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与天光一块镀在低垂的睫毛上,根根冷清,落在银灰里像是铅色疏影。唇线抿得笔直,一言不发……仿佛是粘人的豹子被训斥后,蹲在湖边阴影中,不愿意走开,也不愿意出声,就蹲在那里看你。
……是真的有点委屈的样子。
让人很想去拨一拨它的睫毛,再亲一亲它的眼睛。
仇薄灯有点心痒痒,差点就想凑过去哄他。
手指刚伸出去,耳边就炸开雁鹤衣气到差点破音的怒叱:“无耻之徒!你、你、你居然还有脸装模作样!”
雁鹤衣剑都拔出来了!
身为靠剑不靠脑的剑修,她也说不出来图勒巫师有哪里不对,但莫名就是让她一口气梗在胸口,看了只想揍人——哪里来的妖魔鬼怪,竟然有胆子当着她的面,给她小少爷灌迷魂汤!
“鹤姐姐!鹤姐姐——”仇薄灯大惊失色,怎么又要打?
“少爷!你下来,”雁鹤衣怒不可遏,“我非一剑砸碎这家伙的巫术不可!”
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语气中的敌意显而易见。
寒芒一闪。
图勒巫师的直刀出鞘三寸。
他冷冷地扫向这个阿尔兰的第一求助对象,杀意毫不掩饰。
“少爷!你看他!”雁鹤衣立刻,“他还想杀人灭口!”
仇薄灯扭头看。
图勒巫师抿着唇,苍白的手背下淡青筋脉绷起,腕骨线条锐利,指节雪山瘦脊,紧按刀柄,不愿松开。
……好像更委屈了。
仇薄灯想着,缩回一只手,借着斗篷的掩饰偷偷搭在他肌肉紧绷的左臂上,跟呼噜一只大猫一样,呼噜了两把。
图勒巫师终于勉强将图贡直刀推回去。
“少爷!”雁鹤衣额头青筋都在跳,身为剑修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刷新,她不敢置信——这家伙刚刚看她那一眼,杀意可是实打实的,少爷一扭头,居然立刻作出一幅可怜相???
有生以来,雁鹤衣第一次如此憋血。
“好啦好啦,”仇薄灯一边在斗篷底下轻轻拽图勒巫师的衣袖,一边好声好气安抚快要再次暴走的雁鹤衣,“鹤姐姐,先处理正事先处理正事……沈方卓那些家伙呢?还有苍狼族的,我还有事想问问。”
“……”
雁鹤衣狠狠瞪了图勒巫师一眼,含恨将剑也推了回去。
“他们被关在地窖里。”
顿了顿,雁鹤衣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少爷,”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许久,“鹤衣该死,鹤衣怀疑,有人把仇家扶风九日的变幻规律,透露出去。”
静了一会儿。
仇薄灯轻轻地:“哦。”
……………………………………
走出阴冷的地窖后,强烈的光线刺得仇薄灯不舒服地眯了眯眼,下一刻,图勒巫师的手就伸过来,遮在他眼前。
晚了一步的雁鹤衣:“……”
居然有一天,她会在照顾小少爷上输给别人。
她恨恨地盯了图勒巫师一眼,视线刀子般打他搭在小少爷肩头的手背剜过。图勒巫师根本就是当她不存在,低着头,看阿尔兰的神情。
“我没事。”仇薄灯眨了眨眼,适应光线后,拉下恋人的手,习惯性与他十指相扣。可能是地窖里的血腥太重,熏得他到现在还想反呕……眼前残留私贩商人的嘴脸,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真奇怪。
明明也不是第一天见到这些。
甚至更恶心的都见过。
世家奢华掩盖的腐臭、脓疮、日复一如,就像桥洞底下的污水一样,汹汹涌过。为了建造飞舟,为了铸造天兵,为了铸造精铁,木头一天不停地燃烧,炭灰与骨灰一起排进河水……无法制止,无法改变。
只能看着、看着……
习惯了,也麻木了。
为什么如今,只不过,隔了短短月余,再见到就恶心得抑制不住想吐出来?
骨节僵硬的手搭在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仇薄灯转身,把头埋进图勒巫师的怀里。身为部族巫师浸染的淡淡草药味,就像雪原的云兰一样,清凌凌地,包裹住他。
见到这一幕,雁鹤衣张了张口,最终什么话都没说。迷魂汤也好,巫术也罢,在小少爷的心情面前,统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尽管如此,见到图勒巫师俯身抱起小少爷,就往山顶走时,还是太阳穴一跳,手忍不住又摸上剑柄。
仇薄灯浓睫耷拉着,有点恹恹,喊了她一声“鹤姐姐”。
雁鹤衣:……
她转过身,硬生生当做没看到,没看到小少爷就没被拱了,不生气不生气,佛生气我都不生气……淦!他娘的还是气死了!
地窖里,被揍得爹娘不认的沈方卓正在计算家主什么时候可以到,就听到“砰”一声巨响,牢门再次被踹开。雁鹤衣就跟一道旋风般,卷了进来,噼里啪啦,一瞬间,地窖里所有私贩商人的脸全歪到了一边去。
下一刻,又是一阵不带间歇的脆响。
这群人,就跟向日葵一样,齐刷刷,被扇到了另一个方向。
…………………………
就在雁鹤衣把被看守起来的私贩商人,连带苍狼部族的人,当做沙包一样,发泄怒气的时候,仇薄灯已经窝在图勒巫师怀里。
一下一下,揪恋人衣襟处的蓬领玩。
被擦拭掉的情绪,就像雪原的灰黑炭迹,被巫师抹去,只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依附缠绕在精神罗网上的雪,本身才是最可怕的污染。它是无声的怪物,蚕食阿尔兰每一次低落,每一次压抑时,沁出的苦郁。
他把阿尔兰也变成一个怪物。
一个不会有负面情绪的怪物。
仇薄灯高高兴兴的,完全没有刚刚在地窖里的难受反胃。
——他忘了。
“阿洛,”他趴在图勒巫师肩头,问,“不回屋吗?”
圣雪山山系庞大,就连主峰也分布有许多高高低低的山头。尽管是上山的路,似乎不是要回鹰巢的路。图勒巫师应了一声,仇薄灯好奇地自他肩上,看圣雪山的另外一面。他觉得自家恋人有些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比如怕他看腻雪原的风景后,会想要离开。
怎么可能看腻啊?
单单是圣雪山,就拥有无穷无尽的姿态与美丽:雄奇的主峰、蜿蜒的鹰道、纵深的冰谷、秀美的雪脊、日光里的金顶……数不清的峰脉,数不清的冰河瀑布,隐于山穷水尽之后又一处破墨而出的剑崖。
要看上一百年,才能看遍每一处不同吧?
想着,仇薄灯听到密集的羽翼拍打声。
他直起身。
图勒巫师转过山石——
山坡左右分开,圣山不冻湖的水顺黑石而落,在日光中宛若千万条闪闪发光的银链,无数鸟巢铸在崖壁上,大大小小的禽鸟沐浴晨辉,展开灿灿的翼羽,汇聚成一条神奇的河。盘旋俯冲,又集体拔升。
“神鸟道。”仇薄灯脱口而出。
许则勒在《四方志》中记载过:
圣雪山的天湖,坐落在圣山一处侧峰山顶,是图勒女神流下的眼泪,悲悯苦寒中的牧人。哪怕是在冰季也永不结冰,湖面终年腾着氲氤热气,湖水落进深谷,那谷名为“神鸟道”,每年冰季,巨鹰神凤会不远万里,飞来这里。
它们沐日而出,翎羽的光芒汇聚成辉煌的天路。
神鸟谷里的猛禽早早习惯与人共生共存,图勒巫师和仇薄灯的到来,没有惊扰到它们。
它们兀自盘旋,争抢谷中破卵而出的冰虫。直到最后一只冰虫都被食尽,才散开,有的回巢,有的求偶,有的飞向圣雪山远处的林海。
崖壁上,满是它们巨如房屋的巢。
呼呼风声,自头顶掠过。
仇薄灯仰着头,忽然发现一只似曾相识的火红大鸟。
“喂——”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
仇薄灯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天空中的大鸟太多了,这些被图勒人视为神供奉的鸟,每一只羽翼展开,都能挡住一小片光。但他喊了一声后,神鸟道中,一只火红的大鸟真的离群而出,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翼展足足一丈的大鸟,掀起的狂风能把普通人从崖壁上刮下去。
仇薄灯遮着眼睛,按着图勒巫师的肩膀,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和喜悦。
“呖!呖呖呖!”
红凤落在离他们前面的雪地里,冲他叫了两声,探过头来。
“真的是你啊。”仇薄灯高兴地伸手,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翎羽,“谢谢你救了我。”
这只在飞舟大寒潮断裂时,自雪尘中冲出,接住他的大鸟有着一身耀眼如火的羽毛。清脆鸣叫两声后,扑棱翅膀,试图将他们拢到翼下——估计是仇薄灯当初从飞舟上坠落,让它到现在还把他看成什么不会飞的雏鸟,需要亲鸟帮忙抵御寒风。
“不用啦,”仇薄灯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我没事的。”
“呖呖呖!呖呖!”红凤又叫了两声,将脑袋移向图勒巫师,叼了叼他的衣袖。
这个动作,仇薄灯有点熟悉。
——图勒巫师养的猎鹰,每次都这么讨吃的……
某个念头刚刚掠过,图勒巫师就弯腰,放下他,然后摘下腰间的银盒,倒出几枚草药制成的丸子,半跪在地上,喂给红凤。红凤啄取完毕后,他摸着红凤的翎羽,喃喃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红凤蹭了蹭他的手心,又冲仇薄灯轻柔叫了两声。
这才展翅飞向高空。
“它……”仇薄灯后知后觉,“你养的?”
图勒巫师起身,摇头:“神鸟谷的鸟,都是自由的。”
“那……”
“雪原的鹰,都是我的眼睛。”
仇薄灯骤然记起:刚进入雪原时、飞舟坠毁时、红凤出现前,他都曾隐隐听到过清脆的鹰唳。
“是我看见你,是我接住你,是我找到你,”图勒巫师站在雪地里,视线落在一边,唇线抿得笔直。
“你喊她的名字。” 雪光与天光一块镀在低垂的睫毛上,根根冷清,落在银灰里像是铅色疏影。唇线抿得笔直,一言不发……仿佛是粘人的豹子被训斥后,蹲在湖边阴影中,不愿意走开,也不愿意出声,就蹲在那里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