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必须做一个决定。”月扶崖说,“若师姐不忍心,便让我来做决定。”
无需月扶崖说什么, 苏苏知道他会选公冶寂无。
衡阳宗师兄弟情谊深重, 公冶寂无对月扶崖有教导之恩,人都会偏袒和自己有情谊的人。
“不必, 我知道该怎么选。”苏苏低声说。
做选择的人势必要背负罪恶感, 相比月扶崖, 她更适合做这个决定。
衣衫破烂的少年紧紧拽着她的衣角, 她凝视少年一秒,说:“抱歉。”
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裙摆上拿开, 少年的手冰凉, 人间这样的恶劣的气候下,他的手生着冻疮, 有些地方因为常年采药而皲裂。
少年看不见,却能感受到。
他隐约明白这个给予他温柔的人并不会救他, 他缩回手,后退了一步, 蜷缩在山坡的角落。
少年背靠着的树枯萎了,零星几片落叶散在他身侧。
冬日的夜晚没有月亮,月扶崖有仙体,依旧能看得真切。
师姐做出选择以后,再也没有回头看少年,她扶起公冶寂无,把聚生珠放进他的手心。
绿色的光芒像微不起眼的生机, 涌入公冶寂无的身体。
另一端的少年,犹如他背后那颗枯死的树, 生命力一点点儿流逝。
公冶寂无现在的躯体等同凡人,苏苏布置了一个为凡人招魂的阵法。阵法一成,聚生珠光芒大盛,苏苏睫毛颤了颤,有片刻,她想回头看角落里另一个少年。
他安安静静待在一隅,如果不是粗重的呼吸声,很难注意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月扶崖一直关注这公冶寂无的情况,说道:“师兄的魂魄快要修复好了。”
可是天也快亮了。
公冶寂无的魂魄归位,另一个少年的魂魄注定来不及凝聚,将会彻底消散。
凡人没了魂魄,只会走向死亡。
魔域中,玄衣魔君同样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休门和惊门的魔气呼啸,尽数涌入他的身体,澹台烬的视线从公冶寂无身上落到苏苏身上。
她恢复了自己的装束,月白的衣裙,裙边盛放着浅樱色的花朵。他从来不曾说过,他喜欢看她穿白色。
这是最适合她的颜色。
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始终记得那年太阳才升起的树林,浅浅的碎金洒满她的裙角,她抱着双臂,孤零零又冷傲地走在他的前面。
相隔短短几步路,他凝望着她。
过了许多年,澹台烬才明白,那一刻即是永久。
离得再近,终究迈不过相隔的距离。
苏苏眉间神印隐约,第一缕天光到来之前,公冶寂无的魂魄归位。
月扶崖连忙过去查看:“师兄,你醒醒。”
公冶寂无到处是伤口,足以看出这段时间他流落到人间过得并不好。
“师姐,你要去哪里?”
苏苏走向山坡另一端的少年,回头道:“扶崖,你照看师兄,我有些事情要做。”
少年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回来,有些无措。
苏苏握住他的手,他却并没有反抗。
“走吧。”苏苏轻声道,“带你去看往生花。”
神行千里,下一瞬,他们到了一个峭壁之上。
少年听见“往生花”后,整个人变得十分乖巧。
苏苏带他坐在峭壁最顶端,下面是呼哧凌厉的风,他们周身萦绕着白色雾气,雾气中,一朵红色的花将要盛放。
这是传说中的“往生花”,生在悬崖最顶端,一生只有短短几个时辰,清晨绽放,太阳彻底出来的时候枯萎。
它向阳而生,向阳而死,仿佛在迎接黎明。
少年等不了那么久。
苏苏划伤自己的手指靠近他唇边,血液涌入他唇齿间。
少年混沌的思维清明起来。
天光那一刻,他失去的一魂一魄已经消散了,聚生珠来不及救他,但是加上半神的血,可以让他最后留在人间片刻。
他露出期待的神情,声音喑哑道:“往生花就在我旁边吗?”
苏苏说:“嗯。”
她浅浅笑着,握住他的手,引他去触碰那朵神奇的花。
“我小时候,村里来了个算卦道士,人人都找他算命,那一日我也去了。我没什么能给他的,可他毫不在意。”少年喘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说,“我央求他为我算了卦,说我这辈子命不太好,若想被人接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需亲眼见到往生花开花。”
“可是往生花是传说中的东西,生在悬崖峭壁上,好几次我采药都试着爬上去,有一次爬到了悬崖顶,可是那里并没有往生花。”
苏苏轻声说:“我知道。”她都从他的记忆中看见了。
少年苦笑道:“世界上竟然真有往生花这样的东西,可惜,我看不见了。”
他的眼睛被除妖师剜去,无法看见往生花开花。
“不,你可以看见。”
苏苏的视线从往生花上移开,落在旁边另一朵花儿上。
那是永生花。
往生、永生。
往生是求一个来生,来村里的道士看出了少年命途坎坷,注定早夭,于是告诉他需看到往生花开。
道士心中不忍,婉转地告诉少年,他此生注定孤苦,唯有期盼来生。
往生花开不过须臾,而它身边的永生花却可以长久留存。
往生和永生,花开并蒂,却完全不同的命运。
她曾在黑暗中向澹台烬哀求能让她重见光明的永生花,可是永生花最后用在了叶冰裳身上。
到死的那一日,她都没能看人间最后一眼。
怀里的少年和她多么像。
她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苏苏知道,少年的容貌和他出现在公冶寂无身边,一定不是巧合。
她应当救了师兄后果断扔下他,不再回头。
可她做不到,她并非怜悯同情他,她清楚地知道,她在救过去的自己。
叶夕雾朝她伸出了手,纵然是阴谋,她也会把自己的手交出去。
当年无人救她,今日她救过去的自己。
苏苏手指结印,凌空采下那株永生花,苏苏金色的心头血滴在永生花上。
闭合的永生花猛然绽放。
重羽大惊,忍不住出声:“苏苏,你在做什么?”
它不明白,这个素昧蒙面的人,怎会让苏苏舍弃神血为他复明?苏苏已是半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道理她理当懂,少年的死就如那颗枯树死亡,自然伦常。
可是她成全少年临死前的心愿,竟用神血帮助少年融合永生花。
永生花没入少年的身体,苏苏低咳一声,却微笑起来,她笑容明丽,推推身边的少年,说:“你看,往生花开了。”
夕雾,你看,永生花也开了。
再也不会留你在黑暗和绝望里死去。
身边的少年睁开眼睛。
他眼角的血线依旧在,失去的眼睛却重新长出来。
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瞳孔中间带着一圈浅浅的金色。少年循着苏苏的视线看过去,清晨的天光下,红色的往生花果然开放。
“是啊,真漂亮。”他弯唇,微笑起来。
魔域禁地,冷冷注视着这一幕的澹台烬闭了闭眼。
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苏苏,当知晓她害怕黑暗,他就知道纵然她能看破一切,有一件事她依旧会去做。
澹台烬当年没有救叶夕雾,她想救过去的自己。
她回了家,叶夕雾的哀痛却困在了五百年前,每个人一辈子都有一件势必要完成的事,对于苏苏来说,不外如是。
画面里,少年嘴角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他舔舔唇:“谢谢神女成全在下,神女的血可真美味。”
重羽心道要遭:“苏苏!咱们快走。”
“来不及了哦。”少年笑道,失去属于神的心头血,这片刻可不够苏苏恢复。
远在魔域的澹台烬淡声命令道:“诛!”
少年一掌击向苏苏,心头血是苏苏力量的来源,他得了苏苏的力量,用她的力量强行取出她身上的聚生珠。
重羽道:“这不可能!”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窃取别人的力量为己所用!
碧绿的珠子到手,少年抱拳道:“儆ご笕耍惊灭大人,在下完成使命,她就交予你们处置了。”
空中出现两个人影,儆ひ皇蘸焐。天地间的空气都灼热起来。
“苏苏,起来啊,咱们快走!”
苏苏勉力站起来,握住重羽,却发现自己无法再使用重羽琴。
儆ばΦ溃骸氨鹫踉了,魔君布局这么久,岂容你再逃脱。”
儆ず芷婀郑黎苏苏已是半神之体,自己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却竟然会为一串珠玉化作的人献出心头血。
他们没有打败她,她却输给了她自己。
苏苏注意到她的话,抬眸问:“魔君,是澹台烬布的局?”
惊灭道:“自然!”
“原来如此。”苏苏笑了笑,笑容冰冷。
他竟用她过去的隐痛和伤口设局,诱她进去。也只有他,才能这般清楚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灰衣少年走到儆ど肀摺
“聚生珠到手了。”儆ぱ劾锢淅骺聪蛩账眨“那么,你也该去死了。”
重羽化作一把剑:“苏苏快上来。”
苏苏知道失去神血的自己比以往都虚弱,她也不恋战,打算先离开。
儆ぱ诖叫Φ溃骸暗降谆故前肷瘢不是真正的上古神。”
她手中红伞飞出,直直朝着苏苏而去。
“惊灭,再看好戏,回去有你好看的。”
惊灭纵身,加入战局。
苏苏对付一个儆ひ丫吃力,惊灭一来她更加力不从心。
她知道今日必须得离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失去的神血可以养回来,但仙魔大战即将开始,她不能身陷此处。
正当苏苏准备破釜沉舟,不论如何也要离开的时候,天空中魔气翻滚,紫雷轰鸣,隐隐可见饕餮的形态。
一支玄色箭矢破空朝着苏苏而来。
彼时苏苏正被儆ず途灭困住,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那只箭矢越来越近,直到穿过她的心脏。
――整个六界,能在千里之外使用屠神弩的只有一个人。
她如一只折翼的蝶,从空中跌落下去。
苏苏视线里最后的场景,地面上的灰衣少年抬头冷冷望着她。
灰衣少年所到之处的所有景象,澹台烬也能看见。
所以那支箭矢能准确地穿心而过,疼得她战栗。
是她错了,明明早就该明白的道理,她为什么认为一个堕落的魔还会有感情。
要带他离开的魔域的自己是有多傻。
至今还悄悄计划着、想办法在仙魔大战之前把他带走的自己,又有多悲哀?
重羽说神爱众生,不,神注定不该爱魔。
因为兜兜转转数百年,那个魔心里,排在她们前面的,永远是别的东西。
叶夕雾是这样,她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