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拂知合衣躺在榻上。
他心里还在想着白日那一瞬间捕捉到的灵魂碎片觉醒前的波动。
“阿软,你当真没有感应到?”
阿软老老实实:“没有。”
拂知不说话了。
阿软在他眼前滚了一圈,“主人,你干嘛刺激殷岭西?”
欢情蛊的作用,拂知知道的只比殷岭西要多,刚才的那番话,分明是故意让殷岭西以为他真正喜欢的,其实是顾眠凉。
“这样做对攻略有好处吗?”
拂知阖了阖眼:“……还记得昨日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阿软嗯了一声,复述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那我再教你一句,”拂知困倦道,“…不是你的才是最好的……”就算是得到了。
阿软:?
不是很懂。
但它看着自己主人一副快睡着的样子,也就乖巧的没有继续问。
寝宫内安静下来。
睡意朦胧间,一缕极淡的魔气自外面飘进来。
拂知眼睫轻微一颤,让阿软重新回到他的神识之后,又调整好呼吸,重新闭上眼。
飘进来的魔气贪恋的舔舐着他的侧脸,渐渐交织成一个挣脱不得的网,钻入拂知的识海。他借助阿软体内的神力,将殷岭西编好的梦境看了一遍。
这次仍是在魔宫内,只是花样升级不少,各种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让他微妙的顿了一下。
色欲这家伙在某些方面学起来真的很快。
拂知沉吟片刻,指尖在虚空点了几下,神力穿过,重新编了一个梦。
“主人,你确定更换成这个?”
“嗯,”拂知嘴角一弯。
——
“他好脏啊……”
“喂,我说,你怎么不出声啊,那老子打你有什么意思?”
“呸!什么东西!就这杂种,还想要跟我抢东西吃!老子没吃你娘的肉就是给你脸了知道吗小子?!”
“……”
十数个人围在这里,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弱的十七八岁的少年,低着头,看不清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伤痕遍布,灰扑扑的,他护着自己的头颅,任由拳头脚印落在身上,一声不吭。
殷岭西意识醒过来的时候,正巧被那头生魔角的男人一脚踹倒在地上,后背撞在墙上,麻木的痛感让他迅速回神。
他眼神一冷,刚想调动体内魔气的时候却忽的一怔。
……经脉里空荡荡的,半分魔气也没有。
他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脏污,瘦弱。
周围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殷岭西恍然间,猛地被人揪住领子拽起来,魔角男人凶恶地将扼住他的咽喉,“喂,杂种,我说你愣什么神呢,老子说话没听见啊?!”
殷岭西却没看他,他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这只瘦骨嶙峋的手,蜷了又蜷,微不足道的力气宛如卑弱的蝼蚁。
他望进魔角男人暴虐的瞳孔,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阴郁弱小的,乞丐一样影子。
这是三百年前的他。
没有觉醒魔族天赋、任人欺凌的他。
……这不是他编织的梦。
同梦镜出问题了。
“大哥,这小子怎么没反应?傻了?”
魔角男人不爽的推了推殷岭西的头,冷笑,“管他呢,哎,你昨天跟老子说,南面那里出现了一个通往鬼蜮的裂隙?”
旁边的魔族当即嘿嘿一笑,“是啊大哥,嘿嘿……兄弟们还在里面看见过艳鬼……”
魔角男人摸摸下巴,看向殷岭西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小玩意:“把这家伙丢进去,他要是能活着出来的话,哥几个就去鬼蜮转转!”
殷岭西重新沟通同梦镜失败,回过神来就听见这句话,他身形一僵。
三百年前,他就是这样被丢进了鬼蜮连通魔族的裂隙,在鬼蜮里像狗一样活了十年,与厉鬼挣腐肉,饿得发疯的时候,他意识混沌啃了自己一条胳膊。
……早就尘封的阴暗回忆汹涌而来。
同梦镜中,梦境一旦开始,就不能被打断,会忠实的进行到最后,若是自杀,会回到最初的梦境起点,再来一遍。
怎么会这样。
同梦镜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
他……
还要在梦里经历一遍在鬼蜮的那十年么。
殷岭西眼神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他忽的扣住魔角男人粗壮的手腕,哑声道:“……松开本皇。”
他这话说完,周围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是一阵尖锐的嘲笑,魔角男人将他掼到地上,其他人瞬间围了上去暴打。
“你?本皇?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谁知道你那人族娼妓的娘,怀的是不是魔皇大人的种?”
“本皇?哈哈哈……”
殷岭西缩在地上,嘴角呕出血,身上又多了新伤,他像是陷入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闭着眼一声不吭。
等到这些人打累了,魔角男人才又将他拎起来,带着身后的人掠向南面的悬崖。
悬崖下方鬼气森森,凄寒的冷风直直往人骨缝里钻。
殷岭西被人掐着脖子,悬空在崖边,风撩起他褴褛的衣服,隐约窥见各种交错的伤痕。
魔角男人又和旁边的人说说笑笑几声,挥开殷岭西死死抓着他腕间的手,将他向下面一扔——
瘦弱的少年急速向下坠去。
不。
他睁着眼,眼神空洞。
下方的鬼气凝结成鬼手,张牙舞爪的攀附在他身上,将他朝缝隙拽去。
又是这种感觉。
坠入阴暗泥潭里,逐渐窒息。
崖边的笑声听不见了。
剩他一个人孤寂的在烂泥里慢慢发臭。
三百年前的现实,没有人来救他。
三百年后的梦境,同样没有……
他眼前逐渐被黑暗吞噬,阴森的鬼气即将将他拖进鬼蜮——
这时间。
天地忽的一静。
缠绕在他身上的鬼气停住了。
灰沉沉的天幕中蓦的袭来一道凌厉的银色剑光,锋锐的剑芒破空而来,仅仅一招就将他挣脱不开的鬼气砍断!
有人持剑而来,银白的衣袍猎猎作响,墨发飞扬,浅如琉璃的眼眸沉静而冷淡。
这双眼睛的主人垂眸,看向被鬼气束缚住,眼神死寂的少年。
而后,伸出手。
宛如救赎罪徒的仙人。
他说:“来。”
修长的手指干干净净,指腹间带着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
自上而下的姿态。
仿佛施舍的怜悯。
殷岭西眼珠动了一下。
良久,他慢慢伸出手。
少年沾血的,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放进了仙人的掌心,越收越紧。
拂知被他攥的发疼,面上不显,将殷岭西拉到剑上,急速朝魔族外围飞去。
悬崖上的魔族也反应过来,惊声大叫:“快!通报上去!有修仙的人闯进来了——!!”
三百年前,魔族和修仙界的关系更差,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地步,一旦有修仙者被发现踏入魔族领地,面临的就是永无止境的追杀。
很快,无数魔族高手闻血而动,朝着拂知离开的方向急急追击过去!
……
魔族林间山洞内。
火堆暖暖的燃着,殷岭西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拂知的身影。
拂知在外面布了个隐匿法阵,才走进来。
“……为什么救我。”少年蜷缩在一侧,哑声说。
他现在的模样,分明是自己原本的样子,没有换形丹伪装成拂知弟子的身份。
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还会救他。
拂知走到他身边,垂眸,伸手掀起了他的袖子,新旧夹杂的伤疤映入眼帘。
殷岭西微怔。
“不知,只觉得有人唤我,再次睁眼,就到这里来了,”拂知拿出一些伤药放在一侧,“这里是魔族领地,我修为不足,要逃走,你须得把伤养好。”
修为不足?
殷岭西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检查他伤口的人。
眉眼干净冷淡,垂下的眼睫像是落入冰雪里化开的墨,这张脸他无比熟悉,但细看,似乎又有些不同。
……更年轻些,身上少了几分冰冷迫人的气势。
难道是因为同梦镜出了岔子,所以他这师尊也跟他一起回到了他三百年前的梦里?
若真是如此,三百年前,苍梧峰的拂知剑尊确然是只有金丹修为。
殷岭西闷咳道:“……你不记得我?”
他视线落在拂知严丝合缝的领口,依稀能看见一截白皙的脖颈,前不久,那上面还有他的咬痕。
检查他伤口的人微微一顿,随即,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望过来。
片刻后。
“不认识。”
“但你身上没有魔气,陷身魔族只有死路一条,”拂知淡声道,“我不知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将你救下,或许是天道指引。”
殷岭西若有所思。
看来,他这师尊虽然也被他拉进了同梦镜,但记忆确实停在了三百年前,那不认识他也是理所应当。
现在他感应不到同梦镜,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只能被动的等这个莫名其妙梦境的结束。
他如今没有丝毫修为,可以依仗的,就只有脑中的一些禁术,和……
“侧过身去。”拂知冷淡道。
殷岭西回过神,听话的转过身,拧眉细细思量。
没有修为,没有魔气,相应的,他也没有办法在梦境里唤醒欢情蛊。
离开欢情蛊的影响,那他这师尊……还会听他的话吗。
殷岭西沉默。
如果拂知丢下他离开,他极有可能会被再次被扔进鬼蜮的。
殷岭西指尖发凉。
就算是梦境,他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怎么在弱势的情况下将人留住,心甘情愿的保护他?
少年半边脸藏在火堆照不进的阴影里,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菟丝花一样的,哭一声就有男人过来护着的女人。
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婊子,却为了护着他生生被打死的女人。
那时候他尚且五六岁的年纪,还没有被带回魔族,日日跟在他娘亲身边,在风流的花楼中,站在角落里,看他娘亲取悦恩客。
他很懂得这些事。
他本该极其反感的。
但对着这个人,他很愿意使这些软弱的手段把人留下来。
“仙尊……”
沉默不语的少年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他像是十分害怕不安,烫人的手指紧紧抓住拂知的手腕。
拂知手腕上就留下一个脏兮兮的掌印。
少年一惊,慌张收回手,“对、对不起仙尊!我不是故意弄脏你的……”
少年小狗一样的眼神望过来。
含着几分刻意讨好的小心翼翼。
他在人间、魔族、鬼蜮摸爬滚打,能伸能屈的很,最是能拿捏什么时候该有什么姿态。
拂知微愣,旋即眼帘低垂,“山洞里侧有一处小潭,可以去清洗。”
“好。”
少年弯了弯已经初具风流的眉眼,嗓音放软,无端勾人。
他说:“仙尊莫急,我将自己收拾干净再来。”
说罢,他忍着疼慢吞吞的起身,朝山洞里侧走去。
过了会,山洞里侧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声。
拂知拧眉向里面看去。
那里面传来少年轻喘的声音,含着些许诱惑的颤意,落在人心间,宛如羽毛轻挠,生出些微的痒。
“……仙尊可以进来一下么,我好像被蛇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