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十二个人便到齐了。
萧姝在这一群人当中, 无疑是隐形的为首者,才一走过来,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她的身上, 除去艳羡之外也多有一些畏惧与臣服之意。
也有许多人主动同她问好。
萧姝也不含糊, 一一点头应过,倒是对谁都一样。
唯独看到姜雪宁时,她唇角轻勾。
这时姜雪宁尚未向她见礼,她却先远远向她点了点头, 算是打了个招呼,看起来似乎还算友善,隐隐然间还有一些人认同的意味儿在里面。
若换了旁人, 早就受宠若惊了。
可萧姝这般的态度, 落在姜雪宁眼底,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生贵族似的高高在上, 并不是平等地表达友好,不过是因为觉得她能入长公主的眼,所以也算能入她的眼, 但并不会真把她当一回事——
萧姝便是这样的性情。
出身显赫, 别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都是她从小就拥有的。很少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这让她在面对每件事、每个人的时候都极为平静,甚至在面对皇族的时候也能保持不卑不亢。对于一切对她没有威胁的人, 即便对方对她十分无礼, 她也能谈笑风生,绝不会动怒。
因为一切在她之下的人,都不具有与她对话的资格。
唯独当她觉着谁威胁到她了, 才会露出獠牙。
姜雪宁上一世是同她交过手的。
当年还没当上皇后的时候,她还用心地哄一哄沈玠, 虽然沈玠心里未必真的属意她,可男人么,谁不喜欢漂亮女人哄着?
所以那段时间她算是“受宠”。
但等到沈玠登基,姜雪宁当上皇后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了,便懒得再哄沈玠了。正好不久后萧姝入宫,她干脆由得后宫里的人争宠,乐得让皇帝歇在萧姝宫里,自己都不用伺候,只在坤宁宫里面执掌凤印,一心一意当自己的皇后,小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直到有一天,萧姝有孕,封了皇贵妃,沈玠还让他协理六宫。
姜雪宁终于开始慌了。
或者说,开始愤怒了。
原来当上了皇后之后,并不意味着一辈子都是皇后。后宫里人这么多,总会冒出一些能耐的。尤其是萧姝这种,世家大族出身,母族给予的支持极为强大,且自己又有本事,很争气,一辈子当惯了人上人,只怕很难满足于只是个皇贵妃,也很难容忍自己上头还有别人。
于是争斗正式开始了。
姜雪宁与母家的关系虽然不怎么样,但荣辱一体,姜伯游当时新任了户部尚书,在朝中也算说得上话;
她又有周寅之,彼时已经控制了大半个锦衣卫,心狠手辣,办事牢靠;
而且十分有意思的是,萧氏一族有个“流落在外”的嫡长子,叫萧定非,那两年刚“找回来”,是能正经继承爵位的诚国公世子,也是萧姝同父异母的兄长。别的不行,浪荡登徒子的性情是朝野闻名,一身混不吝的混混做派,对姜雪宁甚是追捧,称得上是俯首帖耳。为了她,萧定非能气得诚国公背过气去,而且半点不给萧姝这个妹妹面子,完全是姜雪宁用来刺激诚国公府的一柄好刀。
所以跟萧姝和诚国公府打起来,她还真不落在下风,顶多说战况有些胶着。
后来谢危出手搞倒了萧氏,她还拍手称快了一阵。
当然,没能高兴多久。
因为顶多过去没半年,谢危又出手搞倒了皇族,把整个朝野都控制在了手中,姜雪宁这个皇后也终于风光不再。
真真是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虽然说她和萧姝的下场都算不上好,而且最终都因为朝局牵累,折在了谢危的手里,她应该对这一位昔日的“对手”存有一分同病相怜的同情。
可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谢危固然是一披着圣人皮的魔鬼,但也不意味着萧姝就是个好人,更不意味着她就要与萧姝“同仇敌忾”。
相反,这一世姜雪宁照旧不大喜欢她,且忌惮她。
面对着萧姝主动打招呼,她垂眸思量片刻,只淡淡地颔首还了个礼,依旧显得不很热络。
萧姝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审视。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移开了,因为黄仁礼已经点好了人数,叫了几个宫人来为她们拎东西,验过腰牌之后,一路领着她们入宫,路上还跟她们介绍介绍周遭的宫殿。
黄仁礼知道这一帮都是贵家小姐,且里面还有长公主殿下的朋友,也有长公主殿下很感兴趣的人,加之嗓音阴柔,所以说话时有如春风般柔软和煦:“这一次诸位小姐都住在仰止斋。圣上为殿下准备这一次伴读的事情可也是费了心的,这仰止斋原本是给皇子伴读住的地方。只不过如今宫中没有皇子,正好诸位小姐进来,便着了御用监把一应陈设换新,又给栽上了些适合赏玩的花树。回头住的时候,一人一间,也算得上宽敞。这地方与奉宸殿挨着,讲学就在奉宸殿,离得很近。往北接着后宫娘娘们住的六宫,往南则能遥遥望着外朝文华殿,文昭阁。像先生们来为公主殿下和诸位小姐讲学,来往很方便。只是毕竟在内廷边缘稍接近外朝一些的地方,若小姐们怕不小心遇着谁,也只能稍稍小心些,少走动便可。”
本朝男女之防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也有些府里规矩十分严的很在乎这些,甚至不大让自家的姑娘见任何外男,是以黄仁礼才有这一句。
姜雪宁自是不在乎。
但同行的其他几个姑娘里却有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姜雪宁嗤之以鼻。
仰止斋对上一世的她来说不要太方便。
距离文华殿近,有的先生给皇帝王爷大臣们讲完课,穿过不远的路就能来给公主讲学。同样的,像燕临、沈玠这些听先生讲课的人,也能够偷偷溜过来。
有时候遇到谢危讲一些书,还有其他的王孙子弟请过皇帝示下,特支了屏风,坐在外面听。
那简直是想勾搭谁便勾搭谁。
这一世的仰止斋也是上一世的模样。
连宫墙下新栽的两株桂树位置都不差分毫,因以前都是住的皇子伴读,所以甚是清雅朴素,很有几分书馆的翰墨之气,一看便知是个向学的地方。
在家里富贵惯了的世家小姐,未必觉着有多好。
但似姚蓉蓉这般小门小户出身的却是目露惊喜,正想夸赞皇宫的气派,可一转头看见其他人都神色平平,才要出口的话,便又悄悄咽了回去。
黄仁礼道:“这里都已经打扫干净,不过诸位小姐要住哪间可能得商量一下。待您诸位选好住处之后,略作收拾,便会有尚仪局的几位女官来教宫中礼仪。诸位小姐可要打起了精神应对,因为苏尚仪也会亲自来看。她在宫中多年,早年是一直伺候着长公主殿下的,可说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于礼仪方面要求十分严格。若不能过她那一关,只怕即便来了这宫中一趟,回头也不免要打道回府。”
苏尚仪。
姜雪宁一听见这称呼,条件反射似的,只觉得自己的膝盖、腰背和脖子,甚至手指,都开始隐隐作痛。
上一世她本来就在乡野里长大,自来不爱学规矩。
回了京城后又仗着有燕临越发放肆。
结果一进宫就撞在她手上。且苏尚仪是伺候沈芷衣长大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为公主抱不平,或者得了沈芷衣什么示下,对她要求格外地严,反复折腾她,一个不小心便要重头再来。
这种时候,便格外难堪。
因为所有人都学会了,都站在旁边看她笑话,眼神难免异样,对她指指点点。
今日来伴读的许多世家小姐都是着意打听过宫里情况的,对这一位尚仪局的苏大人,显然也有耳闻,皆露出些许畏惧的神情。
这导致大家在选房间的时候都在悄悄小声地议论。
“苏尚仪我知道,特别特别吓人的咯,我娘亲今早走时候还说最好叫我不要碰到她呢。不过黄公公又说会来几个女官,那应该是分开教吧?要真遇到苏尚仪,我可怎么办,呜……”
“有、有这么可怕吗?”
“这间房朝南,窗户开在西面,外头正好对着桂树,该能遇到贵人才是。我就选这间房了,你们谁也不要跟我抢!老君保佑,选了这间,能叫我顺顺利利过了这难关。”
姜雪宁也不跟她们争什么位置特别好的屋子,干脆挑了最角落里最僻静但同时采光也不大好的一间,只听着后面传来的说话声,都能知道谁是谁。
说话总要带个“咯”“呀”之类后缀,声音甜甜的那个是周宝樱;
怯生生的那个是姚蓉蓉;
神神道道选个屋子,还要咕哝着算半天的是那位算得上半个神棍的方妙。
其他人倒是没怎么说话。
不一会儿便选好了。
大家非常默契地把最好的那一间留给了萧姝,陈淑仪和姚惜的房间正好在她两边;其他人的便随意散落着;姜雪宁那间最靠边,所以只有东边还接着一间屋子,位置也不大好,由也不大在乎伴读这事儿的樊宜兰选了。
选好后便各自进去收拾自己的。
姜雪宁带的东西最少,随便整理了一下便收拾妥当,出来时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
谁料想抬眼一看,樊宜兰居然已经坐在外面了。
见她出来,樊宜兰便向她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觉着姜雪宁跟自己一样看淡这些事,竟难得展露出笑容来,向她笑了一笑。
的确如空谷幽兰绽放。
虽不是国色天香,却自有一股清雅绝尘之气。
姜雪宁估摸着这樊小姐可能误会自己是她同道了,但也不好解释这种“美妙”的误会,索性厚着脸皮接下了对方这份善意,也笑了一笑。
两人也不说话,便坐在外间等。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所有人才陆陆续续收拾好。
这时外头一声通传,说尚仪局来教规矩的女官们来了,仰止斋内外的宫女几乎立刻全都站直了,躬身垂首,屏气凝神,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架势震了一震。
紧接着就见宫门外走来了四位女官。
打头的那位穿着灰青色的五品女官服,发髻绾得高高的,安了两枚如意云纹金簪,双手交叠在腰腹前方,却并不真正贴在腰间。行走间,一身严谨整肃,每一步迈出的距离跟量过似的,一模一样。一张有些上了年纪的脸上见不到半分笑意,两眼角添了皱纹,眉心亦因为经常颦蹙而有一道浅浅的、皱起的竖痕,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时,既冷且厉,没有什么温度。
十二人中有胆子小的立刻吓得低下头去。
唯有萧姝、陈淑仪、樊宜兰几个人还能坦然、平静地躬身行礼。
萧姝、陈淑仪是经常进宫,早就学过礼仪;
樊宜兰却是看谁都一样,是以也不觉得苏尚仪可怕。
苏尚仪看了这情况,眉头便皱了起来,走到众人正前方站定,毫无语气起伏地道:“今日尚仪局奉命来教各位小姐一些宫廷中的礼仪,为期两天。各位小姐可称我为‘苏尚仪’。往后各位都是要为长公主殿下伴读的,须得格外谨慎。所以还望大家这两日认真对待,若有谁懈怠或实在学不会,便要请谁离宫回府了。”
先前差不多意思的话,黄仁礼就已经说过一遍,但众人听了不觉得如何;可当这话从苏尚仪口中说出来时,所有人都是心底里一颤,打了个寒噤。
苏尚仪见她们都听进去了,这才道:“现在便请诸位小姐自行分作三组吧,一会儿由三位女官分开教习,也能指点得透彻些。”
众人齐齐躬身应道:“是。”
接下来苏尚仪便坐到了一旁去。
所有人见着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要求最严、最可怕的尚仪大人,应该不会亲自来“指点”她们了。
但一说“自行分组”,又颇有点微妙了。
萧姝、陈淑仪、姚惜三人来时是乘同一辆马车来了,自然在一起;
尤月却是左右看了看,竟上前把樊宜兰拉了,往正要去萧姝那边的周宝樱身边走,笑吟吟对她道:“我往日便想认识宝樱了,我们一起好不好?”
周宝樱想了想,觉着也无所谓,便点了点头。
姜雪宁站在原地没动,却是在琢磨自己这一世跟谁比较好——
上一世她掐尖好强,是跟周宝樱一起的。
结果运气不好遇到苏尚仪,被折腾得没个人样。
这一世她虽然原本就打算放水,没准备让自己安然通过,可若再撞着苏尚仪,离宫这件事固然是十拿九稳了,可也会被折腾得够呛。
她还有点没想好。
“选跟谁在一起这件事吧,一定要看看‘势’的。”一道神神道道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姜雪宁转头一看,竟然是方妙朝她走了过来,一双灵动活泛的眸子正盯着她精明地转动,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姜雪宁的肩膀,笑着道,“姜二姑娘近段时间来的势头甚好,光也亮,我觉着若能跟你一起,必能借到几分势,沾到一点光。所以,我和姜二姑娘一起——”
最后一个“吧”字,陡然滞住。
方妙本是打听得姜雪宁乃是唯一一个原本没呈上名字但最终却出现在伴读名单上的人,且还在重阳宴上得了乐阳长公主的青眼,这一回入宫只怕是长公主殿下除了萧姝之外第一在意的人,所以本想与她一道,也好混得容易些,多一点让长公主注意到自己的机会。
可她无意间眼角余光一扫,竟看见苏尚仪又站起来了!
不仅站起来了,还朝着姜雪宁这边走了过来!
我的姥姥诶!
方妙眼皮狂跳起来,各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跟姜雪宁套近乎的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手指轻轻一转,竟硬生生转了个圈,指向了樊宜兰那边。
“哎,那边的势好像也不错诶!”
说完就抬起了原本搭在姜雪宁肩膀上的手掌,还把她肩上衣料的褶皱给抚平了,道:“那我这就过去了,姜二姑娘不要想我哦!”
接着一溜烟跑去了樊宜兰那边。
一时所有人都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望着她,尤月更是忽然“啧”地笑了一声,只道姜雪宁昔日在他们伯府嚣张,今天总算是要倒大霉了:这种人合该好好治治。落到苏尚仪手中,不死也要叫她脱层皮!
“……”
姜雪宁这才发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然后就听见自己身后一道冷淡的声音:“姜二姑娘。”
姜雪宁浑身一僵,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自己身后的苏尚仪!
看着这张没表情的脸,她浑身都疼了起来。
心里只道是果然这一世也逃不过苏尚仪,但往好了想,苏尚仪要求严格,她只要把自己的娇纵脾气和投机取巧的劣性表现出来,多半就能出宫了。
当下便要行礼。
但她万万没想到,下一刻,苏尚仪那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然勾起了一抹微微的笑容!
尽管并不明显,可与先前相比完全天差地别!
这一瞬间,不仅是姜雪宁,其他所有正在幸灾乐祸或者刚打算看笑话的人全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铁树开花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尚仪竟然笑了!
她该是并不习惯笑,所以看上去有些透着违和的僵硬,此刻只注视着姜雪宁,连声音都比先前放得柔缓了一些,只道:“姜二姑娘是第一次入宫吧?礼仪便由我来教好了。”
姜雪宁:“……”
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其他所有人:“……”
说好的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异常严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