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泠一整夜没睡好,驿站的床睡得不舒服,夜里时梦时醒,想到那个害人精的小畜生,更心烦意乱。
天蒙蒙亮时便起了身,下头人打来热水,将热帕子盖上脸,他才觉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清醒了些,外头那禁军何统领已经派人过来,请他吃过早膳继续赶路。
“孤知道了。”谢朝泠有些没好气,不过在人前他一贯是脾气修养好的,再不高兴也忍了。
卯时末重新启行。
谢朝泠坐进车中闭目养神,过了驿站往前一段都是山路,要走一整日,时间还长得很。
晌午时分在路边山林停车歇息用午膳,谢朝泠下了车,他带出来的内侍已经在生火烧水做膳食,而那位何统领与他的那些兵丁一起,就着水壶正啃干粮。
谢朝泠走过去,何统领站起身,神色警惕,问他:“殿下可有何吩咐?”
谢朝泠笑了笑:“陛下口谕叫你们护送孤去冀州,可不是让你们想看犯人一样看着孤,何统领不如放松些。”
对方垂首没吭声。
谢朝泠抬眼望向前方,眸光微顿,这一带的山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在这炎炎夏日的晌午时分,静谧得几近诡异。
心思转了几转,他忽然道:“这里好似离东山营的驻地挺近的。”
那何统领闻言神情中的戒备更甚,这处地方确实在东山范围内,东山营离这也不远,却不知皇太子突然提起这个是何意。
谢朝泠淡道:“孤只是提醒何统领一句,你该警惕防备的不是孤,是可能的心思叵测之人。”
“……多谢殿下提醒,卑职这就加派人手去附近巡视,还请殿下也快些用了午膳,我们好早些离开这里。”
谢朝泠没再多言,回去车上用午膳。
“这天也太晒了些,这般着急赶路只怕殿下身子不适。”伺候谢朝泠用膳的内侍小声道。
谢朝泠看着从推开的小半边车窗外落进来的光影,轻出一口气,也罢,早日去到冀州见到父皇也好,总归是逃不掉的。
刻意忽略心头那点隐隐的不安,谢朝泠拎起筷子。
正午最毒辣的那阵日头过去后,谢朝泠下令重新启程。
刚要走,前方队伍里突然一阵骚动,后头的人尚未弄清发生了何事,就听轰一声巨响,一块巨大山石从天而降,挡在了他们去路上,顿时惊呼声四起。
何统领纵马上前,冷声问:“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前方山道上一阵马蹄尘扬,一队兵马突然出现,浩浩荡荡由远及近,足足两三百人,身上穿的赫然是东山营的营服。
何统领紧蹙起眉,厉声喊:“我等奉皇命前往冀州,前方拦路何人?还不速速让开!”
对面高头大马上为首的男人漠然抽剑出鞘,剑尖直指他们。
何统领面色骤变。
一声号令下,那人身后兵马一涌而上。
禁军这边猝不防及,转瞬被冲乱了队形,短兵相接,很快见了血。
谢朝泠的一众内侍护卫住他的马车,在外小声禀报:“殿下,前边打起来了。”
谢朝泠推开半边车窗朝前看了眼,前方厮杀正激烈,东山营那头的人数是何统领他们的两倍还多,又有备而来,何统领这边根本毫无胜算。
不好的预感成了真,但是,……东山营?
电光火石间谢朝泠想到什么,车外一内侍发出低呼声:“后头也有人!”
另一支东山营的兵马突然出现在他们队伍之后,将他们两面包夹,禁卫军很快无力抵挡,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已逐渐逼近谢朝泠的车辇,谢朝泠自知他们的目标是自己,逃是逃不掉了,干脆命自己人放弃了抵抗,坐在车中没动。
抽出袖中那柄短刀,在手心缓缓摩挲片刻,谢朝泠轻闭上眼。
外头的打斗声愈近,车辕上的内侍被人一脚踢下,外头人隔着车门只说了句“太子殿下得罪了”,赶着车迅速调头,朝山路一侧的林子里奔去。
那何统领被数人围追堵截,已然杀红了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子的车辇在他们面前被人劫走。
车驶进山林中,又不知往前跑了多久,崎岖山路颠得谢朝泠几乎散架,终于停下来时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先前吃进腹中的食物又全部吐了出来。
车门从外头被人拉开,谢朝渊就站在下头,正看着他。
帕子递过来,谢朝泠没接,回视谢朝渊,彻底冷了目光。
“太子哥哥这车脏了,下来吧,”谢朝渊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气怒,又一次道,“下车来吧。”
谢朝泠用力攥紧拳头,死死瞪着他。
谢朝渊伸出手。
沉默对峙片刻,谢朝泠终于下车,没有搭谢朝渊的手。
谢朝渊身后还跟了二十来个人,无一例外装扮成了东山营的兵丁,这处地方应该已经是这山林深处,不远处有一条溪水,几匹马正在那头喝水。
谢朝泠冷道:“恪王殿下果真艺高人胆大,竟敢让自己的侍卫和护院假扮东山营的营兵劫持孤。”
他才进恪王府时,就在王府后园看到过演武场上训练的那些护卫,那时他还记忆全无,就觉谢朝渊这个恪王爷不简单,如今更发现自己小看了他,他何止不简单,根本狂妄不可一世。
“你打算做什么?将上次一样将孤关在你府中、庄子上?还是要将孤送走?”
谢朝泠的声音里已无半分温度,谢朝渊听出来了,他没有回答,递了壶水过去:“太子哥哥刚吐了一顿,喝口水润润嘴吧。”
谢朝泠没接。
谢朝渊轻叹一声,自己拧开壶盖,先喝了一口:“没药、没毒、也没有蛊。”
“你以为孤还会信你?”谢朝泠哂道。
他不肯喝自己的水,谢朝渊也只能作罢:“那边有溪水,太子哥哥想喝水去那里喝吧。”
谢朝泠没理他,提步去了溪边,但没有喝水,仔细观察了一圈四周。
这地方除了这一条溪水,四处都是山林,人迹罕至,谢朝渊是特地将他劫来的这里。
谢朝渊跟过来:“你之前答应我,我若是做了惹你生气的事情,不会不理我,太子哥哥要食言了吗?”
谢朝泠猛地转身,怒气上涌:“你到底想做什么?”
“信是我偷的,”谢朝渊道,“太子哥哥应当已经猜到了,那夜在东宫,趁你睡熟之后,我临摹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换掉了你写的那封,且盖了章子,送去徐善那里的是我写的,他看过想必就已毁了,呈去陛下那里的确确实实是太子哥哥的亲笔信。”
谢朝泠怒极反笑,他该说什么?佩服谢朝渊有勇有谋吗?趁着他防备心最低的时候算计他,说谢朝渊是畜生都算恭维了他。
“你这是在与孤炫耀?孤没有防备你,着了你的道,你很得意是吗?你和他们所有人一样,也盼着孤出事,所以不遗余力地算计孤,你说的好听是想要孤,其实你根本就是垂涎孤的位置,你的野心,跟其他人有何区别?”
谢朝泠冷笑:“你带人假扮东山营的兵马劫持孤,是想将事情推给谁?徐善还是赵氏?徐善本就是孤的人,他不会劫持孤,赵氏也不会蠢到用东山营的人大张旗鼓来劫持孤,可越是这样父皇越会怀疑他们,最后孤回不去,父皇便只能拿他们泄愤,总不会牵连到你,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谢朝渊没有否认,一开始,他想让宋时来做,便可将事情轻易栽给谢朝淇,但宋时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了,他只能另找替死鬼,假扮东山营的人过于冒险,可他已经顾不得。
再有几个月,谢朝泠便要娶他的太子妃进门,他没法忍受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以他宁愿铤而走险。
“既然已经打算了劫持孤,为何不在之前孤去你庄子的路上动手?怕被人怀疑撇不清干系是吗?先费尽心思告发孤,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趁这个机会动手?若今日之事万一没成功孤被带去冀州,说不定就因那封信被废了,是不是也算达成你一半的目的?你把方方面面都算得这么仔细,如今得了手你还打算怎么做?上一回你给孤弄了个下落不明,但父皇一直给孤留着储君位置,这次呢?你是不是想要孤‘死’好永绝后患?”
谢朝泠一句一句地质问,眼中的失望和气怒不加掩饰,谢朝渊看着他,半晌才问:“你就有这般生气吗?”
“回答孤!”
“是,找了一个身形年纪和你差不多,长的也跟你有几分像的人,”谢朝渊慢慢道,“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样,之后他会死在你来时坐的那辆马车上。”
“皇太子死了,琳琅便永远都是我的。”
谢朝泠听得不寒而栗:“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谢朝渊没争辩,声音更轻:“太子哥哥心里有江山社稷、天下己任,可我什么都没有,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想要你,如果这个世上有真正属于我的容身之处,你也肯陪我去,我不会贪慕权势。”
“可是你不愿,你要娶妻,你要做太子做皇帝,你身上扛的东西太多,我算什么?”
“太子哥哥可曾有一刻,是将我放在第一位的?”
谢朝渊的眼神里有谢朝泠从未见过的戚哀,就这么定定看着他。
从一开始就是你强人所难行逼迫欺骗之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谢朝泠想说的话哽在喉咙,再说不出口。
谢朝渊上前一步,伸出手:“哥哥,你跟我走吧。”
谢朝泠神情恍惚,仿佛失了魂。
轻叹一声,谢朝渊将他揽入怀。
谢朝泠的眼睫动了动,始终没有抬手。
“跟我走吧。”谢朝渊又一次说。
“我能跟你去哪里?”谢朝泠终于找回声音,理智跟着回笼,“你在骗我,你只是想将我关起来,你根本没处可去。”
谢朝渊一声闷哼,垂了手。
他的人早退到几十步开外的林子边上,在他抱住谢朝泠时就已背过身去,所以没有看到谢朝渊一侧肩膀上突然插进的刀。
谢朝渊低头,左侧肩膀上插着昔日他送给谢朝泠的那把短刀,那里已经鲜血淋漓。
谢朝泠一咬牙,再将刀抽出,后退两步,眸光闪烁:“是你逼我的。”
谢朝渊依旧低着头,手捂在伤口处,一手都是血,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谢朝泠快速往后退,那几匹马就在溪水边,他拉过其一,在谢朝渊出声之前动作迅速地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谢朝渊一眼,抽动马鞭纵马疾驰而去。
那边的兵丁听到声响错愕回头,见谢朝渊手捂着滴血的肩膀已跪蹲地上,大惊之下冲上去,有人上马去追,有人甚至已抬手搭上臂上的弩。
就要放矢,被谢朝渊厉声呵止:“住手!”
谢朝泠纵马很快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
两刻钟后,追上去的人去而复返,跪地请罪:“太子殿下的马出了山林上了官道,我们不敢再追……”
谢朝渊狠狠闭眼。
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