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口中的龙谷,不是山谷,而是冰原的大裂谷。
它自西北向东南撕开大半条天狼牙山系,又穿过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湖泊,将南部的盆地与北部的高原串联起来,两侧是陡峭笔直的裂谷,中间是冰石堆积的平原,全长近三千里,横面最宽处接近二十里。
谷底有一条冰河,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会闪烁银光,牧民们将她称作“腾和塔尔”,即“伏卧的银龙”。
龙谷之名由此而来。
此时此刻,银龙龙首。
当地牧民眼中最漂亮的一段颈弯,洁白的雪地遍布一个个深褐的矿坑,废土刨堆在一边,泥浪一片一片叠上去,速度之快,以至于不断坠飘的白雪甚至来不及覆盖。远观就像是银龙龙颈的鳞片被一片片拔出来,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丑陋皮肉。采矿作业的通明篝火倒映在长长的冰河上,将河面倒映得血一样彤红。
以修仙之术推进的采矿业,进展快得简直难以想象。
世家大族的舟队在暮晚时分抵达龙谷北部的主裂谷。太阳未完全落山时,近万顶矿棚就已经搭建完毕。月亮还未升起,世家大族的精锐修士就已经圈定了要断凿的范围,破开东西二十里南北三十里的露天矿坑井面,紧接着,短短数个时辰之内,近万根井木钉凿就已经打下去了。
钉镐、铜斧、四棱铜錾、穿山铁在通明火光中挥起挥落。
金属敲击声在谷中不断回荡。
站在谷中听这种轰鸣,会让人感觉到一种热血沸腾的力量。数以万计的修士齐齐动工时的喧哗声浪,冲破冰季的厉风。辉煌的灯火倒影成雪原的血河,就像是凡人以自身的武力重新征服天地。
大大小小的飞舟就停在谷底。
一来,开采完雪晶,可以立刻搬运上飞舟,运出雪原。二来,可以借助地形躲避高原地表的冰风侵扰,减少飞舟在恶劣天气下的自然损耗程度。三来,龙谷近百里宽,两侧有断崖充当战术防御,雪原部族骑兵的飞马环绕战术,以及机动性在断崖面前化为乌有。世家只需要把守驻扎的裂谷两侧,就固若金汤。
四来,悬崖陡峭,近乎垂直的倾斜杜绝了雪崩的发生。
可以说,这就是一个兼具开采雪晶与攻防一体的最佳地点。
薛家家旗在裂谷冰河湾处鼓荡。
提出进驻裂谷,断晶脉的薛家嫡子,未来的薛家家主薛湘城,无疑是此时的风云人物。
应酬完一波同来雪原的其他世家子弟后,薛湘城白衣白氅,自接过侍从手中的青金琉璃灯,漫步在冰河边。
河边早已经有一人等候。
“沈家主,”薛湘城笑举琉璃灯,“让您久等了。”
“薛公子客气,”沈雒岳拱手行礼。
他面对这位年纪轻轻的薛家嫡子,比先前同诸位家主一同商谈更加谨慎。
沈家与他的计划,能够顺利实现,与这位在东洲风评极佳的“八君之首”密切相关——若非有薛家在背后支持,沈雒岳未必能拿到那份让沈家在高门间有一席之地的地图。与其合作数年,深知对方绝非表面这般清风朗月。
“此番事定,十一高门,定有沈家一席,”薛湘城笑,“在下先自贺过沈家主了。”
“全仗公子鼎力相助。”
两人边走边谈,沈雒岳取出一枚青铜狼首信筒,交还给薛湘城:“公子想要的消息,都在里边了。”
薛湘城将带有苍狼图腾的信筒扭开,倒出信,推平看了一眼。
沈雒岳压低声道:“只是若他们升起混乱,恐怕很难保证仇少爷的完好。”
薛湘城将信卷垂进青金琉璃灯里,让它慢慢烧着,火光照得他面容越发温润如玉,唇边带笑:“无碍,我那表弟向来爱洁,落到这种境地,只怕早就忍耐不下去了。让他少受几分苦楚也是好的。”
沈雒岳明白了。
这薛公子何等自负,看上的东西,既然被人碰过,已然是打定主意亲手毁个彻底。
他沉吟片刻,倒不怎么意外薛公子的狠辣,只是有些担心另外一边,暗示道:“恐怕医仙爱子如命,不会善罢甘休。”
“我那姑姑向来宠溺表弟,”薛湘城屈指弹了弹纸灰,“我自会为姑姑替小表弟血仇。不过,姑姑嫁去扶风多年,归根到底已经不是写在同一个牃谱的了。”
“仇家那边恐怕不好应对。”
“有什么不好应对的?”薛湘城眉眼被琉璃灯的光晕照得清晰,“横扫人间第一世家,固然是个好名头,可这名头好太久,就不见得多好了。树大风满,风满摧树。否则,当其他人都留了那么多些人手压在这雪域之门外为的什么?”
“怕是要两头开战,”沈雒岳道,“还好薛公子您发现这雪域之门,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一名散修一钉镐敲进冻土层里,似乎撞到什么发出清脆的“铛”,泥土一翻,带出一线璀璨的银蓝来。旁边的人顿时大喊“挖到了!到了!到了!”四下一震骚动。
薛湘城和沈雒岳同时朝那一线银蓝迈步。
第一个挖到晶石层的散修,再一镐下去,这一镐下得谨慎了许多,然而这一铜镐砸下,发出的声音却大得出奇。
沈雒岳正要呵斥时,忽然发现不对!这道晶层破裂般的声音,大得出奇,也深得出奇!仿佛是从几千几万丈的地底,一直传上来似的——简简单单的一镐,怎么可能敲出这种动静?没等他明白过来,脚下站立的石板,就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咔咔!
岩层爆裂的声音席卷过整个峡谷!
冻土开裂!岩板掀翻!
坚硬的石层整片整片地掀起,如眠龙暴怒,炸开它的逆鳞!它咆哮着翻滚,要将胆敢在身上作祟的蝼蚁尽数碾压进泥里。埋在土层下的雪晶晶脉在扭曲交错的缝隙中,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但已经没有人有余隙去关注这些唾手可得的财富。
轰隆隆的暴鸣里,许多正在推进矿坑的修士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就已经数百万顿重的岩石交错,砸、夹、压成了一团团转瞬就消失血沫。
一片白雾中,一块块的巨石,战车般从两侧陡峭的陡崖剥落。
——地动山摇。
第一波震动来得凶狠,暴戾,猝不及防。第二波地壳相向加压的地动山摇中,所有吓懵了的人全都惊醒了过来,尖叫着冲向飞舟——没有突袭的雪原部族,没有风暴的侵扰,没有远处山脉的雪崩,是大裂谷!
整条大裂谷,在轰鸣迅速合拢!
声浪中,隐隐约约,仿佛有一道极远极低沉的声音。
那声音应和着大地的脉动。
淡金的烈焰从哈卫巴林海上空燃烧,自开天辟地以来,就生长在圣山以北的神树在响彻整片冰原的低沉吟唱中苏醒……毕日呼其的力量深藏于心,腾和塔尔的神龙不现其影,其咆哮之声,却令石震动!
——那是杜林古奥!席卷雪原的风暴,刺进大地的长枪!
唤醒完全想不到的天地伟力。
地壳在深处互相挤压,发出一重重极深极沉的恐怖声啸,震动整个查玛北部的雪原。不仅仅是大裂谷附近,方圆百里之内,辽阔雪原就像海浪起伏,涌动,翻起十几丈几十丈的大雪浪。
雪尘、土尘、石块混杂成巨大的海啸般高高扬起,重重砸下。
恐惧的尖叫声席卷整个大裂谷。
“冲出去!全冲出去——”
“上飞舟!!!”
“冲出去!”
各个家主放声大吼,指挥与命令混杂在一起。
有的修士涌向被地动掀翻的飞舟,拼了命要把它们推起来,结果被裂谷合拢时,再次侧翻的巨型飞舟砸成烂泥。有的修士不顾一切,仗着轻身功法,强行顶着雪潮和山石海啸向外冲,结果被雪潮冲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大自然在此时此刻,对所有自视甚高的世家修士发出冰冷的咆哮。
他们遗忘谦卑太久太久,是时候重拾敬畏。
修士们吼着号子,终于将飞舟推起来。散修们忘记了对本家精锐的敬畏,世家弟子忘了对长老家主的敬畏,长老家主忘了维持的严威,眼睁睁看两侧的崖壁以恐怖的速度推来,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往上挤。
然而等到飞舟群逃命地往上蹿时,狂风从裂谷上空刮过,夹带厚厚的雪潮,反过来成了将世家飞舟封锁在裂谷中的天网!!!
他们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埋骨地。
巨型飞舟的起飞阶段原本就是最艰难的阶段,在比前半夜加剧不知多少倍的狂风中,一群舟队就像挤在不断变小的缝隙里,竭尽全力想要挣出去的鸟。一次一次努力冲击,又一次一次被风压回来。
舟船上,家主们大吼着下达命令,驾驶飞舟和木鸢的修士们,死命地将晶石提供的能源不要钱地运转到极致。高负荷下,扶风翼发出危险的金属扭曲,木头开裂声,但谁也管不上那么多了,眼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冲出大裂谷。
不,已经不能说是大裂谷了。
冰河两岸的平地被吞没,裂谷变得又窄又深。
它还在合拢!合拢!合拢!合拢!
被十一高门世家压在下边的小家族们,要么没有机会往外冲,要么试图从边沿飞上去的时候,一头撞在陡峭坚硬的崖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大裂谷彻底合拢,地面只剩下积雪的起伏。
十一高门世家根本不去管小世家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鸢。在精良的铸造工艺,雄厚的能源供应,经验丰富的鸢师下,家主们以及子弟们乘坐的飞舟,接二连三冲出雪风的封锁,冲出雪幔似的狂风后,谁也不敢停留,全发了疯似的往高处拔升.
风!
新的狂风从高空压下。
一架刚刚挣脱死亡的木鸢,还没来得及看清整个查玛北部的地理剧变,就看到眼前掠过一道赤焰般的红影。
——那是他最后看见的色彩。
轰隆。
被击毁单侧扶风翼的沈家木鸢失去平衡,一头撞在一艘巨型飞舟上,撞得飞舟舟身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
“那是……那是……红鸢!”
另外一边的一架木鸢鸢师却看清了袭击者的身影——十年前,横空出世,掠过整个人间的红鸢,破开雪雾,展开双翼,只一个照面,就击落两架……不,三架……惊愕的鸢师来不及再数,因为下一刻那架红鸢就朝他掠了过来。
无比优美的进攻方式。
世家、鸢师、天工府对红鸢的执迷没有错,它就是最适合投入战场的木鸢,它现身天空的瞬间,就是苍鹰对凡鸟展开杀戮。与他们在风雪中的艰难摇晃截然相反,它简直是在乘风起舞,死亡之舞!
坠向大地的瞬间,红鸢自窗舷外掠过,鸢师下意识想去对方的驾驶者是什么人。
对方的速度太快,鸢师没能看清,只看见昏暗与炽火中,一抹亮红流光。
推杆,拉杆,侧转,旋转,拔升,俯冲……一个接一个,近乎极限的驾驶动作,红鸢自平流层俯冲而下的时候,速度拔升到许则勒、阿玛沁等人清晰地听到空气爆裂的锐利声响。当初在圣雪山,还需要阿玛沁和许则勒的配合。
如今,携裹狂风的力量,仇薄灯独自一个人,便彻底主导整个天空的战场。
风是他的弓,他的弦,他的箭。
他在收割。
干脆利落地收割。
十年前,它飞过十二洲的大地,催化一轮轮新的战火。十年后,它再次出现,来亲手终结自己引发的罪恶。
红鸢再次俯冲而下。
它身后带着长长的、绚烂的排影。无数只大大小小的猛禽紧随它而来,如万鸟尾随它们首领。
漫天羽翼,漫天唳鸣。
圣雪山神鸟道的鸟群随红鸢一起发动进攻。神鸟比不上木鸢和飞舟庞大,但它们在暴风雪中更加灵活也更加灵敏。它们扑到木鸢和飞舟上,以精钢般的利爪、鸟喙凶狠地啄、抓、拽掉一个又一个精密的零件。
哪怕圣雪山的神鸟再通人性,也不该知道哪些零件最为关键,最为容易被破坏。
——除非存在一个世上最了解飞舟的人,教导过它们。
沈雒岳一记剑诀,劈开密密麻麻的秃鹫群,但它们散开后,又迅速围拢,如同落到腐尸上的苍蝇,密密麻麻,落到木头上。笃笃笃的叩击声,抓挠声,听得飞舟和木鸢内的人,人人胆战心惊。
飞舟与木鸢接二连三砸向地面,不安与恐惧让舟群四下散开!
“降落!”混乱中,薛湘城运气,声音突破狂风和羽翼声,传到所有人耳中,“诸位!全飞到平原上!聚集起来降落!”
家主们反应过来,立刻纷纷竭力收拢自己家主的舟队,向雪潮最为和缓的平原飞去。天崩地裂,山石合拢的力量,如此恐怖,决计不可能在短时间发动第二次,眼下,在鸟群数以万计的袭击下,刚刚发生过地拢的大地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反击地!
一艘接一艘的飞舟与木鸢,降落地面,巍峨如城堡的巨舟此时真就结成一个巨大的堡垒。
“结阵——”
在薛湘城与家主们的嘶吼下,修士们如梦初醒,全力将灵气灌注到舟身的法阵。
巨大的结界展开,将数以万计的猛禽狂潮抵挡在外。紧接着,结界上符文流转、汇聚。下一刻,被压着打到现在的世家们不约而同,启动阵法,发动反击。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的反应。
红鸢冲天而起,神鸟追随其后,拉出绚烂的火影,仿佛太古图腾的凤凰在天空中重现,万千华鸟组成它璀璨的尾羽。
目睹那一架相隔十年再次出现的红鸢率神鸟群拔升到高空,避开反击后,所有家主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随即就是狂潮般的暴怒——那架红鸢到底是谁?整场短暂的空战中,几乎八成以上的仿红鸢,全被它击落了!
这简直就是一记重得不能再重的耳光。
冰冷地嘲笑他们这么多年的苦苦营造,全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废品!
“等风平息一点,”幽洲清潭陆氏家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立刻派木鸢冲出封锁线,让所有停留在外面的,全都进雪原!我要将这些鸟全打下来烤成肉炭!”
如果说以前,世家大族还有找到红鸢鸢师招揽他的心思,那么现在就只剩找出他,将他碎尸万段,以血洗耻辱的暴怒。
名门的倨傲,世家的自负,容不下这样的侮辱。他们盘踞在人间顶端已久,就连曾经高高在上的仙门,都只能成为他们的附庸和走狗,以血脉家族为纽带,联系起来的是一个个叱咤一方的战争机器。
但在雪域之外,无往不利的战争机器,却在苍白的雪原中受到有生以来最惨重的损伤。
修士们将一枚枚刚刚挖掘出来不久的雪晶填进飞舟的核心,为阵法的运转提供充足的能量。红鸢率领神鸟,在高空盘旋,压制。飞舟无法冲破红鸢和神鸟群的封锁撤离雪原,红鸢和神鸟群也无法冲破阵法的防御,再次破坏。
双方陷入僵持。
但只要等到明天,后备舟队抵达,局势就能再次倾斜到世家这边。
他们只需要防御一个晚上。
疾风在高空穿行,唳鸣不绝,修士们在舟群聚集起的堡垒中稍稍放心了一些。然而就在此时,大地就开始再次隐隐颤抖。所有人面色大变,以为又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地壳剧变爆发,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指着南面,大喊:
“那、那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南面未散尽的雪尘中,隐隐出现一道道庞大的轮廓……不!不仅仅是南面!南面、东面!北面……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几十丈高的雪潮滚动,平推,白茫中浮出一道又一道狰狞的黑影。
咚、咚、咚。
伴随着沉重如地面鼓动的闷响,黑影奔袭而来。
修士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披着厚厚的、战袍一样的深褐长毛的巨兽撕开雪雾,如太古诸神的坐骑,冲起一片片四溅的飞雪。
巨大的!威严的!凶悍的猛犸!
最前边的一只猛犸,戴着暗红的编织头饰,头饰垂缀的铃铛在急速奔跑中发出介乎于蛮野与神圣之间的清脆声响。沙尓鲁!巨大的、美丽的、温柔的沙尓鲁,它的长鼻不再笨拙地叩响木门。
它的弯牙不再是个古老的微笑,而是一柄出鞘的弯刀。
猛犸脊顶,一位年轻的男子,戴着一张镀银的鹿首面具,斜提弯弓,深黑宽袍被风雪扯动,露出苍白冷戾的腕骨。
他提弓、搭箭。
拉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