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岭,月朗星稀。
山间野坟头边幽蓝的磷火漂浮,和着深秋怪风时隐时现,忽高忽低。一个黑色人影站在坟包上掘土,沉闷的挖土声伴随着棺木被开启的吱呀声,甚至于还有些更加奇怪的声音。
“嗬嗬——嗬——”像是将死的老者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无力呻吟。
“可恶,这附近怎么有如此多僵尸!”黑影跳到棺木边缘,捏出一道符打进棺材里,霎时间火焰哔哔啵啵燃烧起来,那阵呻吟成为变调的尖啸。
这份热闹在此情此景之下,足以让任何一个走夜路的人吓破胆子。但罗玉静,已经习惯了。她就着背后的动静,坐在野坟不远处一个火堆前,裹着床被子,用木勺搅动小锅里的杂粥。
粥里放了些碎肉,以及苦生路上挖到的山药,看上去还不错。
身后火焰和僵尸挠棺的动静已经没了,又变成了单调的挖土声。刚才是挖开,现在是埋回去。
罗玉静两耳不闻身后事,又往锅里撒了些盐。她和一只不用吃饭不用睡觉的僵尸道长一起风餐露宿,生活过得毫无规律。
最开始是苦生随便找点什么胡乱煮给她吃,可是……看到苦生捏完僵尸的脑袋,又转头去给她做吃食那一幕,罗玉静实在忍受不住。
没有求生欲,每天意志消沉打不起精神是一回事,但他才抓了一手僵尸,手指上还有尸油,就这么去给她做吃的,都弄到锅里了!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味道好不好吃的问题,而是吃了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的问题。
“怎么,你今日不想吃东西?”被她制止动作的苦生疑惑问道。
罗玉静:“我还是那句话,想我死就直接用剑杀。”
“你怎又这么说!”苦生险些跳起来,“我可未做什么!”
罗玉静端着锅去洗了三百遍。
从那以后,她只好自己管着自己吃的,苦生除去在城镇给她买些米粮,还会在山野中给她寻些能吃的以及不能吃的食材。
譬如山上各种奇怪的菌子、赶路时蹿到他们面前被苦生随手捉住的毒蛇、树下休息时随手挖出来的人参……
“你昨日睡得很死,喊都喊不醒。”某日苦生说道。
“……你没发现,我是被你找的那些毒菌子毒晕过去了吗?”罗玉静深深吸气。
“???”
“怎会突然流这么多鼻血?可恶,你又是怎么了!”又一日,苦生焦躁地抓着头发道。
“……你问我?不是你偷偷把挖出来的人参放进锅里的?”罗玉静深深吸气。
苦生:“人参是好物,许多人类都爱吃人参,我是见你气息奄奄,才用人参为你吊命!”
罗玉静:“你这是让我送命。”
苦生仍不相信,一手指诛邪剑:“若我做错了,诛邪剑怎的没反应?”
“诛邪剑已经放弃你了吧。”罗玉静好不容易止住鼻血,只觉得头晕目眩,也不知是用了太多人参的后遗症,还是被气的。
“不可能!”苦生斩钉截铁,再一看诛邪剑,语气慢慢变得犹豫,“不可能……?”
罗玉静:“呵。”
如果做错点什么就要指着他,那诛邪剑就再不用剑鞘,一天到晚指着他就好。
每日早上醒来,罗玉静都会觉得奇怪,怎么她今天还活着?
不知不觉过去快一个月,她的求生欲似乎奇迹般地复苏了。但凡没有一点求生欲,随着苦生折腾,她的生命早便走到了尽头。
后半夜,掘土的声音终于停下。罗玉静吃完东西裹着被子,看着火堆跳跃,一股土腥味靠近,苦生走路带风,盘腿坐到火堆边。
这一带山间有许多坟茔,且多是老坟茔,近日,苦生总要停下来掘墓开棺,将棺中那些被气息引动复生的僵尸用符火烧死。
苦生是由神胎化作的活僵,作为神胎出生时天生骨带异香,能驱邪去厄,而成为僵尸便是由“神物”变作“邪物”,驱邪也成了招邪。
尤其对僵尸有感召威慑的作用,那些埋在土中僵化的尸体,都可能会因为他经过附近而躁动复生,本能从土里爬起来追寻他。
苦生不论去何处,除了厉鬼必诛,僵尸也不会放过。
若他不管,被他气息引动逃出来的僵尸,造了杀孽也会与他有关,因此不得不管。
夜晚挖坟,白天赶路,如此过了几日。
这天下午,距离他们平时停下来休息时间还早,天空暗云低垂,似是要下雨。罗玉静觉察到苦生有些异样,他脚步沉重拖沓,异常沉默。
忽的,他停下来,自言自语:“不好,怕是时候又到了。”
罗玉静没吭声,见他微往后侧了侧头说:“待我找个庙宇栖身,今日早些休息。”
妖鬼精怪一多,那些神仙传说也多了,因此处处都修建庙宇,有时乡野间大大小小的庙宇能有上百座之多,连村头路边,都随处可见半人高的小祠。
走出去半里多路,看见一处在山壁上凿出来的山庙。
洞窟不大,供奉着什么神仙不清楚,只知道这里像是许久没人来,神像桌案蒙尘,后面角落里还堆着几口破棺材。应当是从前附近村民将这里当做临时停尸之所。
苦生一脚踩在水洼中,溅起一片水花,他前脚才跑进山庙,外面稀里哗啦的大雨已经迫不及待连成一片,雨珠子串成直往下坠的门帘。
踉跄一步,将背上罗玉静放下,苦生摇晃了一下脑袋,将一口破棺材拖出来,翻身躺进去。
“今夜我会昏睡,明早便醒。”苦生解下诛邪剑给罗玉静,“若是晚间出现了些鬼怪,不用管我,诛邪剑会护你无恙。”
待要再说两句,想起第一次见面她和厉鬼厮打的画面,苦生觉得不必多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要往自己额心贴,还未贴下动作又顿住,添了句:“莫想着逃跑!”
说完符纸贴上额头,瞬间没了动静。
罗玉静拿着诛邪剑起身去看,棺材里苦生面贴黄符,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尸体。
她不知是何情况,也不去探究,没人在身边窸窸窣窣说话催促,她便也懒得费心做食物,一个人坐着望外面的雨。
这一发呆,天很快黑了下来,她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奇特香味。
这香味不断变化,鼻子一旦嗅到这味道,似乎便借由气味连通到了五感,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画面。
闭着眼睛,罗玉静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由洗衣液、花露水、衣柜里驱蚊的樟脑丸、窗外老小区里的树……各种淡淡的气味混合成她家的气息。
然后便是更加浓郁更加有烟火气的饭菜香味,是姐姐做的烧鸭,她常说自己做烧鸭有秘诀,味道和别人做的不一样。
循着香味,罗玉静来到苦生躺着的棺材边。那些纷纷杂杂属于记忆里的气味消散去,露出原本似花香又似果香的奇妙香味。
是从苦生身上散发出来的。罗玉静稍稍凑近嗅了一嗅,有些恍惚,她被背在苦生背后,隔着椅子靠背,偶尔也会嗅到一丝丝很难捕捉,稍纵即逝的淡香,不知从何而来。
忽然,安静的诛邪剑颤动,罗玉静一惊,将自己的手收回,她发现洞窟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洞窟里不大的简陋神像脸部一阵扭曲,浮出一团白毛,长着长着垂到地面,好似神像忽然长出一把长胡须,朝棺材蔓延而来。
供桌下方的阴影里,闪烁起一串小红灯,似有一群人躲在那小声说话,待要细听说的些什么,又听不分明。
外面幢幢雨幕里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罗玉静看去,见门口雨水突兀中断,似是被什么拦住片刻。一断一续中,仿佛有五、六个看不见的人陆续走了进来。
地面上洇出微微水痕,罗玉静往后靠上棺材,面前诛邪剑漂浮起来,剑身散发微光,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震慑阻隔在一段距离之外。
从地面水痕观察,那些东西绕着棺材转圈,似乎无计可施,过些时候水痕完全干涸,罗玉静便也不清楚它们到底停在何处,只知道它们大约没有出去,还在这里。
落满灰尘的案桌上,一根烧了一半的红色蜡烛被忽然点亮,照出案桌边一袭油光水滑的皮毛——那是一只身条儿长长的黄鼬。
“荒郊野岭遇到神香,是我难得造化呀。”黄鼬眯眼露出个笑模样,爪下显露出金灿灿一团金子。
它对罗玉静说:“想要这金子么?想要就把你身前那把剑拿着出去!”
罗玉静抓起脚边一块石头朝它砸出去,将桌案上一些杂物都砸得摔落在地。
黄鼬龇牙,怒道:“好不晓事的女娃娃!”
它话音一落,桌案下那些红眼睛都眨动起来,细细磨牙声一声接一声。
见罗玉静不怕,也不动,黄鼬眼珠子一转,长尾巴一勾,噗出一股黄云。黄云散开,罗玉静嗅到一股恶臭,神智慢慢变得混沌,而在混沌中,她听到一个尖细声音说道:“你看见最害怕的人出现在眼前。”
罗玉静抬头,双眼通红,忽然抱着脑袋尖叫一声,浑身颤抖起来。
那声音继续说道:“现在拿上你面前的剑,赶紧逃跑,逃离你恐惧的人,逃得越远越好……”
罗玉静果然惊恐地抓住了面前的诛邪剑,然而她并没有依言逃跑,而是颤抖着喃喃说:“我死了,我已经死了。”
“我怎么……死了?”她面上似哭似笑,渐渐显露出狰狞,忽地抽出诛邪剑向前砍去。
“笃——”案桌被诛邪剑削去一块角,那只黄鼬措不及防,尾巴尖也给她削掉了一块,气得尖声大叫,“我让你跑出去!逃跑!”
然而不管它如何说,罗玉静已经陷入了疯狂。她睛里爬满血丝,又是一剑砍向黄鼬。
罗玉静追着黄鼬,东一剑西一剑,将周围的案桌石壁都划出了剑痕,黄鼬不妨被一个人类逼成这模样,扑向棺材,罗玉静又是一剑砍在棺材上,砍断了黄鼬尾巴。
“呀——!”
红色闪烁的烛光里,映在洞壁上几个影子,被罗玉静戳中。
混乱中,那片白色胡须悄然从神像上脱离,覆到了罗玉静身上。罗玉静低头一看,不知看见了什么幻象,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
笑着抬起诛邪剑往自己身上刺,剑尖戳中那团白胡须,还顺着她的力道往肚子里戳,诛邪剑与她僵持着往后拉,才没让她这狠辣一剑把自己戳个对穿。
……
清早,苦生额上朱砂黄符自燃殆尽,他坐起身,心道不知昨晚有没有出事,抬眼只看见——
洞窟四处都是剑痕,连他躺着的棺材都被砍得快要散架,一群黄鼬皮肉分离糊在地上,一团毛蛛被切成两半,毛发四散,还有些鬼物被诛邪剑烧成灰后的气息弥漫不散。
在场仅剩的活物,就只有一个手拿诛邪剑,靠坐在棺材边的罗玉静。
“……”苦生看看女人的发顶,大喊,“诛邪剑!你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静妹,静若死尸,动若厉鬼,受了刺激会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