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市局门外。
顾言琛不等钟志淳给反应,就继续问下去:“比如那天下午,你拨打给方正荣的那个电话……按照法医的验尸结果推断,方正荣那时可能已经去世了,和你通话的,会是谁呢?”
钟志淳没有回答。
顾言琛点到为止,继续问:“还有为什么那么巧,你和方正荣在别墅里谈论修改遗嘱的事,正好让方嘉良听到?为什么那天下午,正好所有的司机和保姆都被安排了出去,不在家里?还有,我们的警员听说,前几天有人和方正荣在湖边吵架。”
钟志淳问:“顾队,你和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啊……”
顾言琛道:“我在搜集信息时,查到了一条线索。钟总,你娶了蓝洁的表妹,而孩子再过半个月就会出生了吧。”
钟志淳听到这里,无声笑了:“顾队长,我和方正荣的死没有直接关系。”
“那就是有间接关系了?”顾言琛顿了一下,转头正面钟志淳,“方嘉良作为个养尊处优的富二代,脑子并不聪明,蓝洁作为早早出道的演员,也没有多少的文化。一旦熟悉了之后,你就可以了解到所有人的脾气禀性。”
钟志淳有些不悦起来:“顾队,你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呢?”
顾言琛放慢了语速道:“我怀疑,有人策划了这起案件。”
是谁挑拨了父子关系?
是谁让方嘉良和蓝洁知道方正荣打算修改遗嘱?
是谁暗示过蓝洁,一样的水质淹死以后就连法医都难以分辨?
又是谁在那天下午,支开了所有的司机和保姆,又让去钓鱼的方正荣去而复返,碰到了正在偷情的蓝洁和方嘉良?
再细查下去,蓝洁的表妹被安排进入了公司,那女孩年轻漂亮。
钟志淳是在为谁接盘,这事情是不言而喻的,到时候孩子一出生,只要一纸亲子鉴定,方正荣的遗产就要分走大半。
所以,看起来这案子的一切都和钟志淳没有关系,但是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了他。
钟志淳熟悉这些身边的人。
猜忌,挑唆,控制,并不是什么难事。
甚至两位嫌疑人的旧情复燃都可能有他的推波助澜。
再有钱又如何?一家人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钟志淳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这些问题,都是基于线索得出的推论,在审讯室里并不适合问出。
而且就算这其中有问题,也不足以给钟志淳定罪。
因为那些杀人的念头,早就被潜移默化地植入了那两个人的脑中。
两位嫌疑人的供述之中甚至没有钟志淳的存在。
钟志淳也足够聪明,他不会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以及实际证据。
所以顾言琛才在审完之后挑了这么个场合,把钟志淳逼到了角落。
钟志淳这时才发现,在市局审讯室里时,顾言琛故意没有问这些。
他转头看着这位年轻英俊的刑警队长,嘴唇微抿。
有瞬间,钟志淳希望车能够早点来,可是却事与愿违。
顾言琛不再说话,像是猎人一般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无声的空白期有点磨人。
钟志淳问:“那顾队,要杀人总要有个原因,根据你的分析,我的杀人动机会是什么?”
顾言琛直言道:“关于这一点,我做了几点猜测,为了财,因为嫉妒,还可能是为了报复,或者是为了感情。”
“感情?”钟志淳笑了,“我对那些女人没兴趣。”
“我开始也想不通,直到我找到了这张照片。”顾言琛说着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出示给了钟志淳看。
这张照片是晚上在方家主宅里发现的,保姆说,那是故去夫人的遗物。
看清了手机上面的内容,钟志淳的表情忽然凝住了。
照片已经很旧了,颜色发黄,在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可以认出那两个男人一个是方正荣一个是钟志淳,那个女孩腼腆笑着,方正荣的手臂亲昵地搭在了女孩的肩膀上,而钟志淳的目光望着他们。
青春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钟志淳终于开口,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目光抬起,望向深远夜空:“我活了大半辈子,人的境遇,就是这么不可言说。其实当年,卖水的想法,就是我告诉方正荣的,只不过那时候他家里有钱能够采购设备,又认识了家里开连锁小超市的黄韵,我们合伙,这才赚下了第一桶金。”他顿了一下说,“我替黄韵不值。”
黄韵正是方正荣的发妻。
那时候三个人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的正荣集团,而且其中黄韵所做的事功不可没。
钟志淳低下了头,他少时贫穷,不甘。他真正喜欢的人只有黄韵,可是最终,黄韵嫁给了方正荣。靠着妻子娘家的帮助,把水铺在超市的渠道里,方正荣的生意才越做越大。
可是拥有了那么多的方正荣却从来不知道珍惜,他有了钱以后,就花天酒地,丝毫不关心妻子,甚至黄韵生病,他都没有怎么去照看。方嘉良想要娶蓝洁给母亲冲喜,结果蓝洁却被方正荣看上。
黄韵知道以后怒火攻心,病情加重,很快就去世了。
发妻尸骨未寒,方正荣又娶了蓝洁进门。
钟志淳就在这一家人身边,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替黄韵感到惋惜,讨厌嫉妒方正荣拥有的一切,对方嘉良和蓝洁也心生恨意。
妒意与不公在心头缠绕了多年,就会化成毒蛇的牙,孕育出致命的毒液。
最终,他完善出了这个计划。
他希望警方破案抓到凶手。
那样,方正荣去世,方嘉良和蓝洁入狱,他才是最大的获益者。
那辆车,终于是到了。
钟志淳正要迈步,顾言琛问他。
“钟总,你有没有听说过河图商会?”
钟志淳微笑着看向了他,凑到他耳边,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什么商会?我不太清楚。”
他虽然嘴上否认了,但是那语气之中的淡定显然是知道一些什么。
顾言琛狭长的双眸微微一眯,心中已经有了既定答案。
随后钟志淳又道:“说起听说,我也听说了一些事,你以前是跟着那位去世的林局的?”
大概从顾言琛接下这个案子起,钟志淳也在查他了。林向岚去世那么多年,平时鲜有人提起,如今这话,像是一种威胁。
可顾言琛听来,却是钟志淳被刺得急了,落了马脚。有了这句话,他终于可以把林向岚的死和商会联系起来了。
钟志淳说完话之后,马上与顾言琛分开,哈哈笑了:“顾队,你是个精明正直的好警察,希望以后,我不会再遇到你。”
随后钟志淳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下台阶,有人打开车门,他就上了车。
陆英刚才在后面听了一些他们之间的对话,这时候才理清楚所有事。
他问顾言琛:“那这么说,钟志淳有可能才是这一案的幕后之人?现在方正荣死了,方嘉良和蓝洁进监狱,他岂不是要春风得意?”
就算是钟志淳谋划了很多,促使了案件发生,他毕竟没有亲自动手,这样是根本无法治他的罪的。
顾言琛转身向市局里走去,他点了根烟,不紧不慢地抽着:“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方正荣那老狐狸,能不留着东西防着他?”
他不需要让钟志淳认谋杀方正荣的罪,也可以让他受到审判。
晚上,他带队在别墅里搜到了不少东西,全部都报给了丁局。其中有一些东西就是方正荣故意留下的。
正荣集团在市场上长盛不衰这么多年,好多方正荣不方便出面的事都是钟志淳去做的。如今方正荣一死,钟志淳的多项罪证就被搜了出来。
顾言琛正好借着死人的手,让钟志淳也好好喝一壶。
陆英明白了过来:“方正荣一死,钟志淳的好日子,才是到头了。”
从始至终,这些人就都心怀鬼胎。
没有一个好人。
深夜,城市里的霓虹灯光逐一亮了起来,仿佛点燃了满城星光。
顾言琛终于回到了家里,他没有急着休息,而是打开了茶几下的密码锁,从中抽出了一份文件,那是一份钟志淳的个人资料。
在钟志淳的名字之后,打了一个星号,后面有个括弧,写了四个字:“河图商会”,最后还打了一个问号。
今晚亲口问过他,顾言琛把问号划去,打了一个对勾。
根据他之前的调查,方正荣并不是这个商会里面的人,而钟志淳,可能是这个商会的外围。
在槟城之中,河图商会是个神秘的组织。
有一些人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亲自进入或者是了解它的人却少之又少。
顾言琛调查这个商会几年,也只知道了一些零散的信息,参加这个商会的人非富即贵,里面的会员不是商人,名流,就是明星,政客。
河图商会并无实体,你在任何的警方机构,工商管理都查不到它的存在。
它是一个圈子。
是一种身份、地位以及金钱的象征。
一般的有钱人就算是想要加入,都没有门路。
但是一旦进入,你就会拥有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商会会员可以加入一个信息网,获得最为精准快速的各国内幕消息,凭借这些消息,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可以得到某种普通人就算是无比艳羡也无法得到的特权。
珍奇的动物,漂亮的美人,先进的药物,来路不明的器官……
甚至是……能够悄无声息做各种跨越法度之事。
而这河图商会非常隐秘,隐秘到连顾言琛调查许久都不清楚,谁是背后之人。
深夜,顾言琛补充了一些资料,然后把那些文件放入锁好。
他洗漱后关上了灯,准备进屋睡觉。
深夜的槟城,非常静谧。
整个城市,仿佛被黑暗吞噬。
可是城市里依然是有人醒着。
那些看不到,听不到又摸不到的隐匿信息于空气之中传递着。
在一个匿名的聊天室里,每个人的名字都用了化名,他们谈论的正是最近槟城中发生的案件。
“卖水的死了。”
“那个暴发户,我早就看起来不顺眼了。”
“我听说,卖水的是被他儿子和老婆一起淹死的。”
“一箭双雕啊?老钟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会是你忍不住找人出了策划吧?”
话题纲议论到这里,忽然有管理员出来,做了操作,群里头本来就不多的数字一跳,少了一个人。
“诸位,我刚刚收到消息,老钟出事了,暂时做割裂处理。”
刚才被清理出去的那个人,就是钟志淳。
这是一种丢卒保车的方法,这个信号发出以后,他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弃子。
所谓的割裂,就是要把这个人从他们的圈子里彻底清除,包括以前的痕迹,一点不留。
会有专人进行清扫,钟志淳的手机,网络,包括手机记录之中的相关信息会被全部抹掉,甚至他们还会黑入银行系统,篡改账目信息。
他们割断了那个人的一切联系,就算是问起来或者是查起来,都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过了一会,有人惋惜道:“这是……把自己也裹进去了吗?”
那管理又发了一句言:“近期诸位小心,这只是个讯号。”
“什么意思?”
“市局里成立了个新部门,负责的不太好惹,老钟就是轻看了他,结果落在了网里。大家最好都虔诚祈祷,最近不要有事情牵扯到自己。”
聊到了这里,一时间聊天群里鸦雀无声,再也无人说话。
这是特刑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解决得算是干净利索。
警方通告很快发出。
戚一安小同志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挑起了嘴角,然后用小号在每个说破案迅速的评论里挨个点了赞。
案子顺利结束,后续有关钟志淳的调查转交给了别的组。
过了一天,做完了总结报告,终于到了休息日。
顾言琛却比往常起的还要早。
他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运动鞋,然后骑了辆自行车,一直往城北的方向走。
一直骑了一个来小时,顾言琛终于来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脚下。
这一片山叫做鹿鸣山,是一座大约六百多米高的小山群。
山不高,地势却有些错综复杂。
顾言琛选了一条路,就开始往山上爬,他爬山的速度很快,到了山腰上,却像是一般的游客般停下来,观察着路边的植物,拍上一两张照片。
山上的人并不多。
路上,他路过一处平台,看到一位挖山货的老人休息在那里。
老人已经认识他,微笑了打招呼:“又来爬山啊?”
顾言琛坚持爬山几年,早就认识老人,点头道:“周末没事,来散散心。”
老人笑道:“散心好啊,现在你们年轻人都是压力太大,这山上环境优雅,多锻炼,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
顾言琛随口问他:“老人家,你爬这山多少年了?”
“我就住在山脚下,靠山吃山,有十几年了吧。”然后他又感慨道,“这地方过去可没这么多的树,环境也没有这么好。多亏了这几年植树造林,才又把这山绿了起来。”
说到这里,老人冲他摆摆手:“不说了,我赶着热起来以前,再去挖点东西。”
顾言琛也就告别了老人,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他走走停停,到八点左右,终于到了山顶。
顾言琛俯视着山脚,然后又拍了一组照片。
他并不是来这山上玩的。
之所以来这里爬山,都是因为林向岚死前的遗言。
对于林向岚去世那天的事,顾言琛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他等在急救室的门外,医生忽然说病人不行了,让他通知家属。
他给林落打完电话,走进去,就看到林向岚的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
在弥留之际的那几分钟,林向岚让医生出去,死死抓着他的手,嘴巴一张一翕地,说着一些不连贯的词,他只能从那些语句里,推断他想要告诉他什么。
“鹿鸣山……那里有关键东西……”
他皱眉问林向岚:“林局,山上有什么?”
林向岚似是没有听到他的问题,继续自顾自说着:“河图商会……我死后……小心……一定要查下去……绝不姑息……”
林向岚的脸色越发灰败,紧紧抓着他的手,然后他似乎是回光返照,眼睛里又有了神韵,唤回了一丝神智:“顾言琛,别去查我的死因,也别让林落去查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照顾林落……帮我照顾好他,那个孩子太执拗……我放心不下……”
他答了一声好。
听到这个字,林向岚就咽气了。
因为从事刑警工作的关系,顾言琛见过很多死人,可是林向岚是他亲眼看着死去的第一个人。
那一口气散掉了,人就不再是活着的了。
生与死的间隔,就是这么简单。
几句意义不明的话,一个小他几岁的少年,这就是他从林向岚那里继承到的全部遗产。
从那时候起,顾言琛就感觉到,林向岚的死,可能是和河图商会是有关系的。
面对许承煌时,林局都不害怕,可是面对河图商会,他却还没查到核心,就败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河图商会隐匿而强大。
如果他们连一位局长都敢暗中除掉,又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他遵循着林向岚的遗言,故意绕开了他的死亡,他也提防着林落会去查这件事,反复劝阻着他,可是他又没法和他明说这些事。
后来,林落的意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想到此,顾言琛叹了一口气,收起回忆望着山下。
从五年前起,他就在暗中调查。
他认为,如果林向岚的话有所指,那么破解这一切的钥匙,应该就在鹿鸣山上。
几年来,周末来爬鹿鸣山,这已经称为了他的习惯。
他登上这座山已经有上百次,每次都是走不同的路径,他爬到对这座山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很熟悉。
他查阅过相关的资料,问过山上山下的人,挖取过山上的土壤,翻找过山上的枯叶。
可是时至今日,他依然破解不开这个谜题。
他想不通,鹿鸣山上究竟会有什么证据,是林向岚想让他来寻找的。
是山上的污染?早已挖光的矿藏?是三十年前的山火?还是埋藏有尸骨?
这片山林有着自愈的能力,越来越郁郁葱葱,痕迹也越来越少。
此时,顾言琛站在山巅往下望去,一片蓝天广阔,半个城市尽收眼底。
他想,或许有一种可能,也许林向岚也不知道要让他寻找什么,所以才留下了那语焉不详的遗言。
但是只要他有生之年,他就一定会尽力寻找下去。
周末,沈君辞也起了个大早,他穿上了黑色的衣服,去花店买了一束花,然后打车去了墓园。
他怕遇到认识的人,也怕遇到顾言琛,故意晚了几天。
虽然已经过了林向岚的生日,但是他还是想来看看他。
相比于忌日,他还是喜欢给老林过生日。
生日似乎在告诉人们,那个人还活在自己心中。
而忌日却是在一遍一遍提醒人们,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刻。
墓园很快到了,早上的墓园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什么人。沈君辞走进去,里面果然如同顾言琛所说的那样,绿植很多,修建得非常漂亮。
在林向岚的墓碑不远处,就是林落的墓碑。
林向岚的墓碑前放着一束鲜花,显然不止是他一个人记得这个特殊的日子。
沈君辞走到了林向岚的墓碑前,蹲下身把花放下,他看着上面的照片,伸出手摸了摸。
照片上的老林穿着一身警服,在微笑着。
沈君辞觉得自己应该和他说点什么,他望着照片上的林向岚道:“爸,你说的不错,顾言琛的确是个好警察。”
有他的帮助,他们应该可以很快发现那些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