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仇薄灯沉默的时间太长,图勒巫师替他将腰带系了一个服帖又不易脱落的结,修长冷白的手指再往上,捺了捺衣领,遮住那些容易引起绮欲的残留红痕。做好这一切,图勒巫师抱起他。
侧身。
仇薄灯仰着脸,黑发垂落。
图勒巫师一只手环住他清丽的脊背,一只手撑在放在旁边的图贡长刀上。低头将他放回毡毯上,仇薄灯鸦羽般的青丝铺满一整个洁白的枕头,盈润的唇在火光中越发嫣红,图勒巫师俯下身。
仇薄灯安静地看着他。
眸光清如天池。
迟疑片刻,落向唇瓣的吻,最终覆在了仇薄灯的额头。
图勒巫师低低说了一个词,抓起图贡长刀,就要抽回手臂起身。
忽然,他一怔。
少年刚刚为了安慰他,环住了他的腰。如今,那双细腻的手并没有落下——尽管力道非常轻微,但确确实实,仍然搭在他腰间。
图勒巫师低头。
仇薄灯别过脸,紧张地咬住自己的唇瓣,两扇眼睫毛颤抖得如同翩然欲飞的蝴蝶。
外面风声好大……
他想。
片刻的寂静过后,薪火燃烧的木屋里响起少年的一声惊呼,年轻的图勒巫师直接单手把他抱了起来。失重感让仇薄灯本能地抱紧对方劲瘦的腰背——几乎是立刻,他就被氆氇布料下强健滚烫的肌肉,给烫得浑身发软。
就像伸手去抚摸一匹野生的骏马。
紧实的肌肉,恐怖的体魄,可怕的爆发力,能在瞬间冲毁一切。
骨嵴在颤栗,指尖在颤抖。
被猛兽凶禽笼罩的本能求生意识在警告他,在叫嚣,在让他逃跑……仇薄灯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但他哆嗦着,始终没有松开手——因为男人紧紧环住他的手,颤抖得比他的还要厉害。
这是一个自人间坠落深渊,又自深渊重返人间的拥抱。
“……薄灯,我的阿尔兰。”
图勒巫师抬起他的脸。
吻他光洁的额头,吻他昳丽的眉峰,吻他秀气的鼻尖,吻他饱满的唇……所有的吻都热烈得近乎风暴,也都颤抖得近乎急雨。仇薄灯被淹没在他的吻里,模模糊糊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关于图勒巫师今晚的异常。
可是为什么呢?
就像不明白图勒巫师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替他求一枚铭刻双方姓名的护身符一样,小少爷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要因为他而害怕、难过、受伤……图勒的首巫,难道不是应该自始至终坚如磐石,不可摧移吗?
他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异样至此?
可唇瓣的颤抖、指节的冷硬、狂潮之下的不安,都不是假的。
古怪的情绪淹没了懵懂的小少爷。
又涩又胀。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包围着。就像古镯锁上脚腕一样,那样东西迟早也会攥住他,锁起他,吞噬他……一个个体,将被另一个个体消融、瓦解、合二为一的不安和彷徨主宰了他。
他哆嗦着,没有逃避。
雪原细羊毛的长袖衬衫落到毡毯上,和沉黑宽袍堆叠在一起。暗红的火光照在少年光洁的肌肤上,每一道起伏的线条,都莹润完美。他仿佛是一尊被该被供奉在神龛里的白玉圣像,无比圣洁。
图勒巫师抱起他,把他放到红底金漆的龙凤纹木箱上,让他重归神龛。
——他不是他的祭品。
是他膜拜的偶像。
细细的、温柔的、自下而上的膜拜,不放过一寸一厘……图勒巫师的脸上褪去了逼人的冷戾,火光描摹出他的眉骨,他的眼眸,他专注得近乎虔诚。仇薄灯纤细的手指,死死按在描金浮雕佛纹上,指尖泅白。
他弓起脖颈,急促地喘息。
眼尾被逼出濡湿的潮红。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他想,怎么会有人愿意做这种事情啊!
可图勒巫师半跪在神龛前。
他扣住仇薄灯想要推开他的手,抬起眼,眸底印出少年的身影。眼睫如松针落下历历可数的清影,形成无法逃离的栅栏,将白玉的圣像框在银灰的浅色里——他在供奉他的神,也在渎污他的神。
仇薄灯被他的目光禁锢,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只能看着他薄而冷的唇。
看着他苍白的颧骨。
看着它们一点一点,染上平时没有的血色。
……阿尔兰。
阿尔兰。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幻听。
战栗一波一波蹿过骨头,仇薄灯呜咽一声,险些从神龛上栽了下去。好在图勒巫师及时起身,单手按在红木箱子边沿,撑住了他。仇薄灯的下颚抵在他的肩膀上,漂亮的眼睛水雾濛濛。
火光印在图勒巫师的身上。
他的脊骨处,那些由金漆烫写的经文正在反光——那是最残忍的烙印,要把最尖锐的铁笔烧得通红,沾染金粉,一笔一画地写上去,刻进皮肉,烫进骨头。仇薄灯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带来强大的力量。
但仇薄灯知道,脊骨是人体疼痛感最强的地方之一。
无数神经由它串联。
金经的反光刺痛了仇薄灯的眼睛……要书写成这样一部细密冗长的经文,简直就是非人的酷刑,可图勒巫师将它们一丝疼痛也没有地分给了他……某一瞬间,无言的情绪主宰了仇薄灯。
他垂下手,想去碰一碰那些救了他的经文。
图勒巫师先一步环住了他。
灿金的锁链自红木箱子边沿垂落,摇晃着,坠在雪域英雄王传说的故事浮雕上,细碎的光掠过奔驰的猛犸,放牧的勇士……仇薄灯弓起身,想要往后躲,又硬生生压住自己的本能反应。
“别怕。”图勒巫师低低地,生硬地说,“阿尔兰……别怕。”
是你在害怕啊!
仇薄灯睁大眼,将下颌死死抵在男人坚硬的肩骨上。
生理性的泪水几乎是在瞬间,就溢了出来,
泪珠划过他的脸庞。
他忍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每一声尖叫、哭泣。他模糊地,隐约地知道那会让图勒巫师刚刚消退,还未彻底离开的恐惧卷土重来。他忍得全身战栗,却依旧紧紧环住男人的肩膀,任由泪水打湿睫毛。
别怕……
你不会伤害我……
形式像极了十一面观世音相脚环的暗金古镯时不时向前、向后移动。
镯面镶嵌的宝珠闪烁出炫目的光,镯环焊接的灿金锁链垂过纤细的踝骨……落到木箱顶面的金漆浮雕,垂到厚实的毡毯上,再向上拉起,锁在古老的镀银面具下方,弯曲成一条长长的、不断摇晃的弧线……
金环与金环碰撞,发出激烈的清脆的声响。
神龛上。
少年洁白的肌肤被印满金光。
他眼里满是泪水,却只喘息着,承受着,不发出一声抽噎。
仇家将他们的小少爷严严实实护起来是正确的。
矜娇的小少爷本性带着一种雪原般纯净的圣洁和悲悯。他生来就是瓷白的玉像,生来就是以身渡厄的神佛。若不被好好地,仔细地保护起来,迟早要被窥伺纯白的恶念沾污……不过如今,一切都晚了。
他以身渡厄。
成了被玷污的白玉像。
仇薄灯仰起脸。
火光照出他白玉无暇的脸庞。
图勒巫师用力抱起他,和他一起滚倒在毡毯上,脸颊贴着脸颊,脖颈贴着脖颈……他压下无声的尖鸣,尽数承载满图勒巫师的恐惧、后怕、不安、患得患失。
漫长的静默过后。
图勒巫师一手环住他,一手拿过落在附近的《双原解字》。展开折叠的书角,轻轻抬起他失神的脸,要他看某一样字。
……阿尔兰,胡格措,阿库拉伊。
我是你的胡格措,你是我的阿尔兰,我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