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初初心动

驰厌回到家,才进门就发现不对劲。

驰一铭被绑在院子里的树上,他被堵住嘴拼命挣扎,眸光恨得快要滴出血来。

邓玉莲骂骂咧咧从他们居住的杂货屋出来:“臭小子,藏钱倒是会藏。”她手中拿了几张十元的钞票,咒骂着驰厌。

赵楠坐在院子里笑嘻嘻看热闹,一见驰厌回来了,她嗓子拔高:“妈!驰厌回来了。”

九月的风冷清,暗色天幕下,少年冷冷地看着邓玉莲。

邓玉莲把钱往兜里一揣,被他眼神看得一抖。邓玉莲心里也纳闷。这小崽子在家吃不饱,这两年个头却猛蹿,保不齐在外面就吃了不少好东西。

从前年驰厌去打工开始,就不给家里一分钱,邓玉莲骂他,他就跟没事人似的,每次只冷冷让她去跟文雷要。

可那是“文雷”啊,拿刀子捅过人的!邓玉莲哪里敢跟他要。

思来想去,她想着不再给驰一铭交初中的学费,这下驰厌总得拿出钱来了吧!可没想到这两个小崽子自己把学费交了。

邓玉莲一回家气得够呛,好啊!感情这两年自己把钱藏起来了,她趁着驰厌没回来,逼着丈夫一同把驰一铭绑了。

驰一铭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身高刚刚才过160,哪里是夫妻俩对手。

邓玉莲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统共就找到了五十来块钱,气得她连声咒骂驰厌。

此时看到驰厌,邓玉莲刚要上前,赵松石从她身后过来,拉拉她:“算了算了……”

邓玉莲抬头一看驰厌身高,也有些发憷,冷哼了一声:“反正从今天起,不交钱别想我给你们吃饭。”

她拽着院子里看热闹的赵楠进了主屋。

驰一铭看见驰厌手臂上青筋暴起,然而他哥最后什么都没说,过来把他解开。

驰一铭得了自由,一拳捶在树上,眸光带着浓浓的恨意。

驰厌说:“收拾一下,过几天我们搬出去住。”

驰一铭猛然抬头,他皱了皱眉:“哥你怎么突然同意了?”

初中开学前,驰厌把存折给他看了一眼,驰一铭乍一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上面竟然有一万零四百块!

要知道1999年的R市,租个小房子也就两三百块左右的租金。

驰一铭当时就雀跃地提出要搬出去住。

驰厌说:“暂时住这里,攒钱给你念高中和大学。”

驰一铭想想也是,反正这么几年也忍过来了,驰厌赚钱很不容易,能省则省。

然而今天驰厌主动提出搬出去住,驰一铭惊喜又迟疑。

驰厌:“我过两天找好房子就搬过去,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哥,我也长大了,能帮你分担!我也会想办法赚钱的。”

驰厌也不反驳,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驰一铭问:“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突然就同意搬走了?”

院子里的榆树被初秋的风吹得摇摆,透过暗沉的天幕,驰厌看向大院儿最南方。

他想起小少女那双澄净又刻意疏远的眼睛,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心底发闷,甚至比看见邓玉莲翻他钱还要憋闷几分。

搬出去明明是不理智的,每年开销多了上千块。然而这一刻,他只顾埋葬那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连邓玉莲拿走的钱都懒得再花功夫去讨回,只想赶紧离开。

他抿住双唇,第一次觉得,快长大的小姜穗比梁芊儿还要讨厌太多倍。

她退后那一步,让他心脏都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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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驰厌带着驰一铭搬家。R市并不是繁华的大都市,只是一座有古老韵味的小城。他在李子巷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一个月租金280块钱。

他们在大院儿时存在感本就不强,如今要走,也不过是自己收东西而已。

驰一铭收衣服的时候,最上面一个盒子掉下来,露出一双干净半新的羊毛手套。

他诧异一挑眉,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双手套了?

驰厌皱眉,走过来把它捡起来放进自己行李包里。驰厌什么都不说,驰一铭眸中深思片刻,便也不再问。

这么多年,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他们都相当独立。

驰厌将行李扛在肩膀上。

驰一铭问:“不用和谁告别吗?”

“没必要。”

驰一铭说:“哥,大院儿的人都很讨厌,可是姜穗还挺不错,我们和她道个别吧。”

驰一铭看见哥哥神色冷淡了下来,驰厌说:“你去吧,我不去。”

驰一铭走到大院儿南面时,当真就放下行李,喊道:“姜穗!”

驰厌远远站在二十米开外,闻声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驰一铭变声期带笑的嗓音说:“别躲了,我知道你在家,再不出来我拿你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了啊。”

过了很久,窗边犹豫探出一个小脑袋。

小姑娘柔软的发在阳光下渡了薄薄的金色,像只可爱的小动物。

驰一铭哼笑道:“你还真是讨厌我啊。”

姜穗看看驰一铭,闷声道:“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和我哥以后不在大院儿住了。给你说一声。”

小姑娘睁大眼睛,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忍不住露了一个笑:“再见。”

驰一铭看着她青紫小脸上灿烂的笑容,气得咬牙切齿。

他说:“姜穗,你必须送我个搬家礼!”

姜穗之所以对9岁到13岁的童年记忆不深刻,也是因为她记忆中,驰家两兄弟搬出了大院。对于他们说来,在外面生活怎么也比在赵家生活好。

这种未来会飞黄腾达贵不可言的人,遇水则化龙。

他们要离开,姜穗自然高兴。她此刻也格外大方,歪了歪头:“你想要什么?”

驰一铭目光落在她头上,小姑娘头发用小兔子发绳编了两个辫子,乖巧得不行。

然而要人家发绳总觉得奇怪,他压下那种怪怪的感觉,“唔”了一声,见她窗前开了唯一一朵桔梗花,他重重哼了一声:“把那朵丑花给我!”

姜穗精心养了花儿,犹豫了片刻,依旧点点头。

赶紧走吧您!

驰一铭咬着自己口腔的肉,被她气笑了。做了两年小学同学,她在今天最慷慨。

他恶狠狠揪下那朵花,顺手一把关上那扇窗户。

“砰”的一声,那头过了很久,才传来姜穗慢几拍气恼的惊呼声。他那一关窗,差点把玻璃拍她脸上。

当然,那张小脸也看不见了。

驰厌远远看着一切,见驰一铭过来,他才别开目光。

驰一铭把花扔地上,用力碾了碾:“哥,你说的对,早知道直接走。”他阴阴笑,不怎么愉悦,“人家听到我们要走,可高兴了。”

驰厌看了眼被驰一铭踩碎的花,淡淡道:“嗯。”

驰厌不想再说话,九月晴朗的天气里,沉重的行囊遮住了他的表情。昨夜的气闷依旧没有散去,他心情也不怎么好。

驰一铭说:“我真讨厌她,讨厌这个大院儿所有人。哥,你呢?”

驰厌眼瞳漆黑,他沉默着。他也多想附和弟弟,说他也讨厌姜穗。然而这两个字只在心中打转,怎么也说不出来。

即便他心里明明有些说不明白的生气。

驰厌想,反正也离开了,不管她以后变成怎么样的人,生活都不会再有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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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驰厌他们离开的事,邓玉莲发了好一阵子火。

“好不容易把那两个小崽子养到可以挣钱了,他竟然给老娘跑了!”

然而让她去逮人,她又不敢。

驰厌不再是小孩子了,硬邦邦的拳头让人脚步退却。邓玉莲也只能骂赵松石解解气,赵松石闷着声,也不说话。

心善的人也会指责他们两口子不厚道,这些年对那两个孩子多差大家都有目共睹。

然而谁骂得赢邓玉莲?往往都是摇头叹息说声“泼妇”,就不再提这事。

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姜穗这段时间倒是快乐又充实。

她念初一,班上老师非常和蔼,同桌陈淑珺活泼又可爱,而且他们教室在三楼,驰一铭他们教室在二楼。她在学校一般都见不到他,这让她非常愉快。

许多重来一回的人,都想把人生过得很精彩。然而当时光有朝一日真正倒退回过去,才知道有些东西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里那些记得彩票号码和股市走向,只是脑洞大开的爽文人生。

能重来一次,温柔地再过一次童年,与亲人相守,对于姜穗来说已经特别满足。

这一年啊,风轻天也蓝,小城市空气中没有汽车尾气,花儿开得特别烂漫,连孩子们都不会人手一个手机拿着玩。

没有奥数,只有可爱的微机课,还有音乐老师踩着风琴嘎吱嘎吱的声音。

R城一到冬天就会下雪,时光也变得缓慢可爱起来。

到了十二月末,姜穗依然天天坚持去跳平衡操。

她最近在发育,敏感地感受到了胸前隐隐作痛。少女的容貌和玲珑的身体都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她不得不开始穿少女内衣,在脖子后绑了一个小巧的白色蝴蝶结。

糟糕的是,有天放学下雨,地上湿滑,她又摔了一次。这次比较严重,半边脸被粗粝的石头磨了一下,身上穿得厚倒没什么事。

姜水生急得不得了,医生给她消毒的时候,表扬道:“小姑娘真坚强,一直没哭。”

酒精消毒很痛,医生心中其实也担心她会留疤。医生用纱布覆住了姜穗半边脸,嘱咐她不要挠。这样看起来,小姑娘左半边脸包扎着,右半边小脸青紫,着实可怜。

姜穗安慰父亲:“我病快好了,这次是不注意。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我没事。”

见女儿眼睛里暖洋洋的笑意,姜水生也放松下来,这是个意外,证明姜穗已经好起来了。容貌好不好看并不重要,留不留疤也不重要,她健康快乐就好。

过年的时候,姜穗去姜雪家过年,看着远处的烟花。她恍然惊觉,回来已经三年多了啊。

变化最大的,是大院儿最北面少了两个姓驰的少年。

姜穗托着下巴想,再过个几年,他们都是不得了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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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厌推开门,手臂还在滴血。

驰一铭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

驰厌眸色暗沉,摇了摇头。

“我们去医院!”

驰厌皱着眉,自己扯了布条,脱了衣服包扎。外面明明在下雪,他却痛出了一身冷汗。

驰厌简单解释道:“车行出了事,有人打电话让文老板带人去修车,结果去了是寻仇。文老板年轻时得罪了太多人,他伤得更重。”

驰一铭坐下来,紧紧皱着眉。驰厌说得云淡风轻,但既然是明目张胆的寻仇,能回来肯定很不容易。

可见文雷反抗了,驰厌也动了手。

他猜得没有错,驰厌抢了根钢棍,拉着文雷和戴有为跑出来的。

驰一铭说:“哥,你不该管他的,那种情况下,文雷只是对你有小恩,犯不着你为他拼命。”

驰厌唇色苍白,他摇了摇头:“没事,我心里有打算。”他眸光深远,隐隐透着些许光彩。

年后第三天,驰厌拎着苹果去看文雷,文雷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最对不起你和有为。车行我不继续开了,我攒了些钱,回老家去。我给你和有为一人留了一笔,你今后也好好保重。”

驰厌点头。

“以后有什么打算?”

文雷本以为驰厌会摇头说没有,然而少年沉默了一下开口:“您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我想去段老板那里工作。”

文雷诧异地看着他。

段天海是R市有名的生意人,文雷其实和段天海也不太熟,他这样的阶级,段天海基本不会和他有什么来往。

驰厌没文凭,只会修车组装车子,按理怎么也去不了段天海手下工作。

然而驰厌救自己一命,文雷是个讲义气的人,这要求自然会做到。

文雷沉思一会儿,说:“你等一段时间,开春我给你想办法。”

驰厌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文雷受了这一礼,心中叹了口气。这小子……看着沉默,心思也不浅。恐怕去年下大雨,他去给段天海修车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驰厌有胆色又沉着,这样的人,再过个许多年,怕是段天海也比不上他。

开春以后,文雷果然说到做到,费了一番功夫替驰厌引荐。

段天海在R市的房子接待了他。

“你是……之前帮我修车的年轻人?”

驰厌点点头。

段天海笑了:“那也挺有缘分,我听你们老板说你挺不错。”他顿了顿,打量一番高高的少年,“但是我这是做生意,你还没满十八岁,又不会什么……”

驰厌冷静开口:“我懂车,也一直在自学英文,请您给个机会。”

段天海说:“可我是服装生意啊。”

驰厌知道前年段天海让自己有事就找他很不可信,毕竟生意人擅长给人留下好印象,何况是奸猾的段天海。

驰厌预料到了,因此虽然惋惜,却并不失望,他礼貌地一点头,就要转身离开。

段天海倒是有点欣赏他的沉稳了:“等等……倒是有个差事,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月薪五千,怎么样?”

驰厌瞳孔微微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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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驰厌停好小轿车,为车里一个穿青色裙子的少女拉开车门。

少女厌烦地推开他,尖叫道:“我说了我不想去上学,这种学校我也不想去!你滚开!”

“段玲小姐,请你下车。”驰厌目不斜视,淡淡道。

段玲说:“我不下去,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怎样,陪你耗着。”

段玲冷笑一声:“你可真是我爸的好狗。”

驰厌扯了扯嘴角,眼里无波无澜。

段玲知道这个少年恐怕不好惹,所以段天海最后才选择了他。她扯了扯自己的口罩,下车前狠狠踹了他一脚:“滚!”

驰厌动也没动。

纵然段玲口罩遮住了半边脸,可是突出的额头和露在外面细小的眼睛并不好看。

看着段玲走进阳光初中,驰厌迈步跟了上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回到学校。

段天海前妻留下了一个容貌畸形的女儿,后来段天海不能再有生育,于是唯一的这个女儿成了段天海的心头肉。去年下着大雨,段天海也要赶回来,就是为了看段玲。

只不过段玲在贵族学校念书时,时常被嘲笑,段天海就想了个主意,把段玲送到普通的阳光初中来。这里的人欺负他女儿,可以教训回去!这样段玲也许就自在些。

驰厌年纪不大,刚好可以“陪读”,而且他会开车,段玲学校生活驰厌可以全包了。

驰厌没什么异议,跟着段玲,他可以看段家读书室的所有书,能开车,在1999年每个月有五千块工资。最重要的是……他能暂时回学校念书了。

和十六岁的段玲一起念初三。

驰厌走进学校,细细的柳枝招摇,他微微偏头,就看见了春色下的小少女。她上体育课,被另一个小姑娘牵着手跑。

“姜穗快点快点,集合要迟到了。”

小少女半边脸颊覆着纱布,跑得笨拙又吃力:“陈淑珺,慢点呀,我跑不动。”

半年了,驰厌本以为这种年少时蜻蜓点水一样的过往,会渐渐淡化。可是这时候再看见姜穗,他依然记得那种心脏闷痛不舒服的感觉。

明明姜穗一张小脸比他离开那时更加狼狈了,他却只记得她从探出头,两个可爱的小兔子缀在辫子上,笑容灿烂明媚,她身旁的桔梗开得恰好。

此刻姜穗也快乐无比,让一幕让人恨得心脏拧起,这种生活开心快乐的小少女,估计连驰厌是谁都忘了。

就像她的眼睛有阳光,青草地,冬雪和秋叶,甚至是她皱起眉头排斥的驰一铭,独独没有他。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至今依然在意呢?

走在前面的段玲一回头,才发现身边那个死板、执拗、面无表情的跟班少年还在小径上。

段玲:“你看什么!还不快跟上!”

驰厌回过头,朝着教学楼走过去。

段玲冷冷嗤了一声,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操场一阵欢呼,一群小少年少女解散了往教室跑。

他们都青春洋溢。

也不知道驰厌究竟在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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