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人家可怜的时候, 松格龇牙咧嘴, “奴才觉得她不可怜,她一来就连累您陪她在老佛爷跟前比能耐, 要不是她,您能烫伤手吗?”
嘤鸣说:“这也不能怪人家。”该怪谁呢,可能应该怪敏贵太妃吧!贵太妃这些年在宫里苦熬,过的日子多没滋味儿, 她自己知道。她和皇太后是一辈儿的,太后当年虽不得宠, 好歹还有太皇太后护着。贵太妃呢,没得先帝青睐,无儿无女无人撑腰, 之所以孜孜不倦在太皇太后跟前谏言, 要把家里的姑娘弄进宫来,想必还是出于对春吉里氏的栽培吧。在他们眼里,姑娘将来活得好不好不是顶要紧的, 要紧的是春家又出了一位主儿, 能保这个家族人前显贵,这就够了。
松格显得冷酷无情,“横竖谁害了我主子, 谁就不是好人。”爱憎分明犹如怒目金刚。
嘤鸣托着一双爪子, 惨然笑了笑。夏天的风也是热的,吹在手指头上,一阵辣辣地烧疼。
皇帝大多时候在养心殿, 嘤鸣来了好几回,也算熟门熟路。她进了遵义门,并不着急求见正主儿,先和御前的人打招呼。三庆正在滴水下鹄立,见了她,抱着拂尘挨过来,说:“姑娘来找万岁爷的吧?”边说边往前殿方向瞧了眼,压着声儿道,“主子今儿龙颜不悦,您回话的时候要留神,顺着点儿总没错。”
嘤鸣有些纳闷,“是为前朝的事儿?”
三庆含糊地一笑,“除了前朝的事儿,也没旁的叫主子生气了。”
嘤鸣心里有点发憷,“没听说是谁触了逆鳞吧?是不是我们家纳公爷?”
三庆忙摇头,“太监不能过问朝政,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不过您放心,您家公爷不干出头的事儿,主子爷就算生气,也不会顶生您阿玛的气。”
是啊,纳公爷是顺风倒的,不是顶生他的气,论资排辈儿,可能也够得上第二了。
嘤鸣叹了口气,进宫后才发现前朝的风向也关乎后宫。后妃们的命运同娘家关联极大,像那个被贬为答应的淑妃,到底是因为娘家父兄贪墨牵连了她,否则就算对皇后不恭,也不至于送到北五所看门去。自己呢,将来是吃饭还是喝粥,也瞧着纳公爷。只盼她阿玛别糊涂,再跟着瞎起哄,往后她在宫里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朝殿里瞧瞧,里头寂静无声,她扭头问三庆,“这会儿能进去吗?”
三庆说略等一等,“这会子还有章京在呢,等出来了您再进去。”
既然发着火,进去可能也得挨骂,还是过会子再说吧。她往西边看了眼,梅坞前养了一缸金鱼,碧清的水波,间或飘着一两朵浮萍。爪尖儿实在疼得厉害,她忍了忍,没忍住,慢慢蹭过去,把十根手指头全插进了水里。
一阵清凉,立时缓解了灼痛,嘤鸣长舒了一口气,面对三庆不解的目光,笑道:“天儿太热了,解解暑气。”
三庆不明白,这是什么解暑的妙方儿,心里琢磨着,这姑娘处处和旁人不一样,别人是后背鼻尖上沁汗,她是爪尖儿?那缸鱼万岁爷隔三差五要来喂食儿的,别最后被嘤姑娘齁死了,回头又炸庙。
可是他不敢说,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他只得抱着拂尘点点头。西晒腾挪过来,打在他凉帽的红缨子上,火烧似的。他才要换地方,就见门上章京耷拉着眼皮子出来了,于是他提点嘤姑娘:“主子爷议完事儿啦。”
嘤鸣不忙进去,手指头杵在水里很痛快,怕提起来又烧得慌。胳膊还留在鱼缸上方,身子往后仰了仰,见一切如常,便道:“老佛爷让我来请万岁爷过去用膳,横竖时候还早呢。”
缸里的几条鱼可能不明白这从天而降的东西是什么,老贴着她的手指头游动,轻轻地一触,很快又闪开了。嘤鸣起先还老实定住不动,后来也生出点促狭的小心思,手指头在水里搅动。正玩儿得高兴,听见身后传来皇帝的嗓音,十分不悦地问她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忙收回手蹲了个安,“奴才奉老佛爷懿旨,请万岁爷过慈宁宫用膳。老佛爷说今儿有客,请万岁爷过去见一见。”
能进宫做客的自然非比寻常,还让皇帝特意去见,几乎不用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每家每户,都千方百计把人塞进宫来,皇帝从刚开始的心有抵触,到现在的心无波澜,后宫多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无非是绿头牌的数量不同罢了。太皇太后让过去用膳,皇帝无法推脱,见臣子的行服不该穿去慈宁宫见太皇太后,便重回殿里更换,临走怕她先走,凉着声儿嘱咐:“朕有东西敬献皇祖母,皇祖母偏疼你,就由你送入慈宁宫吧。”
嘤鸣垂首道是,老老实实在台阶下等候,不多会儿见皇帝从次间出来,换了一件蟹青的箭衣,束淡墨的宝带。皇帝脾气很招恨,但不可否认皮囊很好,那素净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有种清正自重的味道。
这个二五眼爱打量人,皇帝已经习惯了。她瞧瞧他,他也百无聊赖地瞥了她一眼,芽绿的褂子石黄的镶滚,葡萄扣上挂碧玺十八子,这人对色彩的审美倒还算高雅,就是脑子里小九九太多,心眼儿也不好。皇帝目空一切式地调开了视线,待底下太监把锦盒搬出来交到她手上,便整整衣袖,走出了遵义门。
这锦盒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刚放下来时,嘤鸣的两条胳膊就不由一沉,少说也得一二十斤分量。和皇帝打交道,他几时便宜过你?其实嘤鸣还是很满足的,至少盒子上没扎针,已经算万幸了。
太阳落到了红墙后,天顶上遍布火烧云,这时候虽还热着,但比起来时好多了。皇帝大概也不耐烦坐舆了,不长的一段路,愿意自己走过去。
身后是长长的队伍,太监们亦步亦趋跟着,自他落地起到现在,就从没一个人在这紫禁城行走过。先前的怒气早已消散了,眼下心平气和,必须慢慢地挪步,因为时间越长,二五眼手上的分量就越重。
皇帝自得地笑了笑,没人看得见他的笑容。他负着手道:“这是□□敬献的大利益金刚铃杵,是功德无边的法器,你要拿好了,倘或落下来,朕就杀你的头。”
皇帝擅长恐吓,嘤鸣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得俯首帖耳道是。锦盒是长长的,需要她两条胳膊拗起来平托着,这样倒也好,手指就不用扣着了。只是肩头往下又酸又痛,皇帝存心磋磨时间,她心焦得慌,却也不好说什么。
“朕昨儿听说,你想上御前来?”皇帝忽然问,语气沉稳,颇有考量的意味。
嘤鸣哦了声,“这是老佛爷的意思,说主子跟前的人虽周到,但缺个可心的人。”顿了顿又加一句,“老佛爷觉得奴才是可心的人呐。”说完了自己也想笑,只不过手指头太疼了,才浮上嘴角的一点弧度,很快就被打散了。
皇帝琢磨那两个字,可心?学识渊博的皇帝已经不知道可心作何解了。如果她那种扮猪吃老虎的人能称为可心,这世上大概就没有真正温存的人了吧!
想起那枚印章,皇帝到现在还觉得憋屈。原本回銮驻跸的那晚想拿她过来问罪的,结果她又是生病又是醉酒,最后什么都没问成,就这么捂着鼻子过去了。皇帝是个记仇的人,一点小怨恨他能记上三年五载,这回连着被她挤兑了两回,此仇不报枉为人。他边走边思量,究竟应该怎么收拾她呢,她要上御前来,什么活儿适合她……
“御前不缺人,管事的有德禄,你来了很多余。”皇帝故作沉吟,“不过还有一个好事由,可以赏你,你知道是什么?”
嘤鸣心想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好,必定不是真的好,可她得识趣儿,万岁爷指派的,就算不好也是好的。于是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语气来,笑道:“奴才先谢过万岁爷恩典,不过奴才手脚粗蠢,怕伺候不好,惹万岁爷生气。”
“那倒不至于。”皇帝负手道,“敬事房每日晚膳时候要呈膳牌,往年都是太监送进来的,朕瞧了一点兴致都没有。倘或你要来御前伺候,顶了这个差事就成了,毕竟你是老佛爷看重的人,这件事轻省,不累人。”
嘤鸣一阵沮丧,心说真是缺德到家了,太监敬献膳牌都得顶着银盘膝行进来,她又不是太监,让她干这事由,这是打算埋汰人呢。
嘤鸣气红了脸,心头一口气憋着,横竖不得纾解。要呲打他,忌讳他是主子,说话还是得缓和着来,便顺了气儿道:“万岁爷这么疼奴才,奴才心里有数。可奴才还是个姑娘呢,万岁爷御幸的事儿让奴才办,奴才不大好意思。您说看见太监送膳牌没兴致,那您看见奴才就有奔头么?不能吧!”
这话把皇帝彻底说愣了,心里忽然鼓声大作,仿佛某种天机被她窥破了,顿时让他无所适从起来。他有些着恼,不明白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自己确实是为了恶心她,就算他不翻牌子,每天让她明白后宫有多少女人等着他御幸,也是对她的报复。结果她倒好,以守为攻抓他话里的漏洞,皇帝觉得帝王威仪受到了挑衅,这个不要命的东西,真打算拿脖子试刀了。
“怎么不能?”皇帝转过身来,正想同她抬杠,见她摊着两只手,爪尖红红的,似乎是被烫伤了。
难怪先前把手泡在鱼缸里,宫里当差总免不了这样那样的损害……他看了一眼,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本想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临了还是忍住了。
“小富。”皇帝扬声唤。
小富快步上前来,呵腰道:“奴才在。”可万岁爷什么都没说,不过递了个眼色而已,他立时便会意了,冲嘤姑娘笑道,“法器怪沉的,姑娘换换手,我来替姑娘搬吧。”
嘤鸣是求之不得,交给小富之后手还在哆嗦着。无论如何,皇帝总算没坏到根儿上,最后让小富来搭把手,她还是有些感激他的。
细想想,其实很可笑,进宫时候越长,心气儿就越弱。坑她的是他,中途放了她一马,她居然还能对他心怀感激,可见这皇权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压得人要发疯了。
皇帝呢,大有好事不留名的慷慨做派,一拂衣襟,大步流星进了慈宁门。
慈宁宫一干人等早在廊下候着了,见皇帝来了,纷纷肃容行礼。他从中路过去,远远就看见里间有人出来,瞧衣着打扮不像宫女子。头一回见驾必要叩拜,那纤细的身子伏下去,跪在门前轻声细语道:“奴才春吉里氏,恭请皇上圣安。”
春吉里氏,敏贵太妃的娘家人。皇帝说“伊立”,那姑娘直起身来,工细白净的一张脸,和后宫嫔妃相比不算逊色。皇帝问:“你是崇善家的?”
挼蓝道是,“奴才阿玛正是崇善。”
比起当初纳辛的闺女入宫时,这已算大大的赏脸了,至少还问了一句话。隔窗看着的敏贵太妃心满意足,料定皇帝是不反感的,便收回视线,脸上涌起了气定神闲的笑。
吃席吧,还像上回似的,将来都是一家人,不必拘什么礼。皇帝和太皇太后用一桌,挼蓝跟着贵太妃,嘤鸣自然和太后在一起。太后下半晌没在慈宁宫,后来才接了太皇太后的召见,叫夜里一道用膳。太皇太后对两位姑娘的考验她也听说了,不好明目张胆地瞧她手上怎么样了,一味叫侍膳的太监给嘤鸣布菜。只是她也纳闷,这孩子就没有半点好胜的心吗?人都到了眼巴前了,她还是一脸笑模样,倘或不是对皇帝不上心,就是压根儿没把春家的姑娘放在眼里吧。
太皇太后那厢和新来的姑娘话家常,从老一辈儿的姑太太说到小一辈儿的姑奶奶。朝中亲贵大臣们,哪家都和帝王家有姻亲方面的联系,往上倒几辈,免不了“哦,原来是她”。
她们说得热闹,皇帝还是淡淡的模样,点灯熬油陪了半个时辰,便借口政务繁忙,要回养心殿去了。
太皇太后又是那句,“嘤鸣……”
嘤鸣道是,心里直叹气,这回不是来了新人吗,怎么又是她呢。本以为送到殿前就行了,可太皇太后发了恩旨:“时候也不早了,回头不必过来,直回头所就成了。”
强颜欢笑,真是强颜欢笑,想起那晚罚在西墙根儿顶砚台,也是这样情形,她就愈发感到瘆得慌。但旨意不能违抗,只得领命引皇帝出来。才到门上,鹊印送了一盏羊角灯过来,嘤鸣稀里糊涂接了,才听鹊印道:“老佛爷打发御前的人先回去了,说叫姑娘亲送万岁爷。我这儿正好也有件事儿麻烦松格姑娘,过会子再让她过去接您。”
这算什么事儿呢,所有人都打发干净了,只剩她和皇帝?老佛爷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真是煞费苦心。嘤鸣这回是笑也笑不出来了,一脸肃穆地回身,把灯笼放得更低些,小心翼翼道:“万岁爷留神脚下。”
皇帝对太皇太后的安排自然也没有二话,那个糊涂丫头在前面引路,他便随她穿过殿前的广场。起初远近都有人的,等出了大宫门,夹道里便是真正肃静得只有他们俩了。她在前面走着,灯笼圈口一片温暖的光打在她耳畔,泪滴一样的冰种小坠子,在纤细的半边脖颈上投下水波一样漾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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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小暑(3)
天上月色皎皎, 夹道里晕染了一层淡淡的蓝。那橘色的小小的羊角灯, 只有碗大的一点亮,慢慢向前移动, 照出墁砖参差排列的轨迹,还有那个提灯人的,不屈又倔强的后脑勺。
真的,皇帝现在看见她的后脑勺, 眼前就立刻浮现起那张阳奉阴违的脸。大概因为后脑勺看得太多的缘故,如果现在并排站上一排让他挑选, 他应当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多奇怪,一个极具标志性的后脑勺,其实要说特别, 也没有什么特别, 但因为长在齐嘤鸣身上,就格外让人印象深刻。
几番较量还能坚强反抗的,皇帝在朝堂上都很少遇到, 更别说后宫了, 这是独一份儿。有时恨得牙根儿痒痒,想宰了她,但又因前朝的牵制不能把她怎么样。就是这种看不惯又不得不忍耐, 头一次让他有静下心来琢磨坑人的决心。当然她的反抗常让他火冒三丈, 但他知道再恼火也不能认真,因为一旦认真,她就没有小命继续玩下去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 她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工具,有时候睥睨万物的人生,吃两回瘪既新奇又有趣。所以皇帝并不真的多讨厌她,比起后宫那些娇滴滴,只会奉承卖乖的女人来,她简直是个铁蒺藜一样的存在,浑身长刺,不容忽视。
“齐嘤鸣。”皇帝叫了她一声,“那枚万国威宁究竟是谁的手笔?”
嘤鸣听见皇帝叫她名字本想回头的,但他的后半句话一出,她立马把脑袋装回了原位,“万岁爷的话,奴才不明白。”
皇帝知道她会这么应对,也不着急,边走边道:“眼下没有第三个人,你就不必同朕装样儿了。私造玺印是杀头的大罪,你不知道么?”
嘤鸣想了想道:“奴才没有私造玺印,如果万岁爷指的是那枚印章……那枚印和真印有多处不同,是奴才拿来练手的玩意儿,没想到万岁爷竟当真了。”她一句一顿斟酌着说,“万岁爷要是打算以私造玺印的罪来处置奴才,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因为万岁爷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印是我的,那枚印不是一直在万岁爷手里吗,和奴才有什么相干!”
看看,果然在这里等着呢,赌的就是这事儿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说。假印原本在人家身上揣着,他要是不派人去摸,自然也没有后面的自讨没趣,这叫愿者上钩。
不过那句“奴才是不会认罪的”,可见这人有多嚣张。皇帝气得咬牙,忽然顿下来不走了,那个二五眼自个儿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身后的人跟丢了,忙停下回头看。
灯笼圈口的光从下方照上去,鼻子以上黑洞洞的,毫无美感。她说:“万岁爷,您怎么了?您想一个人回去吗?”
皇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知道她不情愿送他回养心殿,做梦都盼着他松口说想一个人回去吧!其实一个人回去没什么,他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还能走丢了不成?可她越是这么引导他,他越不能如她的愿。
皇帝负着手,重又往前慢慢腾挪,“朕是在想,该怎么对付你。”
如此直言不讳,让嘤鸣觉得有些惶恐,“奴才草芥子一样的人,怎么敢劳万岁爷费心琢磨呢。前头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吧,耿耿于怀也没什么意思,您说呢?”
所以是一个占了便宜的,来劝慰一个吃了暗亏的,说算了吧,做人心胸要开阔,是这个意思吧?
皇帝觉得这人有些鲜廉寡耻,不过再一想,过于计较确实会把这颗草芥子碾碎,她的生存,不过是靠他指头缝儿里那么一丝间隙罢了,捂得太紧了,她过不去,底下就玩儿不成了。
皇帝又有主意了,说:“朕脚疼。”
嘤鸣回头看了眼,现在都能看见慈宁宫大门呢,才走了几步而已,怎么就脚疼了!
“那怎么办呢。”她说,“要不然您略等等,奴才回去传舆,再来接您。”
皇帝哼了声,“你想让朕一个人站在夹道里等着?”
“您要是怕黑,奴才可以把灯留给您。”她十分体贴地说,“奴才眼睛好,能摸黑回去叫人。”
可皇帝并不接受她的提议,九五之尊自己挑灯,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况且他并不是真的脚疼,不过是想刁难她一下罢了,皇帝说不成,“你奉命伺候,自己跑了是什么道理?”
这下子嘤鸣没法子了,心说你靦着老脸,不会是想让我背你吧!就你这模样,站在三丈以内能把人冻哆嗦了,你还想上身呢,真当人好欺负?
于是就僵持着,她低头思量,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没有一回能消停,见了她就想摆布她。他讨厌她是纳辛的闺女,讨厌薛尚章到这个时候还想让自己人霸占他的后位;可她呢,她也讨厌他目空一切的鬼样子,蛮不讲理的狗脾气。还有他们一家老小害死了深知的仇,若非怕给薛齐两家招祸,她早就尥蹶子不干了。
皇帝享受她束手无策的难受劲儿,他就这么站着,抬头望望月,“今儿是十五……”
嘤鸣的郁气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她不待见皇帝,也不待见月亮,“今晚的月色可真难看。”
皇帝愠怒地把视线调到她脸上,“你的眼睛要是用不上,回头就抠了吧,放在你身上也是糟蹋。”
这下嘤鸣不敢发牢骚了,动不动就要抠人眼睛,这是第二回了。她叹了口气,低头瞧瞧皇帝的鞋,“万岁爷,好好的怎么会脚疼呢?是鞋不合适,还是长鸡眼了?”
皇帝脸上一僵,“你又在胡说什么?”
然后嘤鸣就不说话了,把羊角灯放在足边,就那么掖着手,低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见她不作为,又有些恼火,她不是应该说“万岁爷,奴才来背您”的吗。她一个女人,皇帝自然不会当真要她背,可是态度很重要,可惜她连这种与人为奴的自觉都没有。
“朕但凡火气大一点儿,你这会子就该人头落地了。”皇帝寒声道,“你就是这么伺候的?”
嘤鸣抬起眼,一脸茫然,“奴才什么都没干。”
就是没干才可恨呢,皇帝看着这张脸,两眼火星子四溅。忽然发现她呆愣愣的样子很有趣,嗳了声说:“齐嘤鸣,朕御赐你一个新名字,叫懵鹅,你觉得怎么样?”
嘤鸣自然是气得不轻,这皇帝的脑仁儿大概只有核桃大小吧,给人起绰号的事儿他们七八岁就玩儿剩了,他这会子还拿这个来恶心人呢!
她眨了眨眼,“老佛爷说,奴才将来要给您当皇后的,懵鹅皇后,您觉得怎么样?”
这下皇帝噎住了,半晌转过身去,嘟囔了句:“谁答应让你当皇后了!”
这件事彼此都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到最后只有认命。嘤鸣说:“您没答应,那带奴才上地宫里认地方做什么?奴才从没见过您这样表决心的,还没怎么样呢,您就要和奴才‘死同穴’了。”
论斗嘴的功夫,皇帝在她面前永远不是个儿。只是说完了,彼此都发现将来这个自己讨厌的人,要和自己生死相随,那种感觉确实不怎么让人受用。
皇帝的脚终于不疼了,他举步往前走,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嘤鸣顿了顿,还是快步追上去给他照道儿,这一路因为没有御前的人围拱,皇帝现在给她的感觉,不过是个发不了威的普通男人罢了。再往前是隆宗门了,近门的围房是军机处,外头站班的太监远远见了皇帝,啪地一声打袖行礼。不一会儿里头章京出来了,冠服端严的臣工们打千儿迎驾,嘤鸣转头瞧了一眼,这时的皇帝威严持重,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不必再送了。”他说,声线冷漠,“朕要入军机处议事,你回去吧。”
嘤鸣道是,微微呵腰,恭送他进了军机值房。
到这会儿她才又抬头看月亮,其实月色挺好的,皇帝不在,才能体现出这静夜的美来。
往回走,走了不多远就见松格匆匆忙忙赶过来,接了她手里的羊角灯,问:“主子,您眼下手还疼吗?”
嘤鸣说不疼了,只是十个指腹对捏上去,表皮有种硬邦邦的感觉。
不必去慈宁宫,她们从宫门前的夹道里穿过去,直回了头所殿。进屋后在灯下就光看,爪尖上的皮肤像是都绷直了,连指纹都变得很浅淡。松格还是给她上了一层药,边涂边说:“那位春姑娘随贵太妃回寿康宫了,料着明儿会有晋封的恩旨吧。”
嘤鸣嗯了声,“她先头烫得比我严重,回头怕是要起水泡了。”
松格完全不在意人家伤得怎样,絮絮说:“老佛爷还是偏疼主子的,瞧着春家和贵太妃才留春姑娘在宫里,她要是先晋了位,倒也好。”
嫔妃的册封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了不得往娘家赏点子东西,位分一定,寝宫一分派就是了。她家主子呢,迟迟没有旨意下来,是因为皇后的册立关乎社稷,规矩太多,礼仪太复杂,宫里要预备,也得花上好大一番力气。
横竖是不着急的,太皇太后那头不单要瞧两个人能不能过到一会儿去,更要紧的是瞧前朝动向。纳辛照旧和着稀泥,薛尚章照旧紧扣六旗不撒手,彼此都僵持着,因此封后的诏书暂且也下不来。
下不来好,嘤鸣觉得这样更自在些,有时候还在盼着,万一有出宫的一天呢……
第二天春吉里氏的册封诏书从御前发了出来,奉太皇太后懿旨,封春挼蓝为贵妃,赐居承乾宫。
旨意下来的时候,松格惶惶看着她主子,“贵妃……”
上来便册封贵妃,分明是破格了,这种晋封法儿,是对皇后的极大威胁。
嘤鸣还坐在窗前做她的针线,松格忧心忡忡,她半点也没往心里去。朝堂争斗波及后宫,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崇善和纳辛同是公侯,纳辛左右摇摆的时候,崇善正一门心思替皇帝分忧,替朝廷修河堤、筑海防。
贵太妃带着内侄女来慈宁宫谢恩了,新封的贵妃意气风发,再华美的衣裳,也赛不过她脸上的一团喜气。
谁能想到会一步登天呢,原本晋位也得按规矩来,王大臣和将军的女儿进宫封妃,以下官员的女儿大多是嫔和贵人。照着昨儿太皇太后考验的结果,贵太妃当时其实是很泄气的,她以为最多不过封妃罢了,皇后之位是想都不要去想。谁知皇恩浩荡,一气儿就封了贵妃,这样的恩典,可不得好好磕个头嘛。
春贵妃从门上进来,一步一安,直到太皇太后宝座前。然后跪下,两手在前额交叠,深深泥首下去。这种见礼的分寸想必已经操练过很多遍了,头上络子绝无半点摇摆,不说太皇太后,连嘤鸣瞧着都很熨帖。
太皇太后叫免礼,贵妃又给太后磕了头,太后笑得像个菩萨,“往后好好伺候主子。”
在太后看来,再高的位分也是妾,在她眼里不足挂齿。她更有心思去留意嘤鸣的反应,不知这么大的祸患杀到跟前了,那丫头有什么主张。结果看下来,和昨儿没有任何差别,她还笑着呢,那神情,仿佛她娶儿媳妇般受用。
太后没辙了,瞧了瞧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忙于赏赐新贵妃,也没朝这头看一眼。
嘤鸣不急,但消息传到宫外,纳公爷一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福晋问管事的,“究竟怎么个说法儿?”
管事的回禀:“董太监传话出来,确实是定了崇善家的四姑娘当贵妃,诏书都下了。这会子宫里赏赉到了门上,春家门槛都快给踩平了。”
侧福晋坐在圈椅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纳公爷看看福晋,又看看侧福晋,原本和红颜知己的人约黄昏后也忘了,在厅堂里一蹦三尺高,“这是拿我纳辛当猴儿耍呢?姑娘好好订了亲的,硬讨进宫去,原想能当娘娘,也就不计较了,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先皇后都下了葬了,是该有个说法儿了,嘿,我们姑娘还没册封呢,倒先晋了崇善的闺女,这是恶心谁呢?我就该进宫去问问,我们家姑娘他们还要不要,不要趁早还回来,我们齐家宁愿养老姑娘,也不给他宇文家!”
福晋听着纳公爷的大嗓门儿,脑子都快炸了,“我的爷,您小点儿声吧,他们要是乐意让嘤儿回来,还用得着这么费心点拨?”
福晋是家里的军师,毕竟大学士家小姐出身,想事儿格外周全。她摇着扇子道:“咱们家里着急,我料着嘤儿是不着急的,她知道这会子着急没用,全得看阿玛的。”
纳公爷定眼瞧她,“看我的?”先头还一团气呢,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毕竟当了几十年的辅政大臣,纳公爷怎么能不知道宫里的意思呢。嘤鸣进宫是薛家促成的,宫里虽依着薛尚章的心思行了事,但接下来拍不拍板得看薛尚章的行动。纳公爷觉得自己的窝囊之处就在于他们斗法,拿他的闺女当枪使,要不是嘤鸣脑子活,这会儿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没了,还当皇后呢!可人既进去了,出是出不来了,要当就当最大的,当个妃嫔埋没了他闺女的人才,纳公爷就是这么想的。
“我得上薛家一趟。”纳公爷抄起了桌上的扇子,“得和薛尚章好好议一议这事儿。”
他刚要出门,被福晋叫住了,“议什么?叫他把手上六旗拿出来,派往萨里甘河平乱?”
纳公爷一怔,站住了脚,知道这事儿他们两头都不肯吃亏。薛尚章把干闺女送进宫,不过是想将来万一有点什么,孩子在位上,也是一重保障。可要是为了这重遥远的保障放弃目前手上的实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宫里为什么把嘤儿接去?还不是看着爷!与其讨好薛尚章,不如拉拢您,这笔账您会不会算?”福晋站起身道,“都到这个裉节儿上了,咱们不保自己,谁保你?这回册封了贵妃,宫里的眼睛就瞧着您呢,瞧您晓不晓事儿,瞧您还和不和薛尚章穿一条裤子。”
纳公爷中庸了这么些年,一向是吃人吃剩的,稳当要紧。这回姑奶奶在宫里,眼看要给人架在火上烤了,他觉得不成了,无论如何该雄起一回,至少先把姑娘扶上皇后的宝座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