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风走出书房了, 一双长腿迈着大步子, 利索地走。
容落云立着,听着渐远的动静, 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人明明是他撵的, 冷言冷语亦是他说的, 怎这般矫情。
他躬身拾掇桌案,指上沾着的浆糊还未擦, 便翘着指头, 等摆放好笔墨纸砚,那脚步音恰好听不到了。
容落云心中默祷, 保佑霍临风的计策行得通, 中途千万别生出枝节来。
他踱回卧房, 房中静悄悄的,打水净手,煮水沏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偶一抬头, 瞥见榻边耷拉着一片布, 是裹狼崽的衣摆。
容落云忘记这茬儿, 那小畜生呢?
环顾屋内,明面上哪有活物,翻遍柜子、床下、屏风后的木桶,连根狼毫都寻不到。他折回书房,还挺美地想,莫非小畜生惦记他, 也在四处寻他?
谁料,书房更是静悄悄,他实在是想多了。
容落云从里找到外,每一间屋、每一处能藏身的物件儿都不放过,出屋进院,恨不得将碎石掀了,白果树刨了,还扒着花缸瞧了半晌。
无名居遍寻未果,他那一股怅然若失愈发浓郁。
狼崽子怎的逃了,莫非晓得他是杀父仇人,不愿与他共处一室?
畜生如此有灵性么,不至于罢。
换位思考,他若与霍钊同处一个屋檐下,老天爷呀……
容落云胡乱地琢磨,朝外走,穿着新雪似的寝衣,挽着裤腿,赤足趿拉着绫鞋。他这副模样煞是惹眼,旁人瞧见倏地站定,打量他,以为他又犯了疯病。
“看什么?”他问,“可曾见一只灰色狼崽?”
弟子吃惊:“有狼闯入,宫主,要揪出来打死吗?”
容落云骂道:“有劲儿没处使,练功去。”
他询问一路,听说是狼,各个都想打死再说,合着不凡宫危险重重。他朝回走,心中微微释然,许是自己和狼崽子缘分不够,随它去罢。
如此回想的话,竟只有那塞北的蛮兵善良可爱,非但不作孽,还欢喜得很。
这光景,善良又可爱的塞北蛮兵已到将军府,下马拾阶,三步并两步地迈入府中。守门子的管事探出头,刚欲问好,脱口却成惊呼。
霍临风斜睨一眼,损句“一惊一乍”。
蹚过前两道院,下人们平日里笑脸相迎,今日骇得退避三舍。一月前收留个小乞丐,十二三岁,急匆匆奔回主苑通风报信。
“杜大哥!将军抱回个东西!”
杜铮问:“啥东西?”
小乞丐道:“绿眼珠的!”
杜铮“哦”一声:“好没见过世面,那叫波斯猫。”
正说着,霍临风跨进院门,单手拢在身前,那只“波斯猫”转动着绿眼珠。杜铮忙唤“少爷”,离近瞧清楚,吓得像烧开的酒壶,吱哇吱哇。
霍临风进屋去,直奔卧房,叫小畜生登堂入室,并学着容落云扔榻上。他有些惭愧,偷人家的儿子,还学人家,此时此刻又想人家。
想了会儿,莫名口干舌燥,他喊:“杜铮,还不进来伺候?”
杜铮瞪着眼进来,斟一杯茶,离着八丈远递给霍临风。他贴边儿站着,惶惶地说:“少爷,不是找二宫主商量正事么,怎的弄回来一只狼……”
霍临风道:“这是犬子。”
“儿子”忒白话,好歹他是小侯爷,儿子便是小小侯爷,得体统些。杜铮一听,望着那双绿眼珠说:“这明明是狼子。”
霍临风烦道:“少废话,把张唯仁给我叫来。”无论贪玩还是什么,要紧事忘不得。
张唯仁已恭候多时,很快过来,霍临风掏出怀中书信,往桌上一撂,动作轻薄但态度认真:“这一封重要得多,容落云也不会再劫你,务必送到定北侯手中。”
“若是途中生变。”他抚弄狼耳朵,“信要毁得一字也难寻。”
张唯仁领命,揣上信离开了。
霍临风方才冷峻威严,此刻眉头一舒,仿佛何事都未曾发生。他拎着狼后颈入小室,要给犬子洗一洗腥臊味儿。
杜铮躲在屏风后,露一脑袋:“少爷,事情解决啦?”
霍临风道:“我还得向你汇报?”一掌将屏风隔空震开,暴露那厮,然后颐指气使地说,“过来给它沐浴,我不会。”
杜铮尝尽人间悲苦,挽袖子靠近,见那东西龇牙便忍不住颤栗。“少爷,我觉得二宫主也许喜欢。”他想把狼崽弄走,“不如送给二宫主罢?”
霍临风笑道:“原本就是他的,我顺手牵狼。”
杜铮心思泡汤,又急又惧:“怎能偷人家的东西,快还给二宫主罢!”
霍临风充耳不闻,盯着狼崽,五六只幼崽都死了,唯独这只活着,野得很。万一容落云陷入睡梦,叫这牙尖爪利的畜生伤着怎么办?
万一再伤着脸,落下疤……
若是寻常人,留疤倒也无妨,可容落云那么一张脸,蹭脏一点都算糟蹋。
思及此,霍临风心神难收,人皆有爱美之心,既见天人之姿,便嫌弃庸人之辈。只不过他喜欢容落云的模样,更喜欢容落云为人的原则、外冷内热的性子、以及高超的武功,倘若对方毁了容貌,他也绝不会变心。
“呆子,”他踌躇道,“我若相貌平庸如段怀恪一般,容落云还会中意我么?”
杜铮一愣:“段宫主一表人才……少爷你瞎了?”
霍临风倨傲地挑挑眉毛,极不情愿地改口:“那我像街尾卖饼的那个,如何?”
杜铮如实说:“不会。”他头头是道地分析,“少爷,二宫主喜欢你时,你的身份是杜仲,既无显赫的家室,亦无权势富贵,只是个听从派遣的弟子。吃住都靠不凡宫,还干丫鬟活儿,连男子气概都展现不出。”
霍临风沉默起来。
“所以呀。”杜铮道,“二宫主喜欢你,定是因为你英俊不凡,你若是难看,他才懒得瞧呢。”
洗好了,霍临风抱着狼崽回屋,躺在床上,盯着帷幔怔怔出神。他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将门之后,威武不屈,战功赫赫,在这江南儿郎面前竟要以色侍人?
转念一想,如今对方连“色”也不要了。
霍临风情场失意,又登不得沙场,只好周旋于官场。待黄昏,在花园设宴,慰劳邓严及一干骁卫军路途辛苦,也算为明日践行。
他笑了整晚,还拎着狼崽子给大伙儿看,做足了快活无虞的样子。
翌日,城中街道肃清,宣旨的队伍自将军府出发,承旨官回长安复命。霍临风一身将军服制,携主帅胡锋亲送,直至西乾岭城外。
队伍逐渐走远,隐没于林间。
胡锋问:“将军,修建长生宫一事……”
霍临风吩咐:“在城中张榜,告知百姓。”消息传播需要三五日,索性宽松些,“七日后,在军营口招收劳力。”
胡锋即刻去办,告示一贴,城墙边聚满百姓,慌的,怕的,胆小的妇孺掩着面哭。邻州早有动静,若只是增加赋税,咬牙扛住便是,谁能想到大祸降在自己的头上。
何需三五日,这噩耗一日之内传遍西乾岭。
来来往往,三五日足以传到几百里外的各州。
百姓们人心惶惶,却也精明,长生宫建在东南之地,岂不是冲撞不凡宫?如此一来,大家观望着,盼着不凡宫掀一场硬仗。
稀罕的是,不凡宫无半点动静,比那大悲寺还祥和。
这一日,沉璧殿闭着门,容落云和段怀恪在偏殿练功。“呼……”容落云肩膀塌下,长长地出了口气,“大哥,我觉得好冷。”
段怀恪说:“两个时辰内别运功。”探手搭脉,嘱咐道,“你已经练了整整七日,真气紊乱,需要停一停。”
容落云道:“可我始终无法突破第五层。”
段怀恪劝诫:“你正是因为心急才紊乱,欲速则不达,明白吗?”
容落云点点头,气锁丹田静一静心,未及片刻,刁玉良蹿入殿中,神猴无形般凑来眼前。“二哥,我来卖消息。”他往容落云怀里拱,“军营招收劳力,正排着队登记呢。”
胡吣,谁愿意去做苦力,还排队,容落云才不信。
“真的!”刁玉良说,“我也不知霍大哥使了什么招儿,蛊惑好些人!”
容落云心生怀疑,既然未打算修建长生宫,暂且装装样子便可,何必来真的?莫非,霍临风改了主意?
左右两个时辰无法运功,起身离殿,他和刁玉良去瞧一眼。
两人出了不凡宫,向西行走,七八里后望见营外的队伍。竟真有人主动报名,容落云疑虑渐深,行至营口,文官负责登记,将士则挨个询问。
“姓名,多大了?”
“刘一农,二十五。”
“修建长生宫,还是参军?”
“俺参军。”
容落云一愣,恍然以为听错,再往前挤挤,忽然被攥住胳膊揪出队伍。周围的士兵齐喊“将军”,霍临风攥着他,满目笑意地问:“这位好汉怎的插队?”
他动动唇,当着众人不好说话,复又闭上。
霍临风自然明白,松开对方,低声问:“去我的帐中?”时隔七日未见,怎料容落云主动送上门来,他比守株待兔的农夫还惊喜。
容落云却不是好拐的,跟着走到帐外,四下人少,便及时止住步子。“就在这里说罢。”他淡淡地开口,“外面怎么回事?”
霍临风无奈一笑,这里就这里罢。
修城建宫,向来是强制招人,他虽不打算真的招,但想趁此机会充实一番军营。他道:“从前被不凡宫压着,无人愿意参军,其实西乾岭的兵马远远不够。”
容落云问:“那为了逃避苦差,全来参军怎么办?”
霍临风失笑:“当我这儿是避难的地方么?参军的要求严格许多,要筛选的。”
两个人立于帐前说话,解释或者商量,过去好一会儿工夫。不知不觉的,一声声若有似无的哼叫传入耳朵,从帐里头。
容落云扭脸欲瞧,却被霍临风反身挡住。他问:“谁在里面?”
霍临风支吾道:“赵员外送来一名歌姬,骚情得很。”
容落云哪信:“有你骚?”
来时引他入帐,胆敢藏着娇娥?
他勾住霍临风的封腰粗暴一拽,控制不住般,萦着杀气闯入帐内。不见歌姬的倩影,循声一望,却见狼崽翻着肚皮酣睡,哼哼地叫呢!
容落云猛地回眸,撞上霍临风得逞的坏样子,气极了,恼极了,好似被狠狠地臊白了一通。当真没有天理,做官的,居然偷做匪的,害他一顿好找。
转头瞧着那小畜生,他捡回来的儿子,在贼人的床上呼呼大睡,怪不得都说“白眼狼”,果然诚不相欺。
他伸手去抱,狼崽一瞬间惊醒,冲着他的虎口处龇牙一咬。
霍临风吓坏了,冲去握住容落云的手腕,只见那白皙的手背渗出血珠,滴滴答答流了满手。
“养不熟的狼,我就是怕它不留神伤了你!”掏出帕子捂住伤口,他抬眼看对方,变得温声轻慢,“疼不疼?”
容落云抿着嘴:“七日不见,它当然与我不熟!”
霍临风道:“怨我,都怨我。”他好不要脸,明面道歉,话中却暗藏玄机,“本想带它去无名居,又怕你一剑砍了我这个祸害。”
容落云气得轻颤,不知如何骂,竟啐了句“狗官”。
霍临风忍着笑,掀开帕子,端详伤处是否止血。慢慢的,两道牙印逐渐变红,又渗出艳红的血珠。
他盯着,不知癔症什么。
然后捧起容落云的手,低下头,以嘴唇将伤口封住。
容落云绷紧了身子,那微烫的薄唇噙着他的手背,热乎乎,止住了疼。他挣脱不开,又担心旁人此时入帐,眸中泄露出惊惧。
陡地,霍临风含着他的伤口,嘬了一下。
容落云“呜”出一声,那轻飘飘的调子,那颤悠悠的尾音。
帐中两人一兽,这下当真难分……谁更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