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霆关掉通讯器, 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悄悄爬进机甲的林晗。
他也看到了地面上没有丝毫生气的席远，脸上的表情还算冷静, 回了贺云霆一个不用担心自己的眼神。
上次编队走得急，更何况那时候基地已经跟闻天尧没什么联系了, 又是直接上的机甲队, 席远自然不可能随行。
而普通人想自己从帝国来到质子星是很不容易的事, 要自己到泊口联系可能经过的飞船，更需要手续和身份的核验。
现在看来, 闻天尧自己说的“工作调动”，大概就是席远利用完他的身份再前往质子星的借口。
只是可能哪一环出了意外，他自己最后也没能幸免于难。
他看上去死亡时间没有过去太久，浑身的衣服都破烂不堪，四肢, 尤其是十指已经血肉模糊, 像是自己抓挠出来的，连指甲都要磨得看不清了。
而他身边也不止躺着一具尸体。
在贺云霆的命令下，小型机甲将另一具脸埋与地面的尸体翻过来。
如果说席远还只有部分人认识，这一次露出的脸却几乎人人都见过。
是之前那个拿着蛋糕的少年。
他的死状跟席远差不多，不知两人是不是生前发生过什么。
但最关键的是……当时他所在的被清理的城市, 并不是现在的克里斯港。
才出现在新闻中不久的“活人”，到了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许知恒发现拮抗剂的转折点。
尽管大家现在都隔着通讯器说话，但也不难想象此时见到这一幕或震惊或疑惑的心情。
林晗也有些吃惊。
他站起身来，想看看贺云霆的反应, 但只能看见对方宽阔的后背。
犹豫片刻后，林晗还是没忍住，摘下头盔，推开第二驾驶舱的门，走进来抓住贺云霆的手。
说不上什么心情，他知道贺云霆一定会是所有人当中最冷静的那一个，可他还是想抱一抱他。
贺云霆的手掌干燥，见林晗过来了，很轻地侧过脸，俯身蹭了一下林晗的鼻尖。
在座只有许知恒以前跟席远有过较为密切的交集，贺云霆没有迟疑，将公共通讯器调至私人频道，联系上了许知恒
：“许教授。”
“席远曾经是您的学生，您还记得他的第二性别么？”
许知恒立刻道：“是Beta。”
“知道了。”贺云霆不再多问，切断了通讯。
他低头看了林晗一眼。
对方的表情一直很冷静，明明只带他出来过一次，他早些年也从未去过别的地方，却好像面对此刻满目疮痍的景象没有一丝惧怕或惊慌。
即使此刻躺在地上的人，曾经毫无人性地想将他当做实验品。
林晗得知贺云霆的情绪后主动开口：“我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席远……”
如果之前的事件主使与他有关，自然知道这种基因对Beta的危害，如果他来这里还有别的意图，不管怎么说，总不可能一点防范也没有。
而他现在却冰冷地躺在这里。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瞬。
“星舰离开克里斯港，也往中心城停靠。”贺云霆重新切回公共通讯，“在星舰停泊好后，所有有行动能力的机甲从现在开始，分散到质子星除中心城以外的所有城市，在不出机甲的情况下尽可能详细地探寻现在的情况。有新动向直接向陆中校处说明。”
“中心城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去。”
很快许知恒那边的私人频道亮了起来，贺云霆想了想点了接通，听见对方略有焦急的声音：“上将，我申请一起前往中心城。”
许知恒说道：“您也知道中心城的供给系统是和其他城市分开的，而且就之前的情况来看，就算其他城市情况严重，中心城是唯一一个可能不受影响的地方了，如果那里还没有被影响，那么就还有生还的希望……”
“可是许教授，”贺云霆很平静地陈述，“上次我们离开后，这里已经逐渐在恢复，您又是否能确定，没有死灰复燃的基因侵入其中呢？”
“上一次您强行走下机甲已是意外，这次虽然您之前做了保证，可我原则上还是要维护您，不让帝国损失向您这样专业的学者。”
许知恒那边没了声音。
贺云霆顿了一下，点了祁嘉木所在的机甲编号：“继续由你负责许教授的安全。”
“是！”对方干脆地应道。
没人再有异议，有一部分机甲已经领命分散，星舰也重新点火，往中心城开去。
而贺云霆点开通讯器，切换到一个新的频率后重新连接-
从星舰抵达中心城，众人分散开始，陆安和就负责收集获得的信息，再通过整理后汇报给贺云霆。
“克里斯港除了发现席远和那名Beta的尸体以后，没有其他异样了。”陆安和说道，“很有可能，席远当初会私自来质子星，说不定就是来找这个孩子的。大概以为许教授的拮抗剂生效，再带他来到克里斯港准备运往别的地方时，自己也被影响，最终的结果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
贺云霆应了一声：“那其他的城市呢？”
“之前清理过的三座城市目前没有生命迹象，倒是那些原本以为被拯救被治愈的周边城市……”
陆安和声音哽了一下。
“……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从有小道消息传出，到切实的证据证明这种基因在质子星复燃，再到帝国重新派遣星舰前往质子星，前后不过一周的时间。
质子星一开始出现这种情况，进展也从来没有这么迅速过。
负责执行任务的每一座城市的机甲将实时画面传输过来，仿佛一幅幅比之前被感染时还要严重的炼狱。
质子星最南边的诺沙州原本是整颗星球最热闹的地方，在基因病毒爆发后由于离出事城市较远，受感染人数较少，在获得拮抗剂气溶胶后唯一几个患病者很快被治愈，一度是人气最旺的地方。
可当机甲来到这里时，热闹的旧景还未散去，商场都还亮着灯，游乐场的摩天轮还在运转，街道还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
这些却无一不被鲜血浸透。
这些异类甚至连分辨同类的特性都不再有了，不会把自己当做虫族再团结地抱团到一起，对那些与自己气味不符的人发起攻击——因为似乎在他们眼里，除了自己以外，谁都是异类。
比第一次基因入侵要快上百倍的爆发几率，在累积到一定数量的异类后，一夜之间就完全变了天。
军士们只能通过溅在墙上干涸的血液，与散落在地上的残肢、横七竖八的辨认不出面貌的尸体，来在心中推测，这里究竟经历过什么。
他们跟上一次完全不同了，只会用听不懂的声音嘶吼着，向一切
鲜活的生命无差别地撕咬和攻击，直至自己倒下，或者别人倒下。
无休无止。
机甲编队偶尔能遇到几个幸存的异类，他们是斗争中剩下来的优胜者，可归根结底依旧只是有着人类躯体的怪物。
他们已然没有神智，看见机甲来了，也不会有丝毫退缩地迎上去，用自己残破的四肢不知痛地撞击，在冰冷的金属上留下一片片血痕。
而祁嘉木那一组小队负责的是离中心城最远的麦克泽莱城，这里地广人稀，在一开始也跟诺沙州一样，算是受难比较轻的城市。
现在却跟诺沙州没有什么不同。
而在其他地方执行任务的编队发来的画面全都如此。
根本不需要什么救援队。
因为连救援的对象都找不到。
是这些没有了人性的异类吗？
贺云霆接通了祁嘉木所在的小队：“许教授在么。”
他的眼里映着传递过来的一幕幕令人胆寒的画面，音色低沉：“依你看，现在这种情况，还有拯救的必要或者可能么。”
许知恒隔着通讯器久久没有出声，只有克制不住的带着悲鸣的喘息。
“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贺云霆说，“所有的尝试都有风险，如果您当时不这么做，结果也不会有太大改变。别往心里去。”
“……没有了。”许知恒换了好几口气，颤抖着说出三个字。
贺云霆静静地等着他说完。
“没有了。”许知恒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像是对自己拮抗剂的自嘲，“我做的事一点用都没有。Omega和Beta的生理特征不同，我原本以为见效的东西不过是假象，什么拮抗剂，不过是延缓发作的无效药。”
“这些人根本就救不下来，他们已经……”
许知恒哽咽了两秒，才继续说。
“我这次来没能起到任何作用。”他道，“上将，您下令吧。”
“下令重新清理……清理干净。”
“我知道。”贺云霆回答，“我已经下过命令了。”
许知恒不再如第一次来质子星时那般激动，只是喃喃地说：“那这颗星球，是不是……”
因为这种奇怪的基因，几近灭亡了。
“是。”贺云霆此刻的声音依然冷静，并给了许知恒一个确定的答复。
一点余
地也不留。
见许知恒重新陷入沉默，贺云霆似乎不愿多等，准备切断通讯：“那许教授没有其他见解的情况下，就继续这么行动了。”
“但是中心城……！”许知恒声音扬了起来，“中心城当时没有一例基因感染者，如果中心城防护得当，如果中心城防护得当——”
“是有生还的可能的！”
“中心城……”贺云霆将语速放缓，慢慢地复述着这三个字。
“中心城什么情况，等编队把剩下的都清理完毕后，许教授自己来看看吧。”
贺云霆没有明说，淡淡道-
所有机甲执行完命令后，又重新往中心城的星舰靠拢。
中心城似乎是整个质子星最后的希望，尽管再没有人发问，但所有人都渴望着有意外出现，比如沾染了一身尘与血后，能看到一个还未受基因干扰的中心城。
他们看见星舰停在中心城外围，沉默地伫立着。
而想象中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天色灰蒙，中心城的建筑被损毁大半，冒着绝望的硝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中央大厦的行政旗帜倒下了，政府的停机坪变得东倒西歪，小型机甲被损毁，四周安静而沉闷。
没有活人，也没有异类。
现实摇摇欲坠，画面如末日般倾颓。
在这之上，一台双人机甲破空而来。
它被笼罩在低沉的黄昏里，冰冷的金属裹挟着浓重的血色，它动作利落干脆，光剑在空中伫立，而机甲的右臂高高扬起，下一秒，光剑被收入“鞘”中。
巨大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贺云霆不是第一次在军士面前驾驶M2742，但在基地待得久的人有些意外地发现，这次的M2742好像有些不一样。
按理说，他曾经用光剑时，是没有“收剑”这个动作的。
更不用提比往日更加行云流水的操作——
难道上面……不止一个人在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