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东洲仙门第一世家,仇家向来以作风彪悍强硬著称,盛产刀修剑修枪修等一系列只动手不动口的专业暴力人才。突出一个皮糙肉厚,战斗素养高超,兄弟姐妹之间交流感情的方式,以拳脚刀剑最为有效。
直到仇棠渊这一代,老二走狗屎运,误打误撞把温温婉婉的医修给娶回家了。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少爷。
娇气任性,打小嘴甜心眼多。
他这代堂兄堂姐众多,个个生性要强,冷不丁遇到个雪团子,长得全东洲第一漂亮。小小一只,瓷致,娇得难以想象,磕磕碰碰都要留印子,更别说打架了。全家唯一个不修炼又爱撒娇的。
不仅冲你笑,还会认认真真喊你哥哥姐姐。
一众没大没小呼来喝去惯了的粗糙刀客剑修哪里遇到过这个!
堂兄堂姐们每次被好声好气的几声“二哥哥”“三姐姐”一喊,马上晕乎乎,美滋滋地陪他瞎闹腾,什么帮他架梯子去折海棠花,什么帮他砍二叔的玉扶竹做钓鱼竿,什么跟他一起半夜偷挖叔公的酒……
事后反思,总觉得是中了蛊。
——他们也不想背锅挨揍的啊,可是小堂弟喊他们好姐姐好哥哥误!超甜的。
然后……
超甜的小堂弟居然被人拐走了! !!
这简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要不是得把十二洲其他世家先掀个底朝天,替小少爷先报了最大的仇,仇家众人早就气势汹汹杀过来了。这一路上,上到老家主,下到堂兄堂姐,个个磨刀霍霍,强行按捺性子。眼下终于逮住拱了自家翡翠白菜的混小子,哪里还忍得了?
当下,仇薄灯一被带走,圣雪山平原立刻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寨门口,人声鼎沸。
连图勒带其他部族勇士,全都在高声喝彩,掌声、口哨声、欢呼声几乎淹没整个雪原。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顶级的中原刀术剑术,气象与以往的修士迥然不同,光影闪烁,气吞山河。其中不乏几位年长者,能正面跟首巫大人打得不相上下。要是单单是正面交手就算了,但显然,阿尔兰娘家的修士目标清晰,定位明了——他们不是来比武的,是来捧人的。
打九架金乌神舟下来的人,一个都没闲着,全都上手,加入这场围殴。
毫无手下留情的意思。
图贡直刀划出,挡下左边同时落下的刀光剑影的瞬间,旋带着它们一起,旋扫向右侧,与杀气淋漓的刀刃撞在一起,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图勒巫师的刀术不可不谓无双。
奈何打这场架的家族是个混蛋家族。
在他挡下左右两侧的攻击时,前后侧的枪影鞭响已经到了,不分先后,砸中目标。
“好!好!漂亮!!”
图勒首巫挨了枪棍,图勒部族勇士和其他各部武士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听得许则勒眼皮直抽,心说,你们这些雪原人,看自家的王挨揍是真的毫不担心啊……这高兴的劲头,都快赶得上逛赛会了!
—众喝彩声,当属一人最大声。
“老爷威武!! !”雁鹤衣扯着嗓子喝彩,鼓掌鼓到飞起,手都快成残影了。
许则勒头皮发麻,往旁边退了退,然后发现自家相好的,阿玛沁也在扯着嗓门叫好。”……这、这这这真没事吗?”许则勒心惊胆战,“打得这么凶?”
阿玛沁踞着脚,伸长脖子往雪原那边望,一边喝彩,一边抽空大声回答许则勒的问题:“滚刀阵就要凶才好看啊!这可比前年格玛雪家打的还好看——不愧是首巫大人!”
许则勒:“……”
你们果然是真的把胡格措滚刀阵挨揍当赛会看了吧!! !
还有!不愧是首巫大人是用在这里的吗?!啊!因为是首巫大人,挨揍挨得比别人更凶,才符合身份吗?!啊!
…………
隐隐约约听到寨门方向传来的喧哗,仇薄灯在铜案后坐卧不安,第不知道几百次,偷瞄向大帐帐帘。
薛素雪言笑晏晏,温柔可亲地同图勒老族长攀谈,三下五除二,就将图勒巫师的底细套了个差不多。一回头,撞见自家娇气包魂不守舍的样子,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在铜案下轻轻拍他一下。
仇薄灯慌慌张张,收回视线。
“好了好了,”薛素雪嗔怪,“这才多久?”
“娘……”仇薄灯偷偷拽薛素雪的衣袖,可怜兮兮的,“阿洛前几天刚打完仗……”
薛素雪眼底泛起些许水色。
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这孩子,有些年没这么撒娇过了。
倒不是说往日就不撒娇卖乖了,只是,打红枫林被毁后,那些撒娇卖乖比起真正耍小脾气,倒不如说是下意识装出来哄他们安心的……可孩子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装得再像,又怎么可能看不出?
十年了。
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纯纯粹粹的撒娇。
薛素雪悄悄隐去眼底的些许水色,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娘心里有数。”
“哦。”
仇薄灯蔫哒哒趴回桌面,扒拉盘子里的浆果。
薛素雪不理他的小性子,继续跟老族长套话。
攀谈间,盛装的图勒姑娘们过来添酒增盘。薛素雪拿余光,不动声色观察,只见图勒的姑娘们过来放热好的马奶酒时,唯独习惯性给自家儿子的酒壶壶口朝向外边,不让热气腾到首巫大人的阿尔兰脸上;旁侧,一位正在和人说话的图勒族老,见上了盘颜色剔透的浆果,顺手就朝仇薄灯的桌子上一搁,然后继续跟人说话……
而自家正在挑挑拣拣,浆果的小儿子,趴在桌上,鼓着脸颊,头都没抬,就拈起递过来的浆果继续堆小城墙……
薛素雪不动声色地将图勒部族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放心了些。
盛情可以伪装。
但细微之处的关照、自然的宠溺和无负担的接受,却是装不出来的。
她的孩子什么龟毛脾气她最清楚,假如不是在这儿也被惯养得不错,决计不会这么自在。
正想着,袖子又被偷偷拽了一下。
“娘,”仇薄灯趴在桌上,眼巴巴瞅也。
薛素雪:“……”
这孩子。
她将衣袖扯回来,镇定自如地同图勒老族长说话,仇薄灯又偷偷拉她袖子,她继续抽回来,仇薄灯继续小声喊势…薛素雪无奈,瞪了自家身在大帐,心在外边的孩子一眼,回过头,笑着跟图勒族长说时辰不早,连日奔波,还请给个地方歇息。
老族长赶紧起身,拄着拐杖,忙不迭要带薛素雪等人去看提前准备的帐篷。
一出大帐,仇薄灯立刻往寨门口瞅。
只见叔叔阿公他们,远远地,正各自收刀收剑,客客气气,同各部勇士们行礼。
图勒巫师身形笔直,正在听三叔说着什么,似乎和刚刚差不多。
仇薄灯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对。
……阿洛的衣服,网刚刚是这套吗?
没等他想更多,图勒巫师站在人群中,察觉他的目光,刚要走过来。一众“热情”的仇家眷属已经“亲亲热热”簇着他,说着什么,把他硬生生拉走了。
仇薄灯朝那群堂兄堂姐喊了一声。
又气。
又莫名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
他还没见过图勒巫师这个样子——那么冷戾一个人,老老实实站在一堆人里头,他们说什么就做什么。跟他的气场完全不相符的听话,就好像一头生性凶恨的猎豹,收起爪子和利齿,小心翼翼,笨拙地跟在人群里。
十足违和。也十足让人心软。
视线在半空相汇。
仇薄灯远远地,冲图勒巫师笑了一下。图勒巫师也轻轻朝他笑了笑。
薛素雪将两人的小动作收在眼底,脚步也慢了下来,微不可觉地露出些许笑意。
然后——
接下来整整—天,硬是没让两人再碰过面。
仇薄灯被她以“陪娘逛逛圣雪山”的名义扣在身边,图勒巫师则被一堆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堂兄堂姐们,美其名曰“年轻人在一起聊聊”的名义,拖去不知道做什么。连带着雁鹤衣都被薜素雪有先见之明地调去干活了。
仇薄灯:“……”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亲娘就是亲娘。
是夜。
圣雪山浸没在白色的幽暗里,天地间雪雾茫茫。橘红的火光自冰窗缝隙头出来,在雪中晕开一个暖黄的光轮。猎鹰站在屋檐下休息,屋子里,图勒巫师习惯性往彩绘铜火盆里添加薪木。
他一边将火拨弄到娇气的阿尔兰喜欢的亮度,一边低头看找许则勒问的世家习俗。
翻过—页羊皮卷。
在习惯性往旁边伸手,摸了个空时,图勒巫师再一次意识到今天晚上阿尔兰不在屋子里。
参观完图勒部族的布置和准备,约莫对整个部族的情况有个数后,薛素雪私底下不知同老族长说了什么,竟然让老族长一改开始热情留人住在寨子里的态度,火急火燎地帮仇家在寨外平原搭建临时驻地。
以九架巍峨如小城的金乌神舟为中心,仇家在圣雪山平原的另一端,以鬼斧神工般的机关术,建起一座临时的扶风城。
至于某位小少爷,就─并儿,被带回扶风城上了。
唯恐图勒首巫无法接受,许则勒专门战战兢兢,死命跟他解释,中原成亲前的新人,是不能见面的——虽然说,仇家还没正式同意……但阿尔兰的娘家人都来雪原了,在还没成亲前,再住一起,无疑是在挑战这群本就对小少爷被拐了耿耿于怀的家伙的神经。
可除了前段时间的战事外,他们就没有分开过。
图勒巫师合上羊皮卷,低垂下睫毛,定定看铜盆里的火焰。
他盘坐在仇薄灯喜欢的回环金黄绣纹毡毯上,静得像块没生命的苍白岩石,就连火光照在脸颊,都反射不出一丝的温度——他一直如此,仇薄灯之所以会觉得,他是能折射出火光的,是因为唯独只有在他在的时候,图勒巫师才会罕见地反射出光亮,温度。
少了猫一样窝在他怀里的少年,他就只是图勒的磐石、图勒的冰川、图勒的雪沼。又冷又寂。
不安、不适应、不高兴……
薪木燃烧,爆出小小的火花。
图勒巫师站起身,拿下挂在墙上的斗篷,刚要拉开木门下山,屋门就先一步,被自外边拉开了,伴随风雪寒气,少年迎面撞进怀里。
“哎!”
仇薄灯叫了一声,捂住撞疼的额头。
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先被图勒巫师直接抱了起来,抵在木门上,重重亲吻,又急又凶。仇薄灯仰起头,自披雪的斗篷里艰难挣出手,环住一天没见的恋人。
“阿尔兰、阿尔兰……”
直把人亲得几乎窒息,瘫在怀里,图勒巫师才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一声一声,低低喃喃。
仇薄灯含含糊糊,发出几个鼻音,算是回应。
彩绘铜盆被火光照出一圈蒙蒙光晕。沾雪的斗篷胡乱落在地面,堆成一团。冒雪偷偷溜到山顶鹰巢的少年被熟悉的温暖怀抱裹住,他的红鸢目标太大,半夜飞容易被发现,就贿赂雪山的黑羽神鸟,让它带自己飞上鹰巢。
为此冻得指尖通红。
图勒巫师握住他纤细冷硬的手指,让它们悟在自己心口。
仇薄灯缓过气来,不客气地把同样冰冷的脸蛋也贴了上去,小声问:“我爹他们揍哪了?”
图勒巫师不回答,只抱住他,亲来亲去。
“别……一会还得回去……”
环住身侧的手臂收紧,下颌压在头顶。尽管看不到表情,但仇薄灯知道这人的唇线应该抿直了……委屈了。白天被捧不委屈,被迫分开不到一天,听到还要回去,立刻就一声不吭委屈了。
仇薄灯迟疑片刻,轻轻咬了恋人一口。
两人一起滚倒在毡毯里,衾被胡乱拱开,仇薄灯钻进图勒巫师的怀里。
“明早记得早点送我回去,”他悄声道,“得赶在我娘发现前。”
图勒巫l师闷闷地,答应却不愿意出声。
衾被底,昏暗中,丝绸系带流水般散开。
图勒巫师的手指陷在仇薄灯的脸颊边,两人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带着克制与偷偷越矩的意味。
他像只焦躁不安的大猫,平日就够粘人了,被迫分开大半天后,越发粘人得厉害,并且急于用自己的气息标记自己饲养的主人。他闷不吭声,有够委屈的,以至于仇薄灯的底线一退再退,最后不留在看得见的地方就任由他去了。
其实不止图勒巫师不适应得焦躁,执拗想留下自己的气息。仇薄灯也不适应。
回到金乌神舟上,明明房间摆设和以前在东洲一般无二,可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始终笼罩自己的气息不在,会牢牢禁锢他的手臂不在,再暖和舒服的衾被,也不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呼吸……
直到风雪重新落下,才能安心睡去。
………………
天色未明时分。
猎鹰在窗外叫了两声。
仇薄灯被图勒巫师轻轻推醒,他咕哝抱怨两声,凑过去胡乱亲了几下和自己一样不大高兴的恋人。
要出门时,图勒巫师拨开他颈后的头发,在领口下方,不易被发现的地方,衔住一小块,反复研磨,留下个看不到的标记。许久,才不大情愿地松开,悄无声息地将他送回金乌神舟。怕被发现,仇薄灯没敢让图勒巫师上舟。
自己轻手轻脚,猫到房间门口。
刚要推门进去,背后传来轻轻一声咳嗽。
仇薄灯吓了一跳,一扭头,薛素雪无奈地看着他。
“娘,人吓人吓死人。”仇薄灯心虚得视线四下乱瞄,强作镇定。
薛素雪推开房间门,找了张椅子坐下,招呼他过来,问:“真那么喜欢他啊?”
“嗯。”仇薄灯没想到亲娘如此直截了当,迟疑一下,老老实实点头,“喜欢。”顿了顿,小小声补充,“很喜欢很喜欢,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
薛素雪看了他一眼。
他在椅旁的软毯上跪坐,将下巴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偷眼观察薛素雪的神情,见她好像没生气,便轻轻晃她的袖子,拖长音:“娘——”
“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薛素雪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你让娘怎么放心?还是完全没听过的部族,吃穿住行都不一样……”
“阿洛是雪原的王,”仇薄灯抬起眼,“他是为我去做的……我想要雪原的大格萨,他就为我去打血盟战,送我缀满图腾的衣。娘,只有他会为我在篝火边熬鲜羊乳熬上百遍,怎么挑剔都不生气……”
薛素雪的神情微妙了一下。
熬个羊乳,都能挑剔上百遍,这种事,还真是只有她儿子干得出来的……这都能接受,也确实是不容易。
仇薄灯不好意思咳嗽一声。
“阿洛是最年轻的雪域王,是杜林古奥的主宰,是天生萨满,是唯一一个十六岁就从密窟活着出来的人。别说整个雪原了,就算是整个十二洲,都是数一数二的了。嗯,就比娘和爹差一点…”仇薄灯唯恐娘亲觉得图勒巫师不够优秀,急急历数图勒巫师的战绩。
薛素雪打断他,轻声问:“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仇薄灯一怔。
他仰头,薛素雪低头,目光柔和。
“嗯。”仇薄灯鼻尖有些酸涩,认认真真回答,“开心。”
薛素雪揉揉他的脑袋:“那行,娘去和你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