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第四日一早, 审讯室里,录像设备, 台灯, 记录册,早就已经被准备好。
宋文和傅临江落坐,对面的女人人到中年, 头发微白,有些虚胖。这位妇女正是昨晚殡仪馆那具老人尸体的家属。
根据资料,段生是老来得女,到三十五岁才得了一个女儿,现在段昀韵五十二岁, 有个丈夫离了婚,带了一个二十七岁的儿子, 现在小孙子刚一岁多, 这一家人不能算是没钱,但是也绝对不是富裕的人家。
傅临江问完了详细的资料,开门见山:“段昀韵,是你把你父亲送到洛欣敬老院的?”
段昀韵的脸上带着疑惑与不解:“警察同志, 我还不太清楚,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警局来啊?”她显然对这个地方不太习惯。宋文从她的体态中读出了一丝拘谨。这也是大多来到警局问话的人的普遍反应。之前他们在电话里, 只说要段昀韵协助调查, 并没有细说。
“我们现在请你协助调查相关的案件,是你把你父亲送到敬老院去的?”傅临江又重复了问题。
段昀韵低了头小声道:“我在家里要照顾孙子,洛欣敬老院的口碑很好。把他送过来, 也算是我们做儿女的孝心。”她说着话,整了整自己胳膊上的黑色袖箍。
傅临江继续问:“你爸爸生前就有一些疾病?“
段昀韵点头:“我爸爸生前有比较严重的糖尿病,还患有较为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病,神志已经不清,有时候甚至认不出自己的亲人,我们一直都在积极治疗。”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再次抬头问,“我还是不太清楚,你们叫我来有什么事。”
灯光的照射下,她的眼袋显得整个人有点苍老。她的手指一直在微微抖动,局促不安。
宋文直视着女人的眼睛,这一次换了说辞,他翻了翻面前的资料,推过去一份解剖签字书:“你的父亲可能死于谋杀,为了调查你父亲的真实死因,需要家属的同意,进行解剖,请你在这份解剖书上签字,配合我们的工作。”
段昀韵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在宋文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明显更为慌乱了,她的手指觉得烫一般甩开了桌子上的笔:“我……我不同意解剖尸体,我爸爸87岁了,是正常死亡,各种流程和单子都不少,为什么要进行解剖?”
傅临江点了点那张案子道:“我们刚刚告诉你,你的父亲是可能被人谋杀,我觉得,作为一位刚死了父亲的女儿,你应该对自己父亲的死产生疑问,而不是急于阻止解剖。”
宋文也看着那个女人,她回答的太过着急了,好像她从昨晚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后,就一直在猜测着警方会问什么,会怎么说,现在这样的结果,好像她也假设过,是她所惧怕的一种情况。
女人低下了头小声道:“反正我爹人都死了,这种岁数的老人,死因还重要吗……”她似乎是为了解释下自己刚才的反应,却是越描越黑。
“死因当然重要,无论多少岁,只要是非正常死亡,都是警方需要排查的。”傅临江毫不留情地点破,“你这样的反应,让我觉得,你对你父亲的死早就有准备。”
“不管怎么样,死者为大,我不希望自己父亲的尸体被解剖。”段昀韵咬着牙道,“辛苦了一辈子,连个全尸都没有。”
宋文收起了那份资料:“一般情况来说,尸检必须在家属签字之后方可进行,可是根据最新的刑事诉讼法第129条,非正常死亡的,公安机关有权决定尸检并通知家属到场。家属如果不签字视为拒绝尸检,一切责任由家属承担。”
宋文把“家属承担”那几个字加了重点,说的很慢,他确定段昀韵听懂了他的意思,段昀韵似乎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脸色又白了一分,她刚才的表现露出了破绽。
宋文接下来转移了话题,“之前,洛欣敬老院的院长曾经找你谈话对吗?”
“那只是对我父亲病情的正常交流。”
“随后,你把三万的款项打到了敬老院的账上。”
“那是……那是我父亲的丧葬准备金。”
“你从那时候就对父亲的死亡有所准备?”
“……他的情况一直不太好。”
“于是在其后的第三天,你的父亲就正常死亡?”宋文问的是个问句。这个时间太过巧合了。
段昀韵隔了片刻,小声地点了一下头:“是。”
“那么你能否解释一下,这十五万的去向?”
段昀韵沉默不语。
“如果,洛欣敬老院对你父亲进行了注射,导致了他的死亡,并且在之前有告知你,而你现在拒绝配合警方的话……你将是共犯,谋杀你父亲的共犯。”宋文的表情越发严肃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你们警方说话要有证据!我只是配合调查!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指控我!”段昀韵一下子炸了,她睁大了眼睛,挥舞着双手,“我怎么可能会谋杀我的父亲?”
宋文看向她,能够透过肋骨看穿她的心脏一般:“因为他生了重病,你觉得他是个累赘……”
段昀韵恨得牙咬的咯咯作响,“你们……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你知道家里有一个生病的老人是什么感觉吗?他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会叫错,他变成了一个让你陌生的,只会吃喝拉撒然后骂人打人的怪物。他花钱,会花很多的钱,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法控制,一直在失禁,每天要换好几次的垫子,反复和他说了也没有用,他那样的状况,把我的整个人生填进去都是无底洞!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她低下头,眼睛里有泪,把一双手逐渐绞紧。
“所以你杀害了你的父亲?”
段昀韵的牙咬的更紧了,一双眼睛圆睁着,整个人都是愤怒而敏感的,“不是的,我没有!我父亲死于正常死亡!”
谈话进行到了这里,宋文望着眼前的女人开口道,“不知道你当年重病时,你父亲是不是会做同样的抉择?”
听到了这句话,段昀韵的眼睛忽地动了动,她记起来,八岁的时候她得过一场很严重的肺炎,那时候所有的医生都说她没救了,甚至儿童医院都不愿意收治她,是她的父亲抱着她去一家又一家的医院。他们留宿在医院的走廊里,那时候她发着高烧,躺在父亲的怀里,身上盖着父亲的大衣,过一会父亲就用润湿的纱布擦擦她干裂的嘴……
漫长的夜晚似乎永远也没有日出,她能够抓紧的只有父亲的手,听着父亲一次一次哀求医生。
听着爸爸对她说……爸爸会陪着你,爸爸不会放弃你。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女儿……
她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眼泪顺着脸颊而下。
“爸爸……”
宋文他们之前看过了段昀韵的资料,也知道她曾经重病,小学之时因病休学一年,一旦突破口打开,后面的就会顺利了。面前的人,心理防线已经被攻破了,他们已经从她的反应里得到了真相,接下来他们缺的只是一份证词。
看着痛哭的段昀韵,傅临江对她道:“段女士,请你整理下自己的证言证词,考虑到你们这些家属有可能被人误导性,配合警方工作的,我们会给予适当的轻判。不过,这种机会只有一次。”
这是一个普通的审讯衔接,诸多的嫌疑人到这里都会急切起来,把真相一吐为快。
段昀韵的脸色苍白着,她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整个脸都有些无措地扭曲了起来,她的手指碰到了额头上的一处疤痕,却忽地停下了动作,她记了起来,那是她父亲不久之前用烟灰缸打她时留下的,那时的父亲像是一个疯子,有着一张狰狞的脸,因为忘记给他买烟,他一下一下地用烟灰缸砸她的头,不管她的哭喊,那种疼痛锥心刺骨,就是那一刻起,她的心死了,想要逃离那个地狱,希望眼前的老人死去。
她的脑中像是翻腾着的海浪,新的记忆很快覆盖了过去那些感人的事,一瞬间,段昀韵就醒了过来。那已经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恶鬼。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父亲已经死了!她已经解脱了,没有什么可以畏惧。她现在,还有她的人生,还有她的家庭,她并不是属于她父亲一个人的。
段昀韵忽地反应了过来。
圈套,这一切都是警方的圈套……
段昀韵的心神忽然一凝,她坚定了意念,沙哑着开口道:“你们如果有怀疑,就去问其他的家属吧。”
宋文和傅临江对她态度的忽然转变有些惊讶。就在刚刚,他们还以为这场审讯马上就要结束了。
面前的女人慢慢坐直了身体,她的眼睛里还带着泪水,整个人像是被一场大雨淋过一般,无比的憔悴,可是她的眼神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些凶狠,也有些恶毒:“如果你们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解剖我父亲的尸体,那早就可以解剖了,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审问我?”
宋文的眉头微微一跳,这正是整个审讯的关键所在。这一点正是他们用来诈段昀韵的。
“反正我是不会签字的。”段昀韵用肿了的眼睛看向了面前的两人,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冷漠,“你们根本就没有证明我父亲死于他杀的证据吧?我再说一遍,我的父亲是自然死亡。”
从审讯室里出来,傅临江直接就爆了,“究竟是为什么,明明就差一点……”
反倒是宋文比较冷静开导他道:“可能刚才我们逼的太紧,反而有点落了痕迹,不过这是件好事啊。这么问都没问出来,要么是白洛芮真的清清白白,那我们应该庆幸没有更多人受害,要么是洛欣敬老院也有问题,段昀韵在说谎,只要是谎言,就得用其他的来圆,不怕找不到痕迹。”
傅临江道:“你倒是想得开。”
宋文道:“本来就是这样,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还有那么多的家属,如果其中有问题,总归会有新的线索,也不能指望一份证词就能够突破案情。”
傅临江走过去,屁股靠坐在桌边上,抱着双臂看着宋文,依然有些气鼓鼓:“我想不通……”
宋文抬起头问:“哪里想不通?”
“你说,难道是我们调查的方向走错了?白洛芮真的是个清清白白的企业家?把敬老院打理的特别好?那些死了老人的家属也真的只付了丧葬的费用?而张培才的死亡,也和他们毫无关系?”当逻辑和推理走到了一条死路,傅临江开始假设另外一种可能性,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他们并不能完全否定这些。
宋文皱眉反问他:“你相信那些是真相吗?”
傅临江摇了摇头,他甚至是希望宋文的推理能够说服他。
“你是因为段昀韵的审问走向出乎你的预料,才开始这么想的?” 宋文轻声道。
他们现在的调查,只能看到一个一个的点,犹如管中窥豹,还缺一些关键的部分,把所有的事件关联起来。
傅临江说出了心中的困惑:“十八年前,为了抓夏未知,南城的愤怒百姓上街围了芜山敬老院,要求一定要严惩凶手。可是现在,我们怀疑有老人被白洛芮杀害,无论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你说,是世道变了,是人变了?还是根本我们想错了?”
宋文低下头道,“一定在我们的调查中,有一些我们所不知的,所以才会出现现在的状况。”
他直觉觉得,那些老人的死有问题,可是又是什么让那些人守口如瓶,格外统一战线,没有一个叛徒?
是谁杀了张培才?
白洛芮和夏未知的交集又是什么……
一个谜团还没有解开,新的谜团就又出现,这个案子以来,一切就像是蜘蛛的网,他好像站在迷雾之中,抬头可以看到空中有一根一根的线,却根本无法纵观全局,看清楚整个的布局。
宋文忽然希望陆司语能够在他的身边,如果今天审问的时候,在他旁边的人是陆司语,会怎样?他是否能够看穿了段昀韵的内心,力挽狂澜?
傅临江虽然和他配合默契,但是他们的思维模式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陆司语却是完全不同,只要那个人在,就总是会提出不同的看法和意见,大家的思维融合在一起,能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