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时,谢朝渊果然接到了定王府送来的帖子,邀他去城外庄子上吃酒、小住两日。
谢朝渊随手将帖子扔到一旁,谢朝泠过来捡起瞧了眼,问他:“这是定王爷亲笔写的吗?字挺好看的,……那位定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朝渊抬眼:“为何问这个?”
谢朝泠实话实说:“瞧着眼熟,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
这是他第二回 与谢朝渊说这样的话,盯着谢朝渊的双眼,像是在试探他。
“是么?”谢朝渊慢悠悠吐出这两个字,再没了下文。
是么,……然后呢?
谢朝泠心道小殿下这样瞧着真让人想揍他,于是轻咳一声:“殿下不想说算了。”
“皇叔是陛下最小的兄弟,先帝驾崩时他才刚十五就去了西北边境领兵,后头在与西戎国那一场恶战中身负重伤,勉强捡回条命,从此不良于行,回京做了个闲王。我大梁与西戎国交战百年,那是最惨烈的一战,西戎损兵近二十万,大梁也折损了十万精兵,大将死伤好几个,太子哥哥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谢朝渊说得漫不经心,谢朝泠眉头微蹙,被谢朝渊黑眸盯着,那种怪异感始终挥之不去,谢朝渊的话好似意有所指,但谢朝泠空白一片的思绪实在想不明白。
谢朝渊复又笑了:“其实皇叔做个闲王也好,他本也没什么野心,还免了被陛下猜忌。”
谢朝泠一时不知当说什么,谢朝渊拍了拍他手背,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了那日,谢朝渊带了谢朝泠一块,去往城外的定王府别庄。
谢奉玨给京中一众亲王、郡王府都下了帖子,来的人不少,谢朝渊住处在一临水边的小院里,地方不大,胜在幽静、离得别人远,谢奉玨知道他脾性,不耐烦应付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特地做的安排。
刚歇下定王那边就派人来喊谢朝渊过去,说是酒食都已备好,就等他了。
谢朝渊只得应下,叮嘱谢朝泠:“你想吃什么跟人说,让人给你准备,皇叔这庄子里什么样的野味都有,不用客气,后院里有汤泉池子,你可以自个去玩,我去陪皇叔吃酒,会早些回来。”
“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能随意去外头逛是吗?”谢朝泠嘴角微撇。
谢朝渊没多说:“听话。”
谢朝泠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宴厅里正热闹,笙歌舞乐、酒香四溢,谢奉玨出了名的好玩好享受,这样的饮宴是他最热衷的,时不时就要办上一回,他年岁虽不大,但辈分不低,捧场之人向来不少。
今次没有外人,来者皆是谢氏王爷,更不谈那些虚的规矩礼仪,众人开怀畅饮,无不痛快。
谢朝渊来得稍晚些,至特地留给他的酒案边盘腿坐下,先自罚了三杯,谢奉玨揶揄他:“六侄子躲屋里做什么呢?本王派人去叫了你三回才把你请来,莫不是真与外头传的那样,说你近日金屋藏娇、乐不思蜀了?”
厅里一阵哄堂笑声,谢朝渊再次举杯笑道:“皇叔别取笑侄儿了,侄儿接着罚酒便是。”
这么一来二去,已没人再计较他拖拖拉拉来晚之事,当然,除了一个谢朝溶。
坐左前方的谢朝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斜眼睨过来,嗤笑道:“什么金屋藏娇,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侍卫,老六还把他当宝了,你这臭毛病,别是跟着老四学的吧?”
谢朝淇就坐在谢朝渊右手边,原本默不作声自斟自饮谁都不搭理,谢朝溶这话一出口,谢朝渊尚未说什么,谢朝淇嚯地用力搁下手中酒杯,酒案被震得跳了下,几上碗碟哗啦作响。
歌舞声恰在这时停了,谢朝淇这边动静过大,众人目光投向他,谢朝淇不予理会,只神色阴鸷盯着谢朝溶。谢朝溶挑衅道:“怎么?本王没说错吧,老六现在不就和你一个臭毛病,把个泥腿子出身的的侍卫当宝,丢人现眼。”
主位上的谢奉玨不由蹙眉,被点名的谢朝渊反倒神色不变半分,嘴角噙着笑自顾自地喝酒,权当看戏。
谢朝淇起身,拎着酒杯一步一步走向谢朝溶。
不等其余人反应,谢朝淇已站定在谢朝溶酒案前,手中酒泼上他的脸。
谢朝溶愣住,回神用力一抹脸,霍然起身:“你他娘的疯了不成?!”
谢朝淇的回答只余满脸憎恶和冷笑。
谢朝溶粗喘着气眼里冒火,挥拳就要去揍谢朝淇,但酒喝得太多身子不稳,谢朝淇侧身避开他却径直往前栽下去,狼狈摔到酒案上再滚下地,碗碟一并被带下,乒乒乓乓一地狼藉。
“殿下——!”谢朝溶身后内侍婢女惊呼,七手八脚上去扶。
谢朝淇居高临下看着栽倒地上爬不起来的谢朝溶,眼中恨意不加掩饰。
“够了,这都是在做什么,好歹是自家兄弟,你们这样像个什么样?要闹别在本王这里闹。”
谢奉玨终于出声制止,其余人也在纷纷劝和,谢朝淇垂眸站在那不吭声,待到骂骂咧咧的谢朝溶被人扶起回去换衣裳,他才淡声和谢奉玨说了句:“抱歉扰了皇叔的雅兴,侄儿身子不舒服,先回去歇下了。”
谢朝淇径直离开,谢奉玨没再说什么,继续与人吃酒。
谢朝渊收回目光,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嚼慢咽。
黄昏时分,谢朝泠放下手边书册,抻了抻胳膊。
说着会早些回来的谢朝渊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那小殿下虽然烦人,但半日不见他,身边只有这些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的下人,也怪无聊的。
王进似是看出谢朝泠的没劲,试探问他:“郎君想玩风筝吗?绿芙他们刚做了几个风筝,可以去外头院子里玩。”
谢朝泠懒洋洋起身,行吧,聊胜于无。
那几个婢女果真在外头院中放风筝,见到谢朝泠出来赶忙要收线,被谢朝泠制止:“你们继续放,我看着。”
谢朝泠在檐下抬头,几尾风筝在逐渐沉下的暮色中招展开,鲜亮颜色缀在晚霞之下。
王进小心翼翼抬眼,见他盯着看神情中并无不喜,问他:“郎君可要自己试试?”
谢朝泠随意点头。
婢女将手中风筝线递给谢朝泠,垂首小声提醒他要怎么收线放线,这东西看着不难,但要随心所欲掌控,得控制好力道角度,并不容易。
风筝线过细有些勒手,谢朝泠略微不适。天色暗下后风势渐大,他试图让手中风筝飞得更高些,却不慎脱了手。
婢女惊叫出声,眼睁睁看着风筝线断开,飞出院外去。
谢朝泠皱眉,王进赶紧喊人去外头捡,就听谢朝泠道:“我自己去。”
“殿下说了,您不能……”
王进的话没说完,在谢朝泠转眼看向他,对上那双平静黑亮的眼睛时,全部哽在了喉咙口。
他失了忆,被谢朝渊困在这一小方院落里,可他还是那位东宫储君,一个眼神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
王进低了头,才觉背上冷汗涔涔,再不敢阻拦。
谢朝泠已大步出门去。
风筝早已飞没了影,谢朝泠一路找过去,打量四处。
王进心惊肉跳跟在他身后,不断小声央求他回去,谢朝泠充耳不闻。幸而他今早来时做的易容尚未撕下,未引人注意。
最后他们在株石楠树下找到了挂在高枝上的风筝。
王进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吩咐人爬树上去拿,谢朝泠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目光落向远处的亭台水榭,直到身后忽然出现人声:“你们哪个府上的,在这做什么?”
谢朝泠转身,是那日在南市庙会上见过一回的定王爷。
王进看清楚来人却是大惊失色,带着其余人一起跪到地上,哆哆嗦嗦道:“见、见过定王殿下。”
谢朝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也应该见礼,但他在谢朝渊那从未做过这个,一时竟不知该先抬手还是先弯腰。
谢奉玨扫了一眼惊吓过度直接行大礼的王进一干人等,望向面前神色略微尴尬的谢朝泠。
“本王见过你,你是阿渊身边的人。”他盯着谢朝泠的脸,目光里带上了探究和打量。
谢朝泠正欲开口,背后响起谢朝渊的声音:“皇叔!”
谢朝渊已走上前,不着痕迹挡在谢朝泠身前,笑问谢奉玨:“皇叔不是回去换衣裳么?怎的还在这里?”
谢奉玨转眼看向他,随口道:“你的人在这里不知做什么,一个个大惊小怪的。”
王进已匍匐地上,战战兢兢请罪:“奴婢、奴婢们是来捡风筝,那风筝挂这树上了,殿下恕罪。”
谢朝渊道:“皇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没规矩的东西。”
“贴身伺候的这般咋咋呼呼可不行,”谢奉玨笑笑,没再多言,“既如此,你将人带回去吧,本王便也不替你管教了。”
谢朝渊受教,告辞离开。
转身时谢奉玨忽又道:“六侄儿,上回忘了问你,你身边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谢朝渊顿住脚步,沉声答:“他没有名字,侄儿给他取了个名叫琳琅,不值一提。”
“琳琅,”谢奉玨念了一遍,道,“挺好的名字。”
谢朝渊点点头,领了人回去。
一进门王进一干人等已自觉跪下地请罪。
谢朝渊一句话未说,只看着谢朝泠。
谢朝泠很无奈,想了想还是不争辩了:“殿下若是生气我不听话跑出去,给你惹了麻烦,那便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