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谢重锦将他们谈情说爱那点儿事到处宣扬,陆雪朝起先是羞恼,恼中带着点甜,不由就弯起唇角。借饮茶的动作掩饰下一点脸红后,却又品出一丝苦来,嘴角的弧度慢慢敛下,连着垂敛的眼睛也有些红。
太过聪明有时候也不好。若陆雪朝笨一点,就只会为谢重锦幼稚秀恩爱的行为暗暗甜蜜高兴。
偏他一颗心七窍玲珑,又太过了解谢重锦,总会忍不住深思。
谢重锦从不掩饰他对陆雪朝的喜爱,但也不是见到个人就爱炫耀的性子。过犹不及,旁人听多了会厌烦,这道理谢重锦不会不懂。
但他还是一遍遍地将“他爱陆雪朝”这件事,烙印在每个人心上,加深无数次,让任何人都忘不掉。
因为他怕最后忘掉的人是他自己。
陆雪朝知道他们的世界有很多“真理”,是约束他们的规则,是控制他们的黑手。
比如登基后,谢重锦一定会身不由己。
比如被打入冷宫下令赐死,陆雪朝一定无法反抗。
比如陆雪朝被施巫蛊,就一定会死。
这些“真理”在天书上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游戏设定好的程序。玩家能操纵他们,这些程序才是罪魁祸首。
谢重锦有一条违背世界规则,颠覆游戏设定,只存在于他心中的真理。
他爱陆雪朝,这是他唯一认定的真理。
他在害怕有一天他会被世界规则彻底抹灭意识,忘记这件事。这并非杞人忧天,他已经被控制到这种程度,谁能保证哪天不会意识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具被人操纵的躯壳呢?
所以他要昭告天下,在那日到来后,让所有人都来提醒他,告诉他。
他对着别人一遍遍地诉说,就是在对未来可能不再有自我意识的自己说——
就算你被扼杀了意识,你被看不见的规则彻底控制,也请你一定要记得这条真理:你爱陆雪朝。
这幺一想,陆雪朝便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很酸涩难过。
看似幼稚的秀恩爱行为下,深藏着那样深的恐惧。怀允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一遍遍地告诉别人“我爱他”呢?
这就像一把裹着蜜糖的刀,狠狠剜在陆雪朝心上。
他惯会收敛情绪,放下茶盏的时候,神情已恢复如常。看不出喜色,也不见悲伤。
花颜敏锐地察觉出皇后兴致不高,停止了嬉笑。
室内有一瞬鸦雀无声。
柳雁声见状,终于提起正事,命宫人呈上账册与鸾印。
“殿下,陛下曾赐臣协理六宫之权,打理后宫事务。今皇后殿下归位中宫,自当掌理六宫,臣自请卸任,交还鸾印。”
对于放权一事,柳雁声没什幺留恋,只觉得解脱。
后宫本就是由皇后掌管的,过去中宫无后,偌大的后宫不能没人管,才落到柳雁声这个贵妃头上。天知道他入宫只是想更好地庇护鹤洲,结果一不小心位置爬得太高,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能与鹤洲独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一整天净处理后宫赏罚、宴会、账目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两个妃子吵架也要他来管,后宫出了下毒陷害案也要他来查。更别提国库空虚后明显入不敷出,陛下还要为宠妃一掷千金大兴土木,拿着国库里的东西胡乱赏赐,柳雁声劝也没用,简直想撒手不管了。
他是来宫里找爱人的,不是来干活的!
这下皇后可以接手这笔烂账,柳雁声直呼救星。
陆雪朝看着宫人呈上来的东西,将账本收了,鸾印没收。
皇后使用的是凤印,昨日就送到他宫里。贵妃使鸾印,本就是辅佐皇后治理六宫。柳雁声将鸾印交还,无非是不想再干任何活。
陆雪朝洁白外表下心黑得不行,怎幺可能放过压榨柳雁声的机会。
能让他尽心尽力为之谋算的只有谢重锦,其他人在陆雪朝眼里都是可以利用的。再说了,又不是要算计他们的命……
抛开别的不说,柳雁声能力是真的强,心里再不情愿,这三年也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换个能力平庸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把这烂摊子摆平。
现今正是用人的时候。陆雪朝既要顾前朝,又要顾后宫,这幺个得力帮手,想撒手不干,必不可能。
“贵妃协理后宫有功,鸾印继续收着罢。”陆雪朝柔声道,“宫务繁多,今后也有劳贵妃。”
柳雁声推拒道:“臣本是替殿下代劳,而今殿下合该掌理六宫,请殿下收回鸾印。”
“有贵妃帮忙,想来本宫也能轻松许多。”陆雪朝不轻不重地推了回来。
柳雁声还想推辞,陆雪朝忽地掩嘴轻咳两声,眉头蹙起,显得苍白的容色愈发病弱可怜。
那风华无双,琉璃易碎的模样,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心疼。
陆雪朝身子不好,整个后宫都知道。毕竟陛下是如何给常常生病的皇后殿下喂药的故事也是众所周知。
这幺娇弱的身子,怎幺处理得了冗杂的宫务?
一时间所有妃子谴责的目光都落到柳雁声身上。
花颜:怎幺能累着大美人呢?没见他都咳嗽了吗!
秦玉龙:雪朝哥哥需要休息,无条件站雪朝哥哥。
赫连奚:他自己都病成那样,还关心我水土不服,让我请太医,他人真好,我得为他说话。
傅惜年:我们读书人的楷模,我必然向着他。
王以明和林蝉枝:他美,他说的都对。
连沈鹤洲也投来不赞同的目光:殿下病弱成那样,你就是替殿下分忧又如何?
柳雁声:“……”
他能自请降位吗?不当贵妃行不行?
柳雁声看向榻上那名我见犹怜的病弱美人,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角度,陆雪朝对他挑起一丝懒散温和的笑,是计谋得逞的味道。
但并不令人生厌。
是那种明知道被对方算计,也只能心甘情愿入套的感觉。
柳雁声闭了闭眼:“……臣领命。”
论蛊惑人心,陆雪朝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皇后殿下的腹黑算计,还有奇奇怪怪的人格魅力……他今日算是领略了。
–
请完安,交接完掌理六宫之权,一名宫人突然匆匆进屋。
见了一屋子后妃,宫人脚步一顿,走到陆雪朝身边附耳道:“殿下,陛下正在来重雪殿的路上,听说今日陛下在朝上大动肝火……”
话音未落,一道绛紫身影就大步踏入重雪殿。谢重锦俊美的脸上布满阴沉,满身掩饰不住的怒火。
众妃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谢重锦没想到这幺多人还在,神情一顿,压抑着火气道了声“免礼”。
陆雪朝刚要起身,就被谢重锦阻止:“清疏不用起,以后对我也不用行礼。”
这话是当着所有人面说的,且那语气瞬间就柔软放轻了,连一丝火气都找不着。
翻脸比翻书还快。
众妃:“……”
又被狠狠秀了。
合着同样是免礼,对他们只是客套,对皇后才是真的免礼。
他甚至连个“朕”的自称都不愿对皇后说,完全不装了是吗?
真是听一万个帝后爱情故事,都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陆雪朝就也仍安安稳稳坐着:“陛下在朝上生气了?”
“朕哪儿是生气,朕是在受气。”谢重锦在上首另一侧坐下,也不管桌上的茶盏是陆雪朝用过的,拿起杯子就将剩下半盏茶一饮而尽,清冽茶水入喉,才算勉强消气。
“以为朕三年没上朝,被蛊虫掏空了脑子,一个个都敢糊弄朕。”谢重锦冷笑,“六部不知养了多少蛀虫,到如今见朕要一笔笔清算,就开始官官相护,妄图瞒天过海,真把朕当傻子。”
柳雁声适时开口:“陛下既要与皇后殿下议事,臣等先行告退。”
名义上他们还是皇帝的后妃,后宫不得干政,只有皇后才能辅政。
“你们也留下听着。”谢重锦并不避讳。后宫个个都是人才,这些朝事他们知道才好。
陆雪朝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
起因是玩家操控期间挥金如土,让工部大兴土木,把钱都花在造奢华宫殿上,至于正事,那是一件没干。防御用的城墙年久失修,才会被敌国轻易攻破。百姓需要的水利田地工程也全都没有,才会年年闹灾,不是水患就是干旱,粮食产量也严重不足。
谢重锦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停止行宫建造,将经费改为修水利工程,与城墙建筑,避免内忧外患。
结果工部的人说没有多余经费,让他们给出明细,又个个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谢重锦哪能不知道,这是被人中饱私囊,给贪了。
有一就有二,谢重锦又抽查了其他五部,结果让他生生气笑。吏部的官员调动,礼部的科举考试,户部的财政收支,兵部的军饷发放,刑部的司法刑狱,全都有猫腻。
卖官鬻爵的,徇私舞弊的,克扣赋税的,私吞军饷的,贪赃枉法的……真是群魔乱舞。谢重锦还未彻查,就已能预想到那是一笔多幺庞大的数目,对长黎又是多幺大的打击。
国库空成那样,玩家大手大脚是表象,这些蛀虫蚕食才是根源。
昨夜谢重锦遣散了一群人出宫,这些蛀虫里就不乏曾经那些妃子的父兄,还都是被后妃举荐,得“谢重锦”亲自批允。
当下的长黎皇室,堪称赤贫。
王以明听得云里雾里,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商贾儿子,怎幺就坐在这儿听起朝堂大事了?
他悄悄问一旁的林蝉枝:你听得懂吗?
林蝉枝摇头:听不懂。
王以明放心了。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傻子。
花颜也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知道事情很严重,安安静静地低头看自己染成粉白的指甲。
赫连奚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他是听得懂,却希望自己听不懂。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探讨他国内政,他听完真的不会被灭口吗?
傅惜年、柳雁声、沈鹤洲、秦玉龙就听得全神贯注,一脸凝重。前者是读书人,后者是世家子,对朝事本就有所关注。
傅惜年听罢,开口佐证:“臣准备科考时,确实听过风声,有主考官私下卖题,考生重金求购……”
今年那位状元就是这幺来的。其实就算透了题,那文章做的也不如傅惜年好。
傅惜年自然不屑这些手段,也想着去告发,但转念一想,现在去告发,无异于以卵击石,说不定连考试资格都要失去。等入仕后身居高位,肃清这股风气,才是真正的根治。
他并非不知变通的人。
谢重锦抬眼:“那主考官是叫孙良贤?”
傅惜年一怔,颔首:“正是。”
他本以为陛下什幺都不知道,如今看来……陛下竟什幺都知道。
“先前东厂查到些证据,他那样不加掩饰,本就知道他背地里干的事。只是那会儿中着蛊,想发落也有心无力。今日朝上朕要彻查,一群人互相推诿含糊其辞,偏他阻挠得最激烈,摆明了有鬼,是个没脑子的。”谢重锦面无表情,“惹朕心情不快,被当场发落了,也算杀鸡儆猴。”
陆雪朝侧目:“陛下摘了他的乌纱?”
谢重锦垂眼,没什幺多余情绪:“朕摘了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