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夜,槟城市局。
顾言琛带着陆英以及一名负责记录的警员走入了陶雅的审问室。
面前的女孩依然是安静地低着头,她和顾言琛见过的其他嫌疑人都不太一样。
那些人们或者是嚣张,或者是恐惧,或者是紧张,或是得意。
可是陶雅,她安静地坐着,仿佛一点人类的感情也没有。
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顾言琛开口道:“她们已经全部招供了,孙雨诗也承认了杀害周颖颖的罪行。但是我认为,这不是真相。”
陶雅的眼眸转动,看向他。
“其他女孩都说是你叫醒了熟睡的她们,是你让她们把刀扎在了周颖颖的尸体上。法医在周颖颖的尸体里化验出了地高辛片的成分,整个寝室里,只有你的医疗卡上曾经开过这类药物。”
种种线索都指向了这名看似文静普通的女孩。
面对质问,陶雅的眼眸动了动,看着桌子上那一堆资料,她忽然把手抬了上来,从那些照片里翻找出了一张尸体的图片。
少女的目光落在蜡化的尸体上,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放下了照片,仰起头,看向顾言琛:“我知道,你们会查到这里的。”
顾言琛的双手压在桌面上,俯身问她:“周颖颖,究竟是被谁杀害的?”
“她死于所有人之手。”陶雅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沙哑,语气平静而低沉。
顾言琛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陶雅的嘴唇微抿。
顾言琛取出了一叠资料:“根据我们的调查,周颖颖曾经是你的好朋友。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陶雅挽了一下头发,开口道:“我和周颖颖的确是好朋友。我虽然过去没有和她一个班过,但是我们一直关系很好。那时候我们住得不远,又都是合唱班的,我们经常一起做作业,我甚至想过将来有一天我结婚,她会是我的伴娘,而如果她先结婚,我也会愿意站在她身边。”
“我是最先进入了这家工厂的,在正式报道以前,我问了问我在老家的几个好朋友,周颖颖马上有兴趣,想要进入,我就把她介绍给了工厂的人事。”
“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陶雅的语气有些悲伤,可是她的眼睛里干干的,没有一丝眼泪。
她的表情让人难以判断,她是在缅怀自己的好友,还是在袒露自己的罪行。
她似乎站在一条黑与白的分界线。
就连顾言琛都无法断言,眼前的女孩到底是无辜之人还是个凶残的杀人者。
他耐心听她说下去。
“最初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很好,工厂的生活非常简单,并没有太多的波澜。一切事情的开始,是周颖颖入职以后的第三天,我们在工作的时候,从外面飞来了一只黑色的甲虫,她大叫着,把虫子甩开。”
陶雅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
那一天,她也刚入职不久,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她们每个人都穿着工厂的制服,全神贯注地做着面前的工作。
忽然飞进来的黑色甲虫落在了周颖颖的衣服上。
她啊地一声大叫出来。
随后她蹦跳着甩开了虫子。
安静的车间里忽然发生了这一幕,周颖颖的叫声打破了平静,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她。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噗嗤一声笑了,随后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笑声蔓延传染,所有的人都在笑,除了她和周颖颖。
最初的笑容只是感触而发,那时候她还没有觉出来有那么的不怀好意。
直到孙雨诗的目光落在了周颖颖身上,她的嘴角挑起,那表情像是寻找到了新的玩具。
一切的不幸就此开始。
陶雅结束了回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从小到大,周颖颖不怕别的,就怕那些虫子。她的叫声有点夸张,那一幕很多女工都看到了,包括孙雨诗。她当时笑着对周颖颖说‘你像是一只跳舞的犀牛。不如我们就叫你犀牛吧。’”
“我那时候看到好朋友被欺负,生气了,我直接怼了回去,我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给别人取外号?’”
“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句话,引来了之后孙雨诗的疯狂报复。她和同乡的女孩抱团在一起,想尽了方法欺负着我,他们甚至放弃了捉弄周颖颖。”
这件事,顾言琛也听韩子爱讲述过。
“她们会把我晾晒着的衣服故意弄湿,让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去车间工作。她们会把我的书丢在地上,再踩上几脚,假装才看到还给我。宿舍检查,要求不许插接电器,她们会故意把我的东西拿出来插上,再让舍管发现,害我被批评。她们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车间里,不帮我打饭。就例如这样的事情吧,几乎每一天都会发生。”
讲述着这一切,眼前的陶雅是平静的。
欺负一个坚强的人有时候会比欺负懦弱的人更有趣。
她高傲的态度,让孙雨诗想要折辱她,就像是纯白色的东西,总会有人想要把它弄脏。她们想要把她拉到地上,弄到泥里,被踩得脏脏的,坏人才会有成就感。
“那个时候,车间里的所有女工都不敢接近我。只有周颖颖,她觉得这样的状况是因为她引起的,在没人的地方,她抱着我哭。我说‘没关系,以后在别人的面前,你也不要对我好,不要和我说话,否则,她们也会一起欺负你的。’”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在其他的女工面前演戏。”她低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不想连累她。”
顾言琛问:“有什么能够证明你说的这些吗?”
陶雅摇了摇头:“为了不被其他人怀疑,我们网上都不聊天的。”随后她又想起了什么道,“我们在工厂厂房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基地。就是那一片被框起来的空地,那里和工厂的后方相连,明明是内外都能进来,但是工厂里的人不会去,外面的人也不会来。在那里,我们可以随意说话,就像是小时候一样。”
“我和周颖颖从那时候起,就会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到那里去说说话。只有在那里,我们的呼吸才是自由的。”
顾言琛皱眉听着,他意识到,那地方就是周颖颖的埋尸地。
“我虽然被孙雨诗她们那些人欺负得很惨,但是我还是忍了过来。直到有一次冬天我们出去团建……”
“所有的人挤在了湖边,别人都没有注意,只有我看到了,我们的脚下就是冰冷的湖水。我那时在想,如果孙雨诗死了,是不是一切就解决了。在拥挤之中,她掉下了湖水。”
“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往下沉……”
讲述着这个故事,陶雅的声音是平静的,目光看向远处。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湖边,看着一望无际的水面,耳边都女工们的惊叫声。
那个讨厌的女人浮浮沉沉着,随时可能呛上一口水,就此淹没水中,消失不见。
她的眼神冷漠,俯视着她。
可是当时她的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
就让孙雨诗这么死了吗?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蚕蛹中被粘液包裹着的蝴蝶,如果挣脱不开,自己就会死于蛹中。
她的心跳如同鼓擂,随时都会冲破胸腔。
仿佛在生死边缘的人,不是孙雨诗,而是她自己。
心念在瞬间千回百转。
她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不能这么让她死了!
她跳入了湖水里,那一瞬间,冰冷的湖水宛如尖刀扎入她的肺里。
她要赌上一把。
……
审问室里,陶雅把目光收回来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轻轻咳嗽了一会,擦了擦嘴角。
从那年冬天以后,她就落下了病根,有时候晚上会咳醒。她怕吵醒其他人,就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用被子堵着嘴,直到天亮。
顾言琛知道,女孩的描述避重就轻,她并没有详细说孙雨诗是怎么掉下去的,但是他还是听出了一些端倪。
那时候的陶雅,应该是在黑化的边缘。
她差一点就成了一名杀人凶手。
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的结局,可他还是听了下去,没有打断陶雅。
“我还是做不到看着她淹死。我犹豫了一下,觉得毕竟是一条人命。随后我跳到了水里,还是救了她。还算是她有一丝良心,孙雨诗终于不欺负我了。可是我没有想到……”
说到这里,陶雅攥紧了拳头。
顾言琛听到这里问:“后来呢?”
“后来孙雨诗接纳了我,却转而欺负韩子爱还有周颖颖。”
霸凌依然存在,只是换了目标。
“欺负人这件事在这些人之中仿佛一个滚下山的雪球,有了惯性,越滚越大,每个人都在添砖加瓦。很多人从中得到了乐趣。”
“就算我站在了孙雨诗的周围,依然没有办法遏制这种行为,甚至有时候,会因为我的劝阻,欺负变本加厉。那时候我和周颖颖只能继续演戏。”
“在外面的时候,我不和她说话,甚至我开始带头欺负她,由我动手,孙雨诗和其他人反而会欺负她欺负得少一些。那段时间,几乎每个周五晚上,孙雨诗都会把她叫到楼下的储藏室,找着理由罚她,取笑她,看她出丑。他们其他人也会去围观,还会出主意,嘲笑周颖颖。”
“那是群体的行为,我发现那样的行为和孙雨诗有关,但是也不完全在于她。孙雨诗是位于前面的人,但是其他的人,一个也不无辜。”
“有时候,就因为集体里面的某个人的一句话,一个念头,霸凌就产生了。其他的人附庸着,从弱势者的身上践踏而过。”
“谁要是提出反对的意见,就会被所有人敌视,就连孙雨诗也一样。她如果做得不够,也不能服众,她会受到群体里其他人的抱怨,大家会抱团反对她,那些情绪的激将下,她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维持自己的人设,就会做出更疯狂的事。”
“想要破开这一切的话,一两个人的努力太难做到了,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她们有些一致性,又有着各异性。不可预测,难以捉摸。”
“我可以看得出来,周颖颖受到那些折磨,开始憔悴,变得抑郁。她很想逃离这里,可是她的家里,却不允许她离开工厂。她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绝望,而我帮不了她什么。”
“她的身体开始不舒服,时常心跳很快,她怕父母和工厂里的人知道,就借了我的医保卡去医院看病。她得到了一个消息,因为肥胖,她的心脏变形,如果不做手术,随时可能因为心脏病发作去世。医生给她开了地高辛片,暂时缓解症状。”
顾言琛问:“关于这些,有检查结果吗?”
陶雅摇头:“是周颖颖自己去的,我没看到什么检查结果。那家医院不算很大,但是离工厂相对较近。她说医生希望她住院,她拒绝了,只拿了一些药回来。”
之前顾言琛也曾经试图让白梦找到当时的医生,但是医院并没有完全电子化,时隔久远,病历丢失,他们除了肯定医院开过药,并没有得到其他的信息。
听到这里,同在审问的陆英有些质疑:“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周颖颖就是心脏病发死的吧?”
案子查到这里,他不愿意相信这种简单的巧合结局。
可是这样的可能性又和他们侦查之中的很多细节对应了。
血液里的地高辛,心脏病,死亡。
陶雅抬头眼睫轻眨道:“请听我说下去,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周颖颖开始想要做手术,可是她知道家里没有那么多钱,而且她的病如果被工厂知道,会被辞退。那个手术需要至少20万元,即便请来专家,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十。”
“事情发生在她22岁的阴历生日。在我们老家的习俗,都是只过阴历。只有我和她在秘密基地里,我给她买了一小块的蛋糕,到最后我们只点了一根蜡烛,点着了以后,我才发现,只有小小的扭曲的火光,这在生日并不吉利。”
“周颖颖终于正视了她可能会不久于人世这件事。她感慨,自己短短的人生如此渺小卑微,她的父母还活着,那些欺负人的工友还会好好活着,世界上不会有什么变化,唯独可能会少了她。我们聊着天,对那些人,对那些事,心里有着愤怒。当时,我们想了一个计划……”
说到这里,陶雅的眼睛红了起来,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恨意。
她说出了真相:“我们决定,利用她的死亡。报复那些人。”
说到这里,陶雅仿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一间阴暗的储藏室。
周颖颖躺在地上,呼吸心跳全无。
孙雨诗瘫倒在不远处,因为失手杀人崩溃大哭,另外一位少女也完全不知所措。
她那时候面对着好友的尸体,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冷静,孙雨诗,你必须冷静下来,我有方法,能够改变这一切。没有人会知道你杀了人。”
孙雨诗止住了哭泣,抬起头茫然看向她。
她开口道:“我们可以把其他人叫下来,让她们以为是自己杀害了周颖颖。”
她这么说着,身体战栗,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这是她早就制定好的计划。
周颖颖的死亡仿佛是一个拐点。
一切会由此改变。
审问室里,陶雅承认:“我是利用了她的死亡,也利用了她的尸体,我给孙雨诗出了主意,为了让她相信我,我对着尸体刺下了第一刀,然后我叫了其他女孩下楼。”
说完这些,陶雅抬头看向警察们。
她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整个事件变得像是罗生门一般。
观察室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白梦从陶雅的表情里看不出这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她编造的谎言。
但是她回忆着孙雨诗所说的话,她记得孙雨诗说,只有那一晚,周颖颖像是疯了一样地反抗她,她们才扭打在了一起。
顾言琛道:“有什么能够证明你说的这些事?”
陶雅道:“我有视频。”
她顿了一下说,“是周颖颖生前录下的录像,原件随着我的旧手机遗失了,但是有一段剪辑视频,我加了密码,放在云端了,如果你们给我手机,我可以找出来,给你们看。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白梦急忙起身,去拿了陶雅的手机,她把手机外连到了警方观察室里面的电脑上,做了个简单的投屏。
隔着一层证物袋,陶雅操作着老式的手机,她从一个程序进入,输入了几层密码,进入了一个云空间,随后又解码打开。
那个文件夹一打开,所有人都看向屏幕上。
首先看到的,是放在里面的照片。
那些照片很多,一共十二张。
那是女工和尸体的分别合影。
每个女工手拿着刀,刺向周颖颖尸体的背部。
背上的伤口从一道逐渐增多。
在阴暗的储藏室里,那些女孩子们脸色苍白,表情各异,有麻木的,有痛苦的,有哭泣的,有害怕的。
就是这些照片,永远改变了她们的人生。
陶雅道:“周颖颖和孙雨诗打斗的录像,我也录下来了,都在里面。”
最后她点开了最长的那一段录像。
一位胖胖的样貌普通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了屏幕上。
所有人都一眼认出了,她就是这一案的死者周颖颖。
就在之前,沈君辞看到过她的照片,看到过她的尸体,此时却看到了她的影像,这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视频的背景是黑的,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周颖颖的面前点了一个小小的蜡烛,映照着她的脸。
陶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点什么吧,毕竟是二十二岁的生日。”
周颖颖顿了一下:“应该说什么呢?”
她看向镜头,停顿了几秒钟才开口:“我从小就是个胖子,我非常普通,长得不好看,学习成绩也不好,我的家里没钱,爸妈经常骂我,我能够感觉到,他们不爱我。哥哥也看不起我。在学校里,我过得平庸,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觉得自己太不合群,就努力笑着。我希望别人包容我,希望自己也能够被爱着。”
“我胆小,懦弱,这人生的二十来年,都在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
“我曾经以为,成年了,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一切就会变得很美好,可是等我长大了,发现并不是这样。一过了二十岁,我爸妈就把我当做一只成熟了的,待宰的猪,如果不是在这家工厂里,有着不错的薪水,我早就被逼着嫁人了。”
“而孙雨诗,还有那些工友,又在不停地欺负着我。”
“我感觉,自己身处在炼狱之中,而这地狱,是周围的人外加在我身上的,无论是路人,父母,亲戚,同事,领导……因为我的胖,因为我丑,因为我不能如她们所愿,因为我看起来好欺负,大家都是人,我却成为了他们欺负的对象,发泄的对象。从来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
陶雅在一旁开导她:“你说的也不尽然,你看我,不也是经历过这些,但是我挺过来了。一切就会变得美好。如果没有以后,那才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还是会希望你能够撑下去。你应该和家里人说自己得病的事,应该去更好的医院。”
“可是不是人人都能够像你一样坚强。至少我没有你的勇气,也没有你那么聪明,更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周颖颖继续说:“我曾经想到过,出走,走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独自生活。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到不了很远的地方去,我没有钱,证件压在工厂里,我爹妈盯得我很死……就算我走了,还能怎样呢,到了新的地方,依然会有人骂我像是猪,骂我一事无成。更何况我现在生病了,我快要死了……”
视频放到这里黑屏了,过了片刻再亮起来。
这一次,周颖颖看向了手机镜头,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屏幕。
“以前,我是个胆小而懦弱的人,现在我想要在我去世前,改变这一切。今天晚上,我会打电话,和我的父母谈一谈,孙雨诗应该也会再叫我,我会试着,对她进行反抗。”
“如果,我的父母不再骂我,不再强迫我,我会告诉他们我生病的事,会和他们一起想办法。如果今晚,孙雨诗不会欺负我,她放过了我,我会自己去大医院,再做详细检查,想办法看病。”
她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就连在屏幕前的那些警员们,都感觉到了少女的绝望。
周颖颖擦了一下眼睛:“如果今晚我这奋力一搏,没有任何的结果,如果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待我。那么我希望……我希望……他们能够受到惩罚,付出代价……”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看向陶雅:“陶雅,你会帮我做到的吧?”
“我会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闺蜜。永远不会背叛对方的那一种。”陶雅的声音传过来:“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你会希望自己被埋在哪里?”
周颖颖指了指脚下:“就这里吧。只有在这里,我是自由的,快乐的,我是属于我自己的。”
“我甚至不希望,有人能够发现我的尸体,那样我就可以安静地睡在这里。有人会因为我的失踪去指责我的家庭,我的父母,说他们重男轻女,逼走了自己的女儿。”
“孙雨诗会因为我的死亡,变成一个杀人凶手,她会永远害怕,永远忌惮。其他人也会因为我的死亡,在心里横上一根刺。她们再也无法像是以前一样,那么心安理得地去欺负别人。”
“我活着时候无法反抗的人,会在我死后得到惩罚。他们会在梦中梦到我。随后惊醒,我会成为他们永远的噩梦,挥之不去。”
周颖颖面对着镜头,绽放了笑容。
这像是渺小而平庸的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宣战。
她如果战败了,就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放在天秤上,去撬动一切。
进行飞蛾扑火般的最后一搏。
视频又黑屏了以后,随后又亮了。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警察们找到我的尸体,你就把这段视频,交给他们看吧。证明我所有的行为,都是自己的意愿,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陶雅道:“我们吃蛋糕吧。”
周颖颖道:“那我许个愿吧,我不想死,我想要活下去,我如此地热爱这个世界。”
她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一切陷入了黑暗。
视频停住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段视频录制于一年以前,而现在所有的结局他们都已经看到了。
周颖颖已经死了,她似是被那些人杀死了,也像是被这个世界杀死了。
顾言琛的神情凝重而严肃。
白梦看到这里,抽了一张纸巾,小声抽泣。
沈君辞不知道,如果那天周颖颖的父母没有对她破口大骂,激烈争吵。如果孙雨诗不是像往常一样欺负她,羞辱她,是不是结果会不同。
但是没有如果。
那个善良而普通的女孩死在了她22岁的夜晚。
陶雅道:“从那一天起,我背负着对周颖颖的誓言,把计划进行了下去。在孙雨诗六神无主的时候,我出了主意,让一个一个女孩被道德审判。我维持着寝室的平衡,那以后的事情,你们应该也知道了。”
周颖颖的父母被人人指责。
孙雨诗开始夹着尾巴做人。
寝室里的霸凌从此消失了。
周颖颖拯救不了自己,但是一切似乎是因为她的死亡,变得好了一些。
他人即地狱。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把烈火,撕开了一条地狱里的缝隙。
可惜她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
陶雅道:“从周颖颖死后,我就开始叠千纸鹤,每一天叠一个,如今已经一年了。千纸鹤里是我对朋友的思念。我希望那小小的纸鹤可以传递信念,如果真的有死后的世界,那么周颖颖泉下有知,也会为今日的一切感到欣慰。”.
案件到此,似乎是终于水落石出。
夜晚,白梦收拾着所有的档案,她擦掉了眼泪,从动容与共情之中醒了过来。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继续忙碌。
沈君辞看向一旁的顾言琛,他的表情并没有破案以后的释然。
沈法医思考了片刻,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虽然在听陶雅的供述前也推断到了这种可能性,可是事情之中还有一些不对。
现在陶雅这么说了,还出示了视频,他反而怀疑这依然不是真相了。
沈君辞问顾言琛:“我们应该相信陶雅的证词吗?虽然说有了周颖颖的那段录像,但是我发现了一点,就是在陶雅讲述的故事里,很多事情都是发生在秘密基地里。包括她们约定好,互相隐瞒着她们的地下友谊的这件事。除了这段影像,陶雅的证词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那一切。”
毕竟一切事情都是发生在外号事件之后。
那时候,陶雅帮周颖颖出头,而懦弱的周颖颖却躲在了陶雅身后,甚至看着陶雅被欺负。
是否那时候,她们的友谊产生了裂痕,陶雅对好友失望,产生了想要报复周颖颖的念头呢?
否则解释不通,在陶雅已经和孙雨诗关系缓和以后,其他人为什么却忽然开始针对和她同乡的韩子爱以及周颖颖?这其中有没有陶雅的推波助澜?
人心叵测。
人性也难以捉摸。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陶雅是在两面挑拨,又在周颖颖面前扮演好人?
从证词里她们还可以推断出,陶雅真的欺负过周颖颖。一切真的像她证词里说的,聪明如她都无力阻止?必须采用这种方法才能改变一切?
人们无法从事情的表象以及证词看到她的内心所想。
那时候她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在从欺负之中感到报复的快感?
他们无法得知答案。
顾言琛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就连晚上的那段视频,也不是连贯的,有一些剪辑的痕迹。”
真正的完整视频是什么?陶雅剪辑的用意是什么?是因为里面涉及了隐私?还是分段落录制内存不够?还是说陶雅曾经说了什么,引导着周颖颖说出那些话的?
“她的话里还有一点对不上。”顾言琛道。
“哪里?”沈君辞问。
顾言琛道:“千纸鹤的数量,并非是准确对应着死后的日期。我之前自己数过了,瓶子里的千纸鹤是352只,而周颖颖去世距今已经374天。”
少了的几十只千纸鹤不知道是节假日漏掉了,还是因为什么原因,放在了其他地方,也许那段时间她没有买到一样的纸,或许是过年回家不方便折,又或者陶雅只是夸张了一下,忘记了一些日子。
这甚至不算是谎言,只是数字的微小差异,并不能作为证据,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但这件事有点细思极恐。
沈君辞皱眉细想。
有一种可能性,陶雅可能只是心机深沉的善良女孩,如同她讲述的那个故事,为了闺蜜,忍辱负重,默默做着那一切。
她要完成闺蜜的遗愿,让所有该受到惩罚的人都被惩罚。
她把周颖颖死后的世界变得更为美好。
但是这个案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尽管可能性很低,但是他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
眼前的这个女孩真的聪明绝顶,她在被欺负之后完全黑化。
在孙雨诗落水以后,她想的是不能让她死得那么轻松,所以才把她救起。
她一边欺负周颖颖,一边假意说,我还把你当做朋友。我这样是为了你好。我不欺负你,其他人就会欺负你,我也会被她们排斥。
她知道周颖颖得病,一边假装劝说她应该看病,一边告诉她,她这样的人就应该去死,并且自己决定利用她的死亡。
医院的记录并不详尽,没有留下明确的诊断证明。甚至说,除了地高辛的开药记录,他们都无法确认,是否周颖颖的心脏病严重到了那种程度。
死者血肉腐烂,他们也仅能化验出有地高辛的存在,无法获知确切浓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周颖颖自己吃下。
陶雅可能已经完全预知到了今日的一切,所以才留下了周颖颖的视频作为脱罪的证据。
她可能是个绝对的坏人,从自己受到欺负的那天开始,就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忍辱负重,咬牙忍耐,最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从孙雨诗坠湖起,彻底开始翻盘,她一步一步算计着一切,周颖颖的境遇与死亡,也是她借力的一环。
她控制着所有人,进化成了一匹凶残的头狼。
想到这第二种可能性,沈君辞觉得背后发凉,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他觉得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顾言琛终于起身道:“结案吧,根据相关的证据,以及所有证词,我们已经不可能获知全部的真相。当时真正发生了什么,只有陶雅自己知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做个选择,选择我们相信什么。”
沈君辞问:“你会相信哪一种?”
顾言琛道:“大概是陶雅讲的那一个故事吧。至少在周颖颖录制视频时,她是相信这位好朋友的。”
顾言琛判断的依据还有一些。
在周颖颖死后,陶雅并没有反过来欺负其他的女工,整个寝室关系是相对和谐的。不管孙雨诗坠湖的意外是什么原因造成,陶雅真的从冰湖里把孙雨诗救了上来。此外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陶雅和周颖颖的死亡有直接关系。
如果陶雅真的算计到了那种程度,她去做什么不好,非要在这里做个普通女工呢?
所以,他愿意相信陶雅的本性是善良的。
想到这里,他反问沈君辞,“你呢?”
沈君辞沉默了片刻,排除了之前脑内的推断,他清秀的面容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也一样,如果这不是真相的话,这个世界,人心太过复杂也太过黑暗,未免会让人无望。”
相对于口供与推断,警方更愿意相信实证。
死者周颖颖的供词,是对陶雅有利的。
目前的实证就只有眼前这些,具体的结果需要法院裁判。
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全部工作。
再往下分析就需要推测了,过度的推断会误导检方。
法律之中有句话叫做:疑罪从无。
意思是没有明确证据的话,认定会偏向无罪。因为人无法举证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
他们不会放过坏人,也不希望冤枉好人。
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带倾向性地如实记录。
至于他们脑中认为的答案……
有时候,人必须说服自己相信点什么,这样人的信念才能够更为坚定。
沈君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心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讲述这个故事。
最终他把所有的感觉都压在了心底。
一叠一叠的档案,一份一份的口供,最终都会被尘封,成为众多破获案件之中的一个。
这个案件很普通,却又不那么普通。
到了凌晨一点,他们才得以下班,走下刑侦楼台阶的时候,沈君辞忽然道:“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就会感觉到很多其他人加之在身上的痛苦。”
这件事挺奇怪,人们明明是同类,却要互相伤害。
如果没有最初孙雨诗的嘲弄,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顾言琛道:“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东西可以治愈这些伤痛,那就是他人加到你身上的爱,只要那些爱足够多,就可以抵御了那些痛。”
听着这句话,沈君辞感觉自己胸腔之中那颗冰冷的心脏,似乎被一双温暖的手环伺其中。带给他丝丝的温暖,以及希望。
不管陶雅的友谊是真的还是假的。
至少从周颖颖的角度来说,或者说从离世者的角度来说。
作为死者,都希望有个朋友或者是知己,在死后也肯替你做很多事,保持着你和这个世界的牵绊。
这么想着,似乎连死亡都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沈君辞对这一点有点感同身受。
或许正因为此,他才能够重返人间。
站在市局门口的台阶上,沈君辞忽然叫了男人的名字。
“顾言琛。”
顾言琛侧头看向他:“什么?”
沈君辞望着他英挺的眉目,开口轻声道:“能够认识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