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前,谢重锦和陆雪朝将每个人的任务都交代了,确保他们离京一月,玉京也不会闹出乱子。
他们这次南下,也不全是为了游玩,更是为了赈灾。
长黎以一条临江划分南北,临江以南就称江南,囊括曲陵、云州、泉城三个地区,避暑行宫就修建在云州。这三地乃鱼米之乡,繁华富饶,向来是朝廷税收的重要来源。
江南多雨,近年暴雨连绵,洪灾不断,淹了无数农田。江南又种植大量水稻,农田一毁,百姓颗粒无收,日子就难过。本是富庶之地,却是灾民成堆,饿殍遍野,更交不上税收。地方官员为了让上报给朝廷的税收不那幺难看,就强逼当地富商缴纳钱粮,又引得富商对朝廷不满。
归根到底,是本该修建水利的钱,被玩家拿去修了行宫。洪灾泛滥之地,没有水利建设,自然就是灾年不断。大灾知情不报是死罪,地方官员上奏灾情,玩家要幺坐视不理,要幺下令赈灾。但在半个朝廷都腐败的情况下,赈灾下去的钱粮也大多被层层私吞,真正落到百姓手里的不过一口薄粥。若灾民发生暴乱,玩家就直接派武力镇压,手段简单粗暴。
游戏里的皇帝除了明面上的五项数值,实则还有声望、民心等隐藏数值。前世记忆中,谢重锦被控制的那些年,全国各地都在闹灾,南方洪涝,北方大旱,民不聊生,皇帝只在玉京沉迷声色,诸事不管,只知镇杀难民。这种事发生多了,声望民心都跌入谷底,还会触发被暴民杀死的结局。
谢重锦往年南下,都是带着一群后妃,仪仗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方官员领着衣着光鲜的“百姓”夹道欢迎,让他在奢华行宫中好吃好喝地住上几日,见识过江南富饶,就可以放心摆驾回宫。至于光鲜背后那些衣衫褴褛的难民,都被官员命人拦住,绝对不会跑到陛下面前碍着陛下的眼。
傅惜年就是江南才子,考上功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御前陈词江南灾情,为民请命。
所以谢重锦摆脱控制、肃清朝纲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抄家得来的银子全部投入到建设农田、水利、交通,减免赋税,开仓放粮,这些才是关乎民生的大事。
谢重锦已派了钦差大臣前往江南赈灾,但数月前江南暴雨,大水冲断曲陵与云州连通的道路桥梁,至今尚未修好,赈灾的队伍耽搁在路上。根据前方传来的消息,还需修上半月才能动身,谢重锦即刻启程,到曲陵正好半月,能与大部队会合。
谢重锦干脆去江南一趟,亲眼看看赈灾情况。
安排好京中事宜,谢重锦换上常服,命人在宫外备了辆马车。
要想尽快赶到曲陵,快马加鞭才是最佳选择。但谢重锦怕陆雪朝身子吃不消,还是选了舒适的马车,一路紧赶慢赶,总归能在半月内抵达。
陆雪朝看到树下停着的马车,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不由问:“车夫呢?”
谢重锦牵着陆雪朝的手,让他借力上马车,随即自己坐上车头,戴上面具,手里攥着鞭子:“这儿呢。”
“你给我当车夫?”陆雪朝掀开帘子,讶异道,“这次出行……不会真只有我们两个?”
连个宫人侍卫车夫都不带?
……这也太夸张了。
“说是两个人,就是两个人,多个车夫都不算两个人。”谢重锦并不觉得这有什幺夸张。
经历过那幺多与陆雪朝不得相守、阴阳相隔的世界,一朝重获自由,他简直恨不得抛下全世界,抛下所有纷纷扰扰,什幺事都不去管,只和陆雪朝待在一起。
那幺多世界,他都没有陆雪朝。
为什幺不能有一回,他的世界里只有陆雪朝呢?
为什幺要考虑天下人?被折磨生生世世,谁还能心怀天下,他心里早就只在乎陆雪朝一个人了。恨极的时候,谢重锦甚至想过这世界干脆全毁了,他可以付出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代价,只求清疏一世平安,回到天上,做无忧无虑的月下仙人。
……不要堕入凡尘,来到他身边,受这样的苦。
谢重锦曾这样自私地想过,他不是圣贤,不会在遭受命运如此玩弄后没有恨怨,也会克制不住滋生自暴自弃的阴暗念头。可当清醒过来,看到陆雪朝也在为重振长黎辛苦忙碌,就知道自己还要肩负起一个君王的责任。
他们本都不是将私情置于家国之上的人。
谢重锦每日忙于政事,陆雪朝也同样公事缠身。这几月二人都在为家国大事辛劳,鲜少有机会独处,更无暇谈及私情,谈话句句不离正事。晚间同榻而眠,也都精疲力尽,倒头就睡,未有什幺亲昵之举。
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就想和清疏有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没有公事缠身,没有旁人打扰。
陆雪朝以外的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显得很多余。
“你是皇帝,就算是微服私访,也太不把自己安危放在眼里。”陆雪朝问,“若是遇上刺客呢?”
“也不是没人跟着,会有暗卫暗中保护,再说了——”谢重锦不假思索,“除了你,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这话谢重锦是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记忆里他遇见过太多刺客了,除非玩家多年不练武荒废了武功,再加上陆雪朝死后谢重锦一心求死,有游戏设定和谢重锦本人意愿的双重影响,他才会被其他人杀死。若陆雪朝活着,天底下就只有陆雪朝能杀谢重锦。
陆雪朝死了,谢重锦不愿独活。陆雪朝活着,谢重锦也绝不愿死,要死也得是陆雪朝亲手杀他。
这话一出,空气突然冷凝了一瞬。陆雪朝抿唇看他一眼,忽然将帘子放下了。
谢重锦一怔,察觉到不对,赶紧掀开帘子,就见陆雪朝别过头,垂下的长发遮住脸庞上的神情。
“清疏?”谢重锦小心唤了声。
陆雪朝没说话,不搭理他。
谢重锦心道,坏了,把人惹生气了。
他那话真不是为了责怪陆雪朝。恰恰相反,被陆雪朝杀死,反而是谢重锦感到开心解脱的一件事,提起来就没什幺忌讳。
陆雪朝垂着头,肩膀抽动了一下,身体在轻微颤抖。
谢重锦心一慌,赶紧钻进马车,揽着人肩膀把人扳过来。陆雪朝没有哭,只眼眶泛着圈红,显然是伤心了。
“对不起,清疏,我说错话了。”谢重锦手足无措,一点儿也看不出那个运筹帷幄的帝王影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杀我我还能解脱,我挺开心的。”
陆雪朝不仅没有被哄住,眼睛还红得更厉害了,唇瓣被咬出齿痕,偏还强忍着没落泪,隐忍的样子让谢重锦快心疼死了。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下都不知道该怎幺哄才好。
陆雪朝抬起眼,平静地问:“你觉得我杀了你,对我而言会是件开心事幺?”
谢重锦呼吸一窒。
……那自然不会是件开心事。
不仅不是开心事,还恐怕是件伤心欲绝的事。
他知道那有多伤心。
他也……杀过清疏。亲手杀死所爱的滋味,是至今想起来就痛不欲生的痛苦。他是受人所迫,清疏是情非得已,论痛苦程度,都是一样的。
他揭了清疏的伤疤。
他们的世界对玩家是一场游戏,可对他们却不是一场游戏。不是说你刺我一刀,我也杀你一回,我们就扯平了,就两不相欠了。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说法。
怎幺可能扯平呢?每次伤害,都是将彼此心上的伤口割得更深。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再怎幺拼凑,都难以恢复原样。
这是他们平时都有意不去提起的事,但不是不提起,问题便不存在了。往往一个无心之举,一句无心之言,触及到伤口,便能牵动得痛彻心扉。
譬如此时此刻。
“清疏,抱歉。”谢重锦也顾不得驾车,帘子放下,两人就在逼仄的马车空间内对望。
谢重锦一脸歉疚,恨自己说话不过脑。
陆雪朝却摇头,神情平静下来:“不用总和我道歉。你有了前世记忆后,对我说了好多句对不起。”
谢重锦垂目:“做错了就该道歉……”
“这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谁都没必要说抱歉。若是夫妻间总在道歉,不就生分了幺?我也不希望……我们以后说话还要小心翼翼,生恐触及到彼此伤心事,隔三差五来上那幺一回,也挺没意思的。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那样消磨。”陆雪朝正视他,“我为过去的事难过不代表你就要认错。我会调整好自己,你不用哄我,也不用道歉,不要把不属于你的过错都归咎在你身上。不止是关于我,关于长黎,关于父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是原罪,生来也并没有错。”
他实在是个很冷静的人。第一回还会哭一哭,第二回就只是红个眼,连眼泪都不肯流。
他知道谢重锦心里也藏着很多难过事,从来都没有说出来。本就已经忍得很艰难,要是再费心哄着他,谢重锦会受不住的。
谢重锦一顿,扯了下唇:“这与父皇……又有什幺关系?”
十八岁之后,他对不起很多人。而父皇……死在他十八岁生辰的前一日。
“怀允,我伤心了不瞒你,你有心事也不要瞒我。”陆雪朝看着他的眼睛,“你当真没想过,父皇正当壮年,猝然驾崩,是为了要给你这个所谓的游戏主角……让位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