许是机甲师的直觉，他看见M21胸前的主炮开始蓄能，发出一阵炫目的白光——
不对，不对。
模拟弹没有这么亮的光。
林晗心头一凛，没来得及想别的，倏地站起来，对着通讯器道：“季萌！快打开光盾防御——”
“轰——！！”
他的话音未落，同一时间，所有人听见边区上空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周遭陷入寂静。
M21里面机师似乎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僵硬地悬在空中。
那声轰鸣。
不是什么模拟弹，而是……真正用于作战的，重金属MEGA粒子主炮。
爆炸声响彻上空。
“嗡——”
“滴、滴、滴。”
属于红莓的通讯，切断了-
“红莓K1，红莓K1，听到请回答。”
“红莓K1，是否运用应急程序，是否自动开启驾驶舱机师保护。”
“红莓K1，听到请回答。”
陆安和声音都在发抖，到了后面根本无法再用标准的通讯模式传讯，几乎是用嘶吼的声音对着通讯器道：“老季！老季你听到了吗！”
“老季你应我一声啊！”
林晗在短暂的失聪中缓过神来，他没空再说什么，而是打开机甲之间的紧急连线——那是在发生意外后，由上级战舰对可能损毁的机甲发出的紧急视讯，有特殊密钥，不需要对应机甲直接回应。
他努力冷静，双手平稳地一次一次输入程序。
“嗡。”
“滴……滴……”
“滴————”
三分钟后，干扰项被排除。
原本刺耳的杂音消失了，而与机甲的紧急视讯也重新打开。
林晗来不及看见贺云霆骤然紧绷的唇角，也看不见陆安和突然泛红的眼眶。
“红莓”的视讯骤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在清晰的彩色视讯里，季萌还穿着机师服，只有紧闭的双眼和没有生命波动迹象的曲线，残忍地宣告了这一事实。
他的防护罩已经打开了，可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开启的是战时最高的攻击等级，连机师自救系统都没有弹出来，只是象征性地打开了一层最低的光罩，根本防不住重金属MEGA粒子炮的袭击。
季萌的五脏六腑是在顷刻间被震碎的，连痛苦都来不及，好像睡着了一样，除去嘴角流下的血迹，身上几乎看不见一点伤口。
满室沉默。
他们再也听不见季萌的声音了。
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直回响在通讯器中的，还未来得及关闭的播放器。
林晗心中一窒。
那是他之前听见的，季萌口中哼唱过的民谣。
程序是冰冷的，它不知道机师的情况，仍在之前设定好的系统里，周而复始地播放着机师生前选择的，宛转悠扬的旋律。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我与一位少年漫步树林外。”
“可是我俩终究要分开——
“满怀的离别话儿无法讲出来。”
“满怀的离别话儿无法讲出来……”
不知从何时起，一只蝴蝶煽动了它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