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王府。
禀报完事情的人退下,谢朝浍眉头紧锁,垂眸陷入深思中。
侍卫巴木低声问:“殿下,您觉得方才他说的可是真的?太子殿下果真在恪王那里?”
“是真的。”谢朝浍淡声吐出这三个字。
“恂王殿下特地将这消息透到您这里来,想必是想借您的手对付太子殿下。”
方才那来禀消息的府中下人,自称去外头采买时无意中在恪王身边看到了太子,这话半真半假,那人是谢朝溶放进幸王府的眼线,谢朝浍早知道但一直没动他,有时还会借他的嘴给谢朝溶那头递些假消息,今日那厮突然来说起皇太子的下落,必然是谢朝溶有意将这事透给他。
理由也很容易猜,一如巴木所言,谢朝溶要借他的手对付太子。
谢朝浍没再接腔,沉冷面色中看不出情绪,巴木心下惴惴,还要再说什么,谢朝浍忽然转眼看向他:“巴木,你是百翎国人。”
谢朝浍的语气平静得近似没有起伏,巴木心下一跳,低了头:“是。”
“当年本王在西北边境捡到你时,你说你是个孤儿,本王救了你,你以后便唯本王马首是瞻。”
“……是。”
“这段时日本王一直在想,当日在东山围场,太子那马为何会突然发疯失控冲出山崖,是巧合还是有人知道了本王要做什么,于是跟着下手动了太子的马,直到今日,本王知道了太子原来在恪王那里。”
巴木额头已渗出冷汗,谢朝浍神情冷下:“东山围场之事,是你给本王出的主意,本王针对的是淮王和恂王,但另有人,目的却是太子,这个人,就是恪王。”
“你其实是恪王的人。”
巴木双膝重重跪地,谢朝浍没再看他,很快有人来将之拖下去。
身后内侍上前,轻声问谢朝浍:“殿下,人要如何处置?”
“杀了吧,恪王那里,照旧传消息回去便是。”
谢朝浍话说完一顿,又吩咐道:“去请乐平郡主来。”
谢徽禛在街上玩耍时被一队人拦住,强行“请”来了幸王府,尚且一身男装未换。
“不用躲了,我早知你不是女儿身。”谢朝浍淡道。
谢徽禛差点被没自己口水呛到:“三叔,……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兄长在世时就与我说过。”
谢徽禛闭了嘴,行吧。
“我知你与恪王走得近,你在恪王府,可有见过太子?”
谢徽禛惊讶只有一瞬,眼珠子迅速转了转:“太子五叔怎会在恪王府?”
“你可有见过?”
见过自然是没见过的,但谢徽禛人机灵,谢朝浍这么说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可能之人是谁,谢朝浍从他神情中看出端倪:“你见过。”
“我之前不知道他是太子五叔,我也不能确定就是他。”谢徽禛道。
“见过就行,”谢朝浍淡淡点头,“我需要你再去一趟恪王那里,帮我递话给太子。”
淮王府中,谢朝淇面沉如水,正在看一大清早门房在府门口捡到的匿名信函。
这信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说的依旧是与户部账目有关的陈年旧事,而且还是件足以再次搅乱朝堂风云的大事。
十年前,西北大军与西戎人那惨烈一战,大梁损兵十万人,事后追责是因粮草短缺军需不足,兵部因此从上到下被撸了个遍,牵扯无数。但是今日这封信中却说当年之事并非兵部官员贪墨了那笔军费,从头至尾户部拨下的军费根本不足三成,兵部其实是代户部受过,那时的户部尚书是后来坐上首辅位的沈重道,十年前正是沈氏势大之时,沈重道为了自保,重做了账目又用了一些手段,逼得兵部替他顶下了这一大罪。
那件事到后头影响颇为深远,沈重道之后即使做了首辅,沈氏却从此失了人心逐渐式微,而赵氏便是在那时抓住机会,大肆安插人进兵部,将兵部完全把控住,势头逐渐超过沈氏,直至成为世家之首。
谢朝淇看罢将信纸摁到一边,闭目沉思。宋时看他一眼,将信纸捡过去快速看完,小声问:“殿下,这事您打算如何做?”
谢朝淇哂道:“这信也不知道谁送来的,又想拿本王当枪使。”
“……这里头还有当年沈重道没有完全销毁的一些证据,事情看来应当还是真的,其实殿下拿着沈氏这个把柄,不一定要告发他们,说不得可以去探探口风,将他们拉为己用?”
“不必了,”谢朝淇冷道,“沈重道已死,沈氏如今一个能用的子孙都没有,迟早要彻底没落,本王不需要他们。”
他厌恶透了这些世家,当年先太子和元后就是被这些个世家逼死的,谁又能说沈氏没有在当中掺和一脚?毕竟最后做了太子的那个,是谢朝泠,而谢朝泠的胞姐,嫁的就是沈家。
“本王做这柄枪就是。”谢朝淇睁开眼,浓黑双眼中滑过讥诮。
眼下户部事情未了,乾明帝正需要一个替罪羊,好叫他老人家勉强维持住已经差不多丢干净的脸面,就让沈氏去做这个替罪羊吧,如此一来,他父皇说不得还会感激他。
“沈家若是倒了,只怕赵氏更要猖獗。”宋时提醒他道。
谢朝淇浑不在意:“再猖獗他们也没法改朝换代,谢朝溶那个蠢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必管。”
倒是谢朝浍那里,沈、杨二府都是太子出事后乾明帝转而送给他的帮手,户部这些烂事已经让谢朝浍日子不好过了,以后只会更加不好过。
过了几日,谢朝渊再次上朝,回程时在京城大街上又一次被突然出现的谢徽禛拦车。
谢徽禛爬进车中,笑嘻嘻问他:“六叔这段时日在哪里风流快活?我几次去你府上你都不在,好没意思。”
谢朝渊示意人继续行车:“找本王有事?”
“倒没什么事,就是无聊得紧,六叔带我一块去玩玩呗。”
马车出城,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地方,谢徽禛这才知道谢朝渊原来在这京城南郊、荒无人烟的地方置办了一处庄子。
下车之后他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心道难怪谢朝渊敢将人藏在这里,这处都已经快出京畿之地了,他这六叔胆子也是真的大。
“六叔几时弄的这个庄子?”谢徽禛跟上提步进门的谢朝渊,叽叽喳喳问他。
“前段时日买的。”谢朝渊随口道。
“六婶也在这里吗?”
“嗯。”
谢朝泠才刚起,这段时日他愈发的懒散,有时甚至睡到辰时之后才会起身,今日便是如此,谢朝渊带着谢徽禛过来时,他才刚用早膳。
看到谢徽禛,谢朝泠略微意外,他还以为,谢朝渊当真不打算让他见任何外人了。
谢朝渊伸手一指谢徽禛,与他道:“回来路上碰到这小子,带他来给你解个闷。”
谢徽禛颇为无言,一屁股在桌边坐下,他刚好也饿了。
桌上添了两幅碗筷,谢朝渊坐去谢朝泠身边,顺手帮之将尚未束起的长发挽去耳后,谢朝泠抬眸冲他一笑,帮他盛了碗热粥递过去。
谢徽禛默默低了眼,他离开东宫时才刚三岁,太子五叔小时候大约见过几回,但已全无印象,如今听说人在这里,那么就必是眼前这位无疑了。
对谢朝渊与谢朝泠如今这样诡异的关系,谢徽禛倒没多想,皇家这种不能见人的辛秘事本就很多,谢朝渊的狗胆包天反而更叫他惊诧些。
早膳用完时,王让过来覆在谢朝渊耳边小声说了句:“殿下,有些事情要跟您禀报。”
谢朝泠正煮茶给谢徽禛喝,闻言睨他一眼,笑道:“殿下果真是贵人事忙。”
谢朝渊站起身,丢下句“我去去就回”,去了前头书房。
屋子里没了别的人,谢朝泠将煮好的花茶倒进谢徽禛面前杯中:“尝尝。”
谢徽禛端起抿了口,差点被烫了舌头,赶紧放下,他就不惯做这风雅事:“六婶这屋子里都不要人伺候的吗?”
谢朝泠冲门口方向努了努嘴:“外头都是人。”
如今他走哪里都有一串人缀着,即便出不了这山庄的大门。
“那你这是被六叔软禁了吧?”
谢朝泠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对面笑吟吟的谢徽禛,无声对视片刻,他道:“有话直说吧。”
“太子五叔,是你吗?”
“嗯。”
谢徽禛倒吸口气:“果真如此。”
“你如何知道的?”谢朝泠问。
谢徽禛看一眼外头,压低声音:“三叔,我是替三叔来给五叔带话。”
“三叔说,当日在东山围场,他没动过您的马,但事情因他而起,太子殿下日后若要算账,他任杀任剐,眼下太子殿下若是需要帮手,他愿为您做马前卒。”
谢朝泠不动声色看他:“条件呢?”
谢徽禛用力捏了捏手中茶杯:“只要,您能为先太子翻案。”
谢朝泠瞬间了然,这也是面前这小子肯来替谢朝浍递话的原因。
谢朝浍的想法,并不叫他意外。那日在东山围场,那支箭并非冲他命脉而来,从一开始,谢朝浍的目的就不是他,后头他坠马落崖,谢朝浍既说不是他做的,那便只可能是谢朝渊。
谢朝泠闭了闭眼,疯马失控冲出山崖的瞬间,他确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种急速下坠的恐惧感,到现在他还能忆起,后头他便被一张大网接住,或许不止一张,在下坠过程中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兜住过好几回,直到最后被彻底接住,然后失去意识。
谢朝渊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只这一件事,他本就该将那人千刀万剐。
谢徽禛看着他问:“五叔,可以吗?”
“幸王如何知道的孤在这里?”谢朝泠改了自称。
“是恂王将消息透给的他。”
谢朝溶也知道?谢朝泠不由拧眉。
“可以吗?”谢徽禛又一次问。
谢朝泠淡下声音:“恂王将孤在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幸王,无非是想借幸王的手将孤解决在外头,那便,将计就计吧。”
他确实需要一个帮手,而且得是谢朝渊意想不到的人。谢朝渊将他关在这里,如今连王进都被撵走了,他在这个庄子上再无人可用,这庄子后头的河连着运河,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谢朝渊可以立刻将他送走,甚至送去百翎送去西戎,所以那人十足自信能留住他。
若非谢徽禛是个孩子,谢朝渊过于自信不将之放在眼中,也不会将人带来,给了他机会。
谢徽禛一怔:“五叔你是想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
谢朝泠端起茶杯,眉目在袅袅雾气后模糊不清:“再等等吧。”
书房中,王让将淮王府传回的消息禀报与谢朝渊。
谢朝渊闻言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别叫他知道。”
沈氏一旦出事,淑柔公主也会被牵连,谢朝泠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个时候将枪头对准沈氏的,必不会是已经知晓谢朝泠还活着、且不希望他回去的那些人,反而是,或有人想逼他回去。
他不会让谢朝泠如人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