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霞涂抹过白雪平原。
伴随着“嘿呦”“嘿呦”的号子声, 强壮的大力士迈着沉重的步伐,背着粗麻绳,拖动一个个千钧重的定寨石。长长的牛角号, 回在天空中, 催促牧民在太阳沉入卡什米尔山前赶回部族聚居地。
寨门口有个小毯摊,是老阿姆卓娜。
她一边打衣,一边熟稔朝回来的人打招呼。
卓娜阿姆是个胖胖的, 慷慨的酿酒好手。她胡格措几年前去了,唯一的儿子前年被夜晚的狼群吃了, 眼下就靠在寨门口的摆个小毯摊, 靠帮人酿酒、腌肉、晒豆腐来养活自己。
回来的牧民,情再凶悍, 都会停下来跟她聊几句话,再换点东西。
眼见天越来越晚, 卓娜阿姆频频往寨外眺望,不断问其他已经返回的牧民, 有谁看见那小子回来没?
其他人都知道她问的谁,却都摇头,一大早出寨翻过岭子,就不知道去哪了。
“卡什米尔山边的巴图虎又了一头, 羊群都没地方去了。”一位牧民抱怨, “老族长再不找猎队过去, 羊都吃不饱, 养不肥膘,冰季怎么过哦。”
他抱怨了没句,旁边同归的牧民们就惊讶地喊了起来。
一扭头。
一位单袍袖,窄直刀的年轻猎人, 在喧哗声中,将灰纹黑虎丢到雪地上。那雪原出了名的凶兽,脑袋得有小牛犊的腰那么那么粗,刻已经断了气。侧面看,它从脖颈往下,一直到腹部,整个被剖开了。
再看年轻猎人背后。
雪地,被拖出一条长长的猩红血迹。
“比木赤嘎和查罕台他们去年打的那头还大。”
“图勒啊,这哪个能比哦,木赤嘎他们打的,就是头小巴图,这是头公的大虎。”
“他自个打的?”
四下吵吵闹闹,牧民小伙子满脸敬佩好奇,却没个敢上前去跟那年轻猎人话的。这约莫二五岁的单身猎户,是前年刚加入图勒部的。部里在迁往雪季牧场的路上遇到他,一个人提把弯刀,在天牙山和几头狼博杀。
按雪原的规矩,部族遇到牧民遇险,都要上前帮一把。
被帮的牧民,要是没自己的部族,半会加进来,为族里的新员。
不过,打真上前去帮后,众人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添了麻烦。
按那年轻人的身手,自个就完全能应付得了整个狼群。反倒是部里个躁的小伙子,冒冒失失,就去冲狼王下手。狼王老精了,几个来回,一腾跃,就要咬掉人脑袋。还是那年轻猎人回身。
一刀劈出。
狼王的脑袋直接飞上空,血喷泉一样,喷了半丈高。
那俩冒失鬼里头,有个族长的孙子。
老族长千恩万谢,佩服这年轻猎人好武力,就想请他到部里,自己愿意把首领的位置让给他。
一地狼尸,血气腾腾。
年轻猎人擦了刀,没要首领的位,只跟部族一起迁徙,算是图勒的新族人。
老族长想把自的牛羊分给他,他也没要,在寨子里,住最边辟的位置,独来独往,跟谁都话少。部里的小伙子一半怕他一半崇拜他,姑娘们倒是不少看他长得俊,打初扎堆跑去给他送东西。
结没天,这人就拎回来的头半大雪狼崽,丢在雪屋附近。
六亲不认,见人就吠。
连族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扎玛都碰了壁,姑娘们就都散了。
久而久之,再没人靠近他的雪屋。
都有点怵他。
也就老族长和卓娜阿姆偶尔会过去,带点盐巴酒什么的。
“咋个不喊人跟一起?失了手怎么整?”卓娜老阿姆猛一见这么大头的巴图黑虎,也是吃了一惊,急急从躺椅上起身。
年轻的猎人半蹲在毯摊前,捡了几样东西,然后连躺椅带毯子一起利落地替老阿姆收拾好,一手托黑虎,一手提东西,径自向卓娜阿姆的雪屋。
把巴图黑虎的皮剥下来沥去血,在木架上挂好,老阿姆一边洗虎肉,一边喊他自己去雪屋里拿点新晒的豆腐和脯。平时,年轻猎人一声不吭,直接就,谁知他今天居然停下脚步,想了想,真进去拿了点。
“不烈的酒,有吗?”年轻猎人站在木架边,破天荒开口问。
卓娜阿姆诧异了一下,随即高兴地出笑容:“有有有有,等等,我去拿。”
直到年轻猎人的背影消失在暮,卓娜阿姆回雪屋收拾东西,才发现,刚刚寨门口,猎人捡的几样东西,都是些漂亮,但没什么用的玩意:一个白石碗、几串松石链、一把象牙梳……大是图勒部里的姑娘们喜欢的。
卓娜阿姆“哎呦”一声,急急探出头去。
“哎!回来,拿漂亮点的……唉!怎么了?”
………………………………
“嗷呜——嗷呜——嗷!”一条白的大狼在帐前的雪地团团打转,一会追自己的尾巴,一会跳来跳去,扑腾空气,使出浑身解数,逗蹲在雪屋门前的少年开心——若有哪头雪狼撞见它这献媚讨好的德,一定非把它开出狼藉不。
瞧瞧它这模样,哪有半点狼的尊严?
狼尊这种东西,哪有小命重要。
“嗷呜!”
大狼雪电一般蹿出去,咬住少年丢出去的球,又闪电般蹿回来,险些一头撞到雪屋墙上。畏畏缩缩,躲在纤瘦的少年背后,整只比年人还高的大狼,仿佛恨不得把自己贴到墙面,充当块糊墙的雪皮。
它畏畏缩缩,探头探脑。
小心翼翼瞅回来的年轻男子。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嗷呜嗷呜声,一下变细弱的“呜呜呜”声。
“好啦,不是他养的嘛,干嘛这么怕啊?”仇薄灯好笑地捏住只雪白的狼耳朵,来去。
雪狼“呜呜呜”,把狼首往他背后藏,看来确实是怕自己的主人怕得厉害。
正弯腰把门前空地被撞歪的木架扶正的年轻猎人,视线落到少年捏狼耳的指尖,接着,扫了雪狼一眼。
“呜呜”声戛然而止。
大狼“咻”一下躲到屋后去了。
仇薄灯的手悬在半空。
他呆滞地看着几根落下来的狼毫。
“……这是怎么了?”
年轻猎人没话。
过来捻掉仇薄灯指尖的狼,随后将打卓娜阿姆那里换来的白石碗递给他。
“谢啦。”
仇薄灯接过白石碗,仰头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换做平时,这种白石碗,仇薄灯是怎么也不能看上眼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少爷,里千娇万宠大的,用的东西最低也得是沧溟玉做的,压根就没吃过苦……奈何前几,不幸流落雪原。
别沧溟玉了。
连半口热饭都没有。
在雪原独自带了不到一天,又饿又冻,险些想一头撞死算了。
费了半天劲,打到只雪兔,愣是没那个决心生饮热血,等回过神,兔子肉还早都冻冰嘎达,生啃都啃不动!
好在真要饿死前,被出来打猎的部族猎人捡了回来。
凡是出门向来前拥后簇的小少爷,压根就没有自个带钱习惯。在虽然话少,但超好相处的雪原好同胞这里住了好几天,却连块当报酬的金锭都翻不出来,净白吃白喝白住了——甚至因为肠胃挑剔,适应不了部族饮食,连连吐了好几次,让雪原好同胞为了他大半夜出去找浆……
昨天还不小心,打碎了人唯一的石碗。
这人从头到尾都没生过气,还出去帮他带了个更漂亮的新碗回来。
脾气好得哪怕小少爷往再嚣张骄纵,都要不好意思了好嘛!
“不白拿的,”仇薄灯郑重宣布,“等本少爷找到里人,就把我的私库送!”
照例没得到回复。
这好脾气,热心肠的部族猎人听不懂他的话。
不过,这几天下来,仇薄灯也索出了点和这人相处的办法——虽然长得冷了点,也不喜欢笑,但出乎意料,这人的心情还蛮好猜的。
比如现在,银灰的眼眸清凌凌,就明心情不错。
人的好心情是会传染的,仇薄灯忍不住朝他又笑了下。
最后一丝晚霞的余晖落在漂亮少爷皎如白玉的脸庞,晕出淡淡薄光,笑的时候,眼睫如柄镀金的小扇子。
年轻猎人低下头,替少年摘沾在头发上、蓬领上的狼。他手指修长,苍白,微微淡些冷意,指腹有层厚厚的刀茧。
做起这些琐碎小事,却出乎意料的灵巧。
指尖擦过少年发梢时,绕了绕,发丝流水一样轻柔,顺指节落下去。仇薄灯被人伺候习惯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瞅他的肩上,也沾了根白的雪狼,就投桃报李,也去帮他拂掉。
年轻猎人在少年的手拂上来时,略微一顿。
“……怎么还有一根?哎,等等。”仇薄灯眼尖,发现还有一根狼落进他的后衣领,踮起脚尖,探身过去捻。
大狼虽然爱,但这掉,也太厉害了吧?
怪不得他不将狼放进屋。
柔软的指尖擦过衣领,温热的呼吸落在肩头,年轻猎人低垂下眼睫,视线落在少年探身时出的一小节洁白后颈。
在自雪屋晕出来的灯光下,那一线段线条,秀美漂亮。
手刚要缩回来。
却被握住。
仇薄灯诧异抬头。
一抬头,才发觉眼下人距离太近,近到几乎能感觉到年轻的游牧猎人身上的热意——与小少爷这种不修炼的伙相比,生活在酷寒雪原的猎人有着一副相当强健的魄,隔着粗糙的氆氇宽袍,也能察觉底下饱满的肌肉,精悍的骨骼。
天生带有一种游牧部族特有的野。
仇薄灯莫名有点脸热,磕磕绊绊,问:“……怎、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