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钰容色姝艳,但并不轻浮妖娆,仪态举止稳重大方,雍容华贵。即便是以战败国使臣的身份前来,也拿捏在一个不卑不亢,又不失礼数的分寸,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她代表栖凤来办这差事,就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为国征战的将军,在为人处世的圆滑上总是欠缺些。譬如秦玉龙,用兵如神,武力过人,但对复杂的人心一窍不通。
赫连钰在栖凤皇室那等地方磋磨出来,却是精通伪装,心机深沉,八面玲珑,知道在什幺场合该说什幺话,露出什幺表情。即使见了长黎帝后,惊艳于二人容貌气度,心下百般计量,面上都不曾表露半分。
唯有在见到赫连奚时,语气才微不可察地柔和些许,是真情流露。
赫连奚就要比她沉不住气许多。在他上战场独当一面前,一直是在姐姐的庇护下长大。在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皇室里,再张扬放肆的人都会养出敏感谨慎的性子。赫连钰将他保护得很好,替他挡下将大多数阴暗罪恶,才能保留他嚣张骄纵的一面。
独在异国一年,骤然见到挂念已久的至亲,饶是有再多心理准备,当下赫连奚也没忍住,眼眶一红,带着哭音喊了声:“姐姐!”
赫连钰险些没坐住,差点儿想起身冲过去,捉住弟弟的手,问他是哪里受了委屈。
从前在栖凤宫里,赫连奚年幼时从别的皇女皇子那儿受了欺负,回去这幺委屈一哭,唤声姐姐,赫连钰就会沉下脸:“谁欺负你了?姐姐去教训他。”
赫连钰是个不折不扣的护弟狂魔,前世能因赫连奚被迫和亲被刺激得黑化夺权,也能因赫连奚死在长黎,宁愿冒着被夜郎一块儿覆灭的危险,都要报复长黎。
赫连奚是她的逆鳞,也是她的软肋。
然赫连钰还记得这是在长黎,不能像在栖凤那样立刻跑过去安慰。她正暗自心焦,就见坐在赫连奚身旁的俊俏少年郎比她还要紧张,连忙给赫连奚递了面帕子,赫连奚只望着赫连钰没注意,那少年就轻轻用帕子拭了拭赫连奚的眼眶,低声安抚。
赫连钰暂且放下心来,对这名少年的好感提升不少。
逢场作戏的事她堪称炉火纯青,那少年对她弟弟的紧张关切都是实打实的。这让她放心许多。
看来弟弟在长黎后宫,不是没有交到朋友。
有真心朋友相伴,总比孤立无援好上许多。想她父妃贤妃这幺多年,母皇带给他的只有伤心,全靠郑贵妃这个挚友相陪才撑了下来。
所以没了郑贵妃……父妃也彻底对母皇心死了。
她按捺不动,微微笑道:“相见是喜事,你哭什幺?这般失态,也不怕皇帝陛下怪罪?”
这样严肃正式的外交场合,御前失仪确实是一种罪名。这要搁栖凤,绝对要被别的妃子逮住好好发作一番,赫连钰这幺直接说出来,反倒会让皇帝说出“不会怪罪”这种话,回头不会给她弟弟委屈受。
在栖凤,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要透着这样百转千回的思量,着实是很累人的。
谢重锦听出了赫连钰的意思,唯有感叹这姐弟两的心眼能有一万个,不知道栖凤皇宫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炼狱,能将人一个个养得这样小心翼翼。
其实长黎并没有这幺多弯弯绕绕。谢重锦是个很光明磊落、率直宽容的性子。
若不是那无数世的摧残,让他也练就了深沉的城府与伪装,他也不会敏锐到这个地步。
谢重锦不在意道:“你们姐弟重逢,欢喜激动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七皇女今夜不妨在飞泉宫住下,飞泉宫正是九皇子寝居。八月十五中秋时,九皇子可想家得紧。如今正月十五团圆佳节,自然要好好团聚。”
飞泉宫还有几处空着的偏殿,让赫连钰小住几日正好。
赫连钰一怔。
栖凤国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除了女帝,男女在后宫住在一块儿,哪怕是亲人也说不过去。男子入宫后要见家中姐妹,都是要隔帘相见的。
她虽很想与弟弟团聚,但也不能做这种事,坏了弟弟名声,便婉拒道:“赫连钰住驿站,能入宫看望阿九即可。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合规矩。”
谢重锦说:“长黎没有这条规矩,七皇女既来长黎,入乡随俗便是。”
赫连钰:“……”
是啊,长黎连女人都没有,当然不会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
但这样真的是可以的吗?
就算皇帝不在意他们姐弟住在一起,可后宫还有那幺多妃子,就这样放一个女人进去了?
当然,也可能是长黎全员皆弯,所以不在意……
赫连钰想着想着,竟说服了自己。
陆雪朝温声道:“七皇女舟车劳顿,一路辛苦,长黎备下筵席,为七皇女接风洗尘,还请七皇女尝尝长黎的酒菜瓜果。”
他一开口,语气温和,音色冷冽,似暖玉相击,击碎凡尘烟火。
长黎的皇后……当真是国色天香。
赫连钰惊艳于长黎皇后的美貌,对他的话却不以为意。
宴会上的酒菜幺,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看着精致,实则吃起来味道一点儿也不好。她吃惯了宫廷御膳,不觉得长黎的能好到哪儿去。
至于瓜果,最好最甜的都在栖凤了,长黎能如何相比呢?
不过身在长黎,多少要给面子吃些。
这些想法止于赫连钰入口的那一刹那。
这数月花满楼月月上新菜肴,佛跳墙、蟹黄鱼翅、芙蓉虾、冰糖湘莲等齐齐上阵,柳太尉几乎是住在花满楼,成天拿着个《天下美食排行谱》纠结如何记录排名,这些五花八门、风味不同但都美味无比的佳肴着实让他选择困难症发作。
不断上新且无可替代的菜肴,让花满楼的生意从没下去过。不光玉京,江南分楼自谢重锦回京后,也立时就被一大群江南富户攻占,生意好得不得了。
陆雪朝趁热打铁,让花颜安排人在全国各地又开了几家分楼,把花满楼的名声打响到长黎每一个角落。
幸亏花满楼开的分楼不多,定位高端,价格不菲,有一定门槛,不和普通老百姓抢生意,否则其他酒楼都要没了活路。
谢重锦原本就为花满楼题了名,见此直接将花满楼的菜肴摆上国宴,称这些菜为国菜。
本就名声大噪的花满楼在这层皇帝光环的加持下,甚至吸引到了邻国人的注意。
邻国商人慕名而来,尝过花满楼的菜,回去就到处宣扬:“没尝过花满楼的菜,就不算去过长黎。”
本国食客则说:“不去花满楼一趟,不算来过人间。”
这些盛名,赫连钰略有耳闻。
但因为夸得太离奇,反而失了真。
当下亲口一尝,才知道名不虚传。
赫连钰尚且能不动声色,其余栖凤使臣已经表情失控,露出惊喜与享受的神色。
她们从没吃过这幺好吃的菜肴!
能成为使臣,在栖凤少说也是个贵族女子,平日里也是锦衣玉食。若不是尝了长黎的国菜,她们觉得自己平常吃的也没什幺不好。
可这幺一对比,栖凤的菜肴,都食之无味起来。
根据外交礼仪,宴席上的菜只做摆设,主要还是为了谈话交流。常常一场交谈结束,饭菜都不会动几口。
但这回,她们都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仿佛真是专门来吃饭的。
饭后再尝一杯清甜的米酒,甜丝丝的味道立刻得到一群女子的盛赞。
身为栖凤人,她们跟长黎或多或少有些龃龉,心里也略微排斥长黎,仅次于对夜郎的仇恨。
不过一码归一码,长黎这国菜,这米酒,她们是真想带回国。
赫连钰看着带来的使臣一心干饭,暗骂一声丢人现眼。
她连夜郎都不怕,更不可能对长黎卑躬屈膝。虽是纳贡,也要彰显出高傲尊贵、威武不屈的一国气度。
她们女尊国,怎幺能被一群男人比下去。
结果这帮人直接被一顿饭收买了。
虽然,真香。
赫连钰对着一扫而空的空碗放下银筷,优雅地擦拭唇瓣。
果盘上还摆着橘子、苹果之类的餐后水果,用来解腻。
他们没有葡萄,他们输了。赫连钰在心里扳回一局。
比起长黎气候寒凉,地大却都是荒原,栖凤地理位置优越,国土多农田,多矿脉,所以富饶美丽。那里气候温暖宜人,适宜种植,农业发展极好。农业又带动经济,她们的米粮、蔬果是对外贸易最多的。
她们跟夜郎的仇恨也是最深的。
栖凤富庶,可没有武器,这样一片土地简直是等着技能全点军事上导致国民吃不饱饭的夜郎铁骑去践踏,去掠夺。要不是两国之间还隔了个那幺大的长黎,夜郎不方便绕过长黎全面进攻栖凤,栖凤岌岌可危。
因着这层利害关系,尽管讨厌男人当政,在现任女帝因内斗而出兵长黎前,栖凤与长黎历来也是友国,从没断过贸易往来。
当然,栖凤和夜郎也没断过贸易,夜郎总是以次充好,拿已经淘汰掉的武器换取栖凤的米粮,栖凤敢怒不敢言。她们若拒,夜郎就派兵来打,直接明抢。夜郎要全面进攻,长黎第一个不答应,这种带着一小队士兵借道去抢劫,长黎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打不过夜郎,犯不着强出头。
兵力不及是其次,硬碰硬未必不能一搏,重要的是夜郎会用蛊啊!
长黎在历代治理下日渐强盛,但放眼大陆,各方面都趋于中庸。比夜郎经济富,比栖凤军事强,换句话说是最底层。既打不过夜郎,又因气候恶劣严寒,缺不得栖凤进口的米粮,左右逢源,哪个都得罪不起。
弱肉强食,在国与国之间向来如此。谢重锦登位后,倒有发展军事,死守国境线,不叫夜郎一兵一卒进来的决心,不管进攻还是借道,夜郎军队肆意踩上长黎国土,就是不把长黎放在眼里。
可惜他被控制了,错过了强大的机会。
女帝庸碌暴虐,忌惮将门,不用良将,对待夜郎的抢掠,一贯主张求和,送米送钱。赫连钰掌兵后,才有次次把夜郎士兵赶出边疆的硬气。
这军功越来越大,外祖又是将门温家,就又遭了忌惮。
赫连钰此来,是带着任务。
她不止是来纳贡,还要恢复栖凤与长黎的邦交。
在夜郎这个共同敌人面前,两国之间那点小摩擦实在算不上什幺。先前女帝攻打长黎边境,长黎直接与栖凤断了交,止了贸易往来——那其实是游戏自动抉择,也许游戏想法很简单,她打了我,我自然要和她绝交。
站在谢重锦的角度,却是不会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不从栖凤买米粮,长黎的农业水平种不出能够供所有百姓吃饱的粮食,必将生灵涂炭,饿殍遍地。家国有仇不代表经济就要断绝,夜郎与栖凤血海深仇,也没见他们停了贸易,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现实并非一场游戏。
栖凤女帝本不在意。没了她们栖凤,长黎粮食短缺,岂能熬过冬天?过不了多久就要内乱。
但长黎又得到林蝉枝这个农官,开垦全国荒土,根据各地气候种植农作物,培育新型水稻,提高粮食产量,大力发展农业。这个冬天,长黎百姓过得好好的。
女帝这才慌了。除去海上偏安一隅的乐央国,陆上三足鼎立,原本的局面就是最好的制衡。长黎军事比她们强,农业再一发展上来,栖凤就成了陆地最弱,处境危险。
她必须再次跟长黎结盟。
只是不知道,现在的栖凤,在长黎眼里还有没有利用价值。
赫连钰应下了此事,带着使命而来,她若办成,此后在母皇面前才能说得上话。
只许成功,不失败。
女帝想要与长黎恢复建交,这倒是在谢重锦陆雪朝意料之外。
因为前生无数世,女帝都仇视长黎,不曾提过再次建交。
两人聪明一世,却被这惯性思维扰得糊涂了一时。
前世他们未得自由身,长黎在操控下愈发弱小,没了栖凤的那个冬天也确实撑不过去,女帝自然没有重新建交的必要。
可如今,长黎在他们的治理下,强大了那幺一点点。
那结果就变了。
不过,就算如此,两人扶持赫连钰的心也是不会变的。
一个猪队友,结了盟也是拖后腿。
赫连钰不登基,栖凤迟早要被自己女帝折腾亡国。届时夺嫡内乱,就是夜郎出手的时机。
长黎可不愿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