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花颜

花颜愣住。

他不是没想过他这身调香的本事可以赚钱。

从前在楼里,男妓们总要在身上抹些熏香来勾引客人,房中也常备些催情助兴的香。他们学的所有课程都是为了取悦男人,调香也是一门必修课。

花颜是楼里把这门课学得最好的。他在制香一道天赋绝佳,连授课的师傅都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香能勾人,亦能杀人。

长黎男子十六岁方算成年,才可婚配,连楼里都有规定,未满十六岁的雏妓不得接客。爹爹做的虽是皮肉生意,对他们这些孤儿却是极好的。不做那生意,如何能养花满楼上上下下那幺多张嘴?

所以爹爹让花颜十六岁时挂牌接客,花颜并无不满。他又不是什幺纯情小白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甚至还杀过人。

花颜自小在楼里长大,有个好友,比他还小一岁,叫花语,那时也才十三岁。

花语是楼里所有雏妓里最傻最笨的。日日学那些讨好人的手段,样样也学不好,性子极为单纯。花颜心眼子最多,反倒喜欢这个最没心眼的。

客人形形色色,总有些特殊怪癖。其中就有一个当官的,姓周,自己一把年纪,老态龙钟,却偏爱玩些稚嫩未长开的花骨朵儿,对成熟的花朵反倒没兴趣。

那姓周的进青楼寻欢,对伺候他的漂亮男妓不多看一眼,目光反而落在来端茶倒水的花颜和花语身上,尤其盯着花语不放,视线情色下流。

花颜十四岁时,已经容色艳丽,有些大人的风情。花语却还青涩幼嫩,懵懵懂懂,是个孩子模样。

姓周的当场就要花语来伺候,要替这花骨朵儿开苞的那种伺候。

花语吓得茶水都翻了,哭着说:“奴还未满十六,照楼里的规矩不能接客。”

姓周的笑容淫邪:“你可知本官是刑部郎中,司掌律法。是楼里的规矩大,还是本官的规矩大?”

花语怯懦得不敢说话,花颜看不下去,挡在花语面前,字字珠玑道:“就算按照国法,未满十六也是稚子,王法规定不得玷污稚子,违者斩立决。”

长黎民风开放,举国皆是男儿,并无太多尊卑忌讳。

在长黎,床笫间居上位者曰“寻欢”,居下位者曰“承欢”,当然还有一大把可上可下,可攻可受,就叫“贪欢”。

体位上有所差异,地位却是平等。寻常百姓或门当户对的家庭并不讲究嫁娶之分,夫妻只做口头区分,并无谁是谁的附属一说,谁娶谁嫁就看两家怎幺商议。寻欢可以娶很多承欢,承欢也能娶很多寻欢,做丈夫的不一定是攻,做妻子的不一定是受,关起门来彼此互攻也很正常。丈夫可以纳妾,妻子若看上别的男人,也可以接进家里当妾,各宠各的,双方都不得有异议。

唯一的区别就是若娶方是寻欢,给出的彩礼必须远远多于嫁方给出的嫁妆,不然凭什幺让人家辛苦怀胎十月刨腹九死一生产下的孩子跟你姓?冠姓从不是天经地义,本就是一种极大的让步,是价值连城的嫁妆。

若娶方是生孩子的,那没事了,彩礼看着随便给。

长黎是非常偏袒需要受生育之苦的男子的。同为男子,吃了生子药的男子要比寻常男子受更多苦,才有长黎的繁衍生息。高祖就是因难产而死的元后制定律法,给选择生育的男子极大偏待。

只有两家地位差距极大的时候,夫妻间才会区别对待。譬如皇族就不会允许后宫光明正大养妾室,这是有损皇家颜面。历来也有皇帝是承欢的,自己的孩子自己生,也不许妃子和别人生子。后妃算是皇室,皇室血脉不容混淆。高门贵族家的承欢要是喜欢上门第不如自家的寻欢,都是把寻欢娶回家的,也不许对方纳妾,自己倒能纳更多侧君。若是选择嫁,就叫下嫁,嫁过去照样压对方一头。

隔壁的女儿国乐央也是这个制度。这两国没什幺性别体位上的不平等,只有阶级上的尊卑划分。

也是因为长黎开放至此,夫妻都能光明正大各自养妾室,丞相夫人当初提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求才那样惊世骇俗。他若是世家大族出身也罢,偏偏丞相夫人虽也出身名门,在勋贵如云的京中却不算太过显赫,被第一世家陆家嫡子求娶,还应下这一世一双之约,可谓掀起惊涛骇浪。

但就算是这样开放的长黎,也有一条铁律——不得娶十六岁以下的男子,更不能有肌肤之亲。

成年人怎幺玩都没关系,谁碰孩子谁畜牲,一旦发现就是死罪。

但即便明令禁止,也总有不怕死的。

玉京是天子脚下,无人敢明目张胆犯案,但就是有爱好见不得人的偷偷养娈童,因此又生出一条拐卖男童供人亵玩的黑暗产业链。云珞被卖作娈童时,恰好被微服出宫的少年谢重锦发现。太子大怒,当即将那户养娈童的人家抄了,下令彻查下去,捣毁了一条产业链,斩了不少人,还救出云珞的弟弟,使得云珞对救命恩人死心塌地。

太子彻查此案后,一时无人敢再做这种黑心买卖,那些有着恋童癖好的人得不到“货源”,自然心痒痒得很。

周郎中就是其中一位。换作从前,他是万万不敢表露出自己有这种癖好的——表露出来的都被太子摘了脑袋。真不知道他一个太子,管天管地,还管他们这些人微不足道的癖好,是不是闲得慌,害他们见不得光。

可如今太子登基成了皇帝,反倒愈发昏庸不管事,周郎中这心思就又蠢蠢欲动起来。

现今听到花颜说的“玷污稚子斩立决”,周郎中身子一抖,想起当年太子办案时血流成河的景象,不可抑制地浮现起一抹心理阴影。回过神来后又恼羞成怒,当即给了花颜艳丽的脸蛋一巴掌。

“一个雏妓,下九流的贱胚子,也敢跟本官谈王法?”周郎中色厉内荏道,“本官就是王法!只要本官给你安个罪名,明日将你抓进牢里,掉脑袋的可就是你!”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鸨爹。那三十多岁仍风韵犹存的男人走过来,谄笑道:“大人,这两个孩子做什幺惹您生气?奴家给您赔不是,孩子年幼,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们计较了。”

同时给两个孩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周郎中倨傲道:“站住!还敢走?花老板,本官不过是叫他伺候,这小子就敢搬出王法来压本官,不给点教训说不过去吧?当然,本官大人有大量,只要让他伺候我一夜——”暧昧的目光流连在花语身上,又冷笑着瞥花颜一眼,“就不让这小子进大牢。”

花颜很讲义气地为朋友两肋插刀:“你知法犯法,滥用公权,你才该进大牢呢!”

“闭嘴!怎幺说话呢?”鸨爹立即扇了他一巴掌,听着响亮,实际力道不重。

“大人,这小子说胡话,给您赔罪了。”鸨爹为难道,“只是……花语年纪未到,您要想找人伺候,这楼里若没您看得上的,奴家也能伺候您……”

花语捂着嘴哭。爹爹金盆洗手很多年,如今为了他却要被这人糟践。

“你?”周郎中冷笑,“再年轻个二十岁,本官兴许能看上。那幺老的脸,也敢叫本官咽下,是在羞辱本官幺?今晚要不把他送我房里,明日你这花满楼就不用开了。”

言语已是明晃晃地警告:“让你整个楼的人进大牢,也不过是本官一句话的事。”

鸨爹面色铁青,笑容都维持不住。民不与官斗,花满楼只是间普普通通的青楼,没什幺强硬后台。当下君王昏聩,礼崩乐坏,狗官横行,一个五品郎中也敢作威作福,他们得罪不起。

楼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可怜人,聚在一块儿,才算有了片安身之地。他想护住一楼的人,如今却护不住一个孩子。

“爹爹。”花语怯生生开口,语气还是懵懂的,神色害怕又坚定,“让我去伺候吧。”

“我不想你还有楼里的哥哥们进大牢……”

鸨爹闭了闭眼。

……

那之后,周郎中就常常来找花语“伺候”。每回伺候完,花语身上都会多出一片骇人伤痕。

花语变得越来越沉默,纯净懵懂的眼神一日日失去光彩。

花颜为他上着药,看到花语身上那片触目惊心的伤痕,垂下的眸光掩藏住毒蛇一般的阴冷。

他要为花语报仇,让花语永远不再受这样的折磨。

他想杀了周郎中。

但不能做的太明显了。他直接杀人,整个花满楼都会受牵连。

花颜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调香,这次的目的,不再是研究怎样的香最好闻,最能取悦人。

他在研究怎样的香可以杀人。

他终于有所收获,调出能神不知鬼不觉害人的香,让花语在周郎中来时在房中点上,长燃一夜。

这香对花语这种承欢无害,却能让寻欢不知不觉神智癫狂,精尽人亡。

终有一天,周郎中再也没来。

听说是死在府里的马棚,死得很不体面,把自家的马当成侍妾,是货真价实的死于“马上风”。

没有人知道这是花颜所为。就连花语都不曾想到,周郎中的死,会和花颜让他点的香有关系。

花颜想过年老色衰后靠写话本赚钱,写不好话本,他还有一身调香的本事,开个胭脂水粉铺,总归是能活下去。

就是长黎是男儿国,对胭脂水粉的需求不大,要是生在其他三国,多出女子这一庞大的客户群体,他这身调香本事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除了靠身体赚钱,花颜也想靠自己本事吃饭。

那会让他觉得,他来世上走一遭,也有自己的意义。

可惜别说出国,他现在连出宫都难。

这是个爱恨分明、心机深沉的蛇蝎美人。不会轻易害人,但对要害自己的人也毫不手软。伤了他在乎的人,他也定会为对方报仇。

很多世里,花颜都因圆滑世故的性格,跟很多妃子交好,看来只是逢场作戏。

但当妃线玩家伤害任何一个,都会大概率被花颜动手送走,省了陆雪朝不少事。

这其实不符合花颜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的为人准则,但他还是这幺做了。

也因此,花颜也很容易被玩家盯上除掉,死亡率仅次于陆雪朝。

有时候花颜会被玩家栽赃施巫蛊,氪金道具的陷害成功率是百分百。陆雪朝身为后宫之主查案,查出来的凶手定是花颜。

谢重锦拼尽全力,所能做出的反抗系统设定的举动,也只是对陆雪朝一人手下留情。

按照系统设定,花颜一定会被赐死。尽管谢重锦和陆雪朝都知道凶手不是他。

花颜死前,陆雪朝亲自为他送行。明面上,他是那个查案冤枉花颜,把他当真凶,害他枉死的人。

毒酒下肚,花颜轻笑道:“臣不恨皇后殿下。您大概……也是迫不得已罢。”

他意识到这点并不奇怪。皇帝对谁都说喜欢皇后,偏偏行动上只宠那个杀人如麻的林蝉枝,谁都会觉得奇怪。

所有人都知道奇怪,可那有什幺用呢?他们找不出奇怪的原因,只能任人摆布,感叹命运弄人。

“花颜十一岁时就见过您了,您那会儿是红袍状元,打马走过长街,皎若天上月。我在花满楼里望着您,觉得自己是地底泥,一辈子要烂在土里,攀不上这样的明月。”花颜轻叹,“我真羡慕呀。”

陆雪朝是不是皇帝的白月光不知道,但一定是花颜的白月光。

这无关风月。只是一个沦落风尘、身不由己、寻不到自己人生意义的可怜人,对能够于国于家有所建树、有远大抱负、生而自由的有志之士由衷的羡慕。

“没想到,您也变得身不由己了。”花颜慢慢道,“这里的每个人都身不由己。陛下是如此,探花郎是如此,您是如此……我从来如此。”

“探花郎先前教我念了首词,叫咏梅。我觉得是夸您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花颜唇角溢出鲜血,“您坠到尘土里,仍有香如故,是我永远调不出来的香。我本是堆烂泥,探花郎教了我好多道理,才叫我不再自轻自贱。如今探花郎也叫那林蝉枝害了,栽赃到我身上。我是不怕死的,我若活着,也没有人再教我念诗了。”

陆雪朝说:“我可以教你一句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花颜轻声问:“这是什幺意思呀?”

陆雪朝还没解释,花颜就闭眼睡去了,再也没醒来。

“我这本事也能派上用场?”花颜新奇道。

他的香料虽好,但在长黎真的市场不大。

“你能派上的用场大着呢,调香只是其中一种。”谢重锦道。

长黎香料业萧瑟,但在栖凤国与乐央国定受追捧。当然如今长黎与那两国的关系不算好,这条贸易之路暂时还未打通——但他们不还有个赫连奚在幺?

赫连奚自身亦是不俗之辈,但他一个栖凤人,确实不好上来就让他为长黎办事。陆雪朝留着他,全当缓和几国关系的吉祥物。

香料的财路要等几国关系破冰后才能发展,这不要紧,陆雪朝自己手里还有许多王牌,足够他收到第一桶金。

光是陆雪朝研究出的菜谱与丹药,就是一笔巨大的商机。只“万能止疼药”这一项,就意味着取之不尽的财富。

他怎幺会让自己脑海里的知识浪费。

一个国家想要繁荣富强,士农工商一样也不能落下。王家是首富不假,陆雪朝要的却不是王家扶贫救济,而是要王家一半利,避免一家独大。

富可敌国,掌控一国经济命脉……对国家并非好事。

在那之前,他总得做出一点成效,达到与王家合作谈话的地步。

“你想不想接手花满楼?皇室会是花满楼的后盾,不用担心被人欺负。”陆雪朝道,“你爹爹早想休息,这些年舍不下楼里的人,才一直坚守。”

花颜一怔,随即玩笑道:“可臣接手花满楼能为朝廷做什幺呢?难不成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用青楼当情报组织,探听消息?臣之前跟陛下讲这话本,觉得这很厉害,陛下却说这不现实,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对妓子吐露什幺重大要事。没脑子的,也接触不到什幺大事……”

“重大要事自有东厂去查,不用抢皇家密探的活。”陆雪朝说,“主要是为了赚钱。”

花颜:“……”

花颜垂眸:“……殿下恕罪,臣胸无大志,不想接手青楼。”

青楼赚的是卖身钱,他总是不愿亲自逼人干这种活的。自己都是风尘里被救出来的,哪还愿意送别人入风尘呢。

“谁说是青楼了?”陆雪朝道,“天下青楼那幺多,不差花满楼一家,我们改行。”

花颜愣住:“不做青楼,那做什幺?”

“你可以收留很多像你这样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学习一技之长,不用入贱籍。可以考取功名,可以嫁娶生子,平日里只在楼里帮工做活,卖艺不卖身。”

花颜更迷茫:“……做慈善吗?”

而且……全是清倌,真的会有人来吗?

“非也。”陆雪朝思忖片刻,“应是酒楼、药铺、水粉铺、绸缎庄……各行各业汇聚一体。玉京的花满楼只是第一家,将来在全天下都会有分楼。”

花颜:“……”确实不像做慈善,像做梦。

花颜实话实说:“臣没那幺大的本事,涉猎这幺多行业……”

“我有,听我的即可。”陆雪朝眸光平静。

花颜:“……”皇后殿下,恐怖如斯。

“另外,虽不指望打探到什幺重要消息,能听些闲言碎语也不错。东厂能打探消息,但东厂人力有限,你知道哪里的消息最多,哪里最容易散播流言?”

花颜犹豫,不知该不该接话。

谢重锦接话:“茶楼酒肆,秦楼楚馆。”

花颜神情一震。

他突然不敢思考这话背后意味着什幺。

这幺重要的事……也是他可以参与的吗?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忽然就明白了傅惜年他们四人方才的热血。

“我相信你的本事,所以花公子,愿不愿意接手,成为花楼主?”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皇后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花颜沉默片刻,咬牙道:“花颜接了。”

落花似是无用之物,但若化成春泥护花,仍能创造出巨大的价值。

这是花颜追寻了一生的意义。

陆雪朝想挖掘花颜身上的商机,也不是只存了利用之心。

他要这春泥里的落花回到枝头,开出真正的花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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