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飞雪的苍梧峰大殿缓缓升起了一个硕大的繁复封禁法阵。
庄呈带着温初和海生平过来的时候,被狠狠拦在了外面,直到三日之后,那法阵才慢慢的融开一个口。
里面传来顾眠凉疲惫的声音:“进来。”
这种封禁法阵极其耗费灵力,若非施法者同意,非大乘期修士不可破。
见这种阵势,庄呈脸色发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三人一同从那融开的洞口进入大殿。
但现实情况往往更加糟糕。
拂知躺在床上闭目沉睡,他身上的痕迹被顾眠凉仔仔细细的全都抹了药,但殷岭西留下那些痕迹使了魔气,石洞里的那几日,拂知的身体没少被魔气灌溉,所以即使是有灵药,短时间里也消不下去。
温初精通医术,自然知晓这是什么,她美眸当即红了一圈,看向沉默不语的小师叔,颤声道:“小师叔,拂知师弟…那魔族少皇……?”
空气一时寂静的可怕。
良久,向来宽和的掌门庄呈将掌心攥的喀喀响,怒道:“魔族,欺人太甚!!”
海生平嘴角的笑消失了,他掂了掂手里的算子,冷着脸往外走。
顾眠凉低哑的声音响起:“去哪?”
海生平声线冷硬:“我实力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这推演天机的断命术,”他眼睛发酸,不忍去看自己小师弟的样子,“豁出去我这条命,我也要将魔族的命数斩去几分!”
“阿拂的道心生了裂隙。”
平静的一句话,却让海生平再动不了一步,他倏地转身:“小师叔?!”
“怎么会这样?”温初去探拂知的脉,却被他周遭的守护法阵弹开。
顾眠凉睁开眼,脸色更加清雅苍白,漆黑的瞳仁扫过来,“你们三人留在这里照看好阿拂。”
庄呈忍不住道:“小师叔,道心裂隙不是小事,我们要不要请道深子师父出山?”
“用不着师兄,”顾眠凉站起身,“我暂且补好了。”
“……”
庄呈几人面面相觑,心下震惊不已。
海生平见顾眠凉要走,忙道:“小师叔,您去哪?”
顾眠凉脚步一停,平淡的一眼看过来,却含着莫名的血腥气,他唇边竟扬起了一抹笑,轻声道:“去魔族一趟。”
——
意识昏昏沉沉,拂知梦境凌乱,在神界时的记忆和在这个世界里的记忆糅杂成针网,灵魂分裂造成的疼痛让他头痛欲裂。
阿软安安静静的给自己主人平复痛感。
面容冷清的剑尊眉间隐约多了一抹银色的印纹,他缓缓睁开眼,眼前的景象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
阿软:【主人,你醒了,睡的还舒服吗?】
拂知:【还好,说说现在的情况。】
阿软乖乖将拂知昏迷这五日的情况挑重要的说了说,拂知听的眉梢微挑,在心中捋了捋下一步该怎么走。
片刻后,他眉间舒缓,叹道:【接下来的每一场戏,都不好演啊……】
拂知调整了一下神情,飞速进入演戏状态。
……
庄呈三人寸步不离的守在苍梧大殿之中。
“师弟还没醒吗?”
温初摇头:“单单是……洗净魔气就已经耗费不少时间,师弟此番不仅灵识又损,身体也损伤巨大。”
海生平神色纠结,“其实,前些日子,我曾给师弟算过一挂。”
庄呈:“大凶的那一挂已经应验了。”
“不是这一个,”海生平沉吟,“要更早,是在师弟眼睛反噬那段时间,我偶然算出,师弟修道之路上生出了一无根红线。”
无根红线就是孽缘之意,庄呈脸色不太好看,“为何不早说。”
海生平:“我以为我当时算错了,毕竟师弟的命数本来就极为难测,但……”他看了看自己刚算的那一挂,语气微微凝重,“我又算了一遍,原本这红线还是极淡的一缕,现在竟变成了血红色。”
那就说明,这无根红线他没有算错,而且拂知师弟和这无根红线的孽缘越来越深了。
海生平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他看着庄呈,“师兄,我觉得,你给师弟收徒的决定,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温初微惊:“你是说,小师弟的孽缘是他那叫殷岭西的徒弟?”
“不可能!”庄呈拂袖,断然道,“师弟最是本分,师徒乱伦之事他绝对做不出来!”
“师弟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明说,”海生平冷静分析道,“但他无论是上次的反噬,还是这一次被魔族少皇羞辱……”
“师兄。”
清清淡淡的两个字,叫海生平当即闭上了嘴,他愣然转身,看着不知什么时候从寝宫出来,站在大殿中央的拂知,“师弟?”
站在那里的人面色微白,清冷的脸上多了几分羸弱的病气,黑长的眼睫安静垂着,散着一头墨发,简单的披了一件长袍,修长的手指拢住衣襟,身形显得有些清瘦。
三人顿时紧张起来,海生平想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他小心翼翼道:“师弟,对不起,师兄我一时激动……”
他语无伦次,张了张嘴,最后颓然的叹了口气,庄呈和温初也相顾无言。伤害已经造成,他们再如何心疼如何补救,都为时已晚。
空气渐渐沉默,宛如一双无形的手,攥的心脏生疼。
最终,庄呈上前,握着拂知冰凉的手腕,低声道:“师弟,我不会放过魔族少皇的。”
然而拂知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师兄,你在说什么?”
庄呈愕然。
拂知眉间的银纹轻微一闪,指骨上还能瞧见齿印,眼中却清澈依旧,他疑惑道:“魔族少皇是谁?”
这句话落下之后,却恍若寒冬席卷,让心头发凉。
“没有谁。”
大殿的门忽的被打开,顾眠凉踏步进来,他身上裹着凛冽的寒意,隐约可以闻见一股说不清的血腥气,但又被青竹香压了下去。
他先是探了探拂知的脉象,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才温柔的揉了揉拂知的头,声音笃定。
“他们说错话了,你不过是去一个幻境救了你徒弟,所以才受伤修养的,哪来的魔族少皇。”
拂知皱眉细细回想,却只能想起来零星的一些看不清的片段,想得越深,识海里的钝痛就越明显,他脸色渐渐苍白,“我想不起来……”
“没关系,”顾眠凉温声安抚道,“你这次伤的实在是太重,我在你体内留下了一个修复法阵,”他指腹摸了摸拂知眉心的银纹,眼神微沉。
“就在这里,万不可轻易去动它,知道吗?”
“多谢师叔,”拂知眉间稍缓,“岭西没事吧。”
顾眠凉一顿,片刻后,声音如常,“没事,阿拂,你先去休息,我待会叫他去见你。”
拂知疲倦应声,听话的回去休息了。
等到他关上了寝宫的门,顾眠凉才收回视线,随手布下一个隔音法阵,看着脸色不对劲的海生平三人,淡声道:“有什么问题,赶紧说。”
庄呈眉头紧皱:“师叔,小师弟他的记忆?”
顾眠凉:“关于魔族少皇的记忆,我全都用阵法封印了。”
“什么?小师弟可是接近合体期了,记忆岂是说封印就可以封印的?”
顾眠凉闭了闭眼,良久,声音微哑,“我封印的时候,基本没有遇到阿拂识海的反抗。”
一般来讲,越是强大的修士被强制封印记忆的时候,他们识海的反抗会十分剧烈,若是没有抗拒,就只能说明……这段记忆对他们来讲,是十分痛苦去且愿意逃避的。
庄呈沉默。
过了会,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看顾眠凉。
小师叔作为封印记忆的人,自然会在封印的过程中看见那段记忆里小师弟所遭受的事情。他知道小师叔的心思,现下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小师叔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温初:“封印能持续多久?”
顾眠凉:“让阿拂保持心境平和,应当可以封印十年左右。”
“太短了……”海生平忍不住道。
顾眠凉漆黑的眼珠平静如死水,他温声道:“只要没有人在阿拂面前乱讲,我就可以让这个封印永远存在。”
他敛眸,风轻云淡道:“魔族少皇不在魔族,我杀了他们七大魔宫的六位首领。庄呈,我觉得,魔族有一块能吸引所有种族的至宝,而这块至宝,会让魔族遭到无止境的抢掠,你说,是不是?”
明明是商量的语气,却无端端让人心里发毛。
庄呈恭敬的行了个礼,“您说的是。”
“接下来我要闭关一段时间,青竹山封禁,”顾眠凉细细交代了一些关于封印的事,见三人好好应下,才勉强放心,临走之前,他想起什么似的,眯起双眼。
“对了,殷岭西在哪?”
海生平道:“在大殿的后山,治完伤就送回竹屋了,就是一直想见小师弟。”
顾眠凉想起自己在拂知记忆中看见的,“哦?我去看看他。”
……
殷岭西早在出来东鹤山的当天就往魔族传了消息,但还是没能拦住顾眠凉在魔族大开杀戒,七大魔宫首领竟只剩下了鱼鹰一个人。
鱼鹰:“少皇,您打算怎么处理?”
殷岭西眼里风流凉薄,对魔族死这么多人没有太明显的反应,看着传音灵玉:“还好,死了就死了,再从下面选上来就是。”
鱼鹰应了一声,担忧道:“少皇,上古束魔阵那里已经出现献祭血线了,不久就会率先降临到您身上。”
献祭血线,是祖魔止生抽取供给的媒介,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这次抽取供给的时间已经很逼近了。
“魔气越纯正,血线的束缚就会越深,我担心您……”
殷岭西道:“还有多久,血线才会降临?”
血线降临之后,会立即抽取魔族体内的生机以及魔气,日日生活在刮骨之痛中,直到这次抽取供给结束。
但抽取完还能不能活,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魔族的命运和血脉里的诅咒,每隔一千年,魔族都会有这样的一次大换血。
鱼鹰道:“大概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殷岭西在心里推算了片刻,将传音灵玉切断,拧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恰在这时,一股迫人的气息倏忽而至,整个竹屋轰的炸开。
殷岭西瞳孔一缩,浑身紧绷,魔气几乎就要破体而出,却在最后关头强制忍住。
他颈间蓦的袭上来一股大力。
有人钳住他的脖子将他狠狠的掼在地上,力道大的几乎掐碎他的喉骨。
“咳…咳咳咳……”
殷岭西艰难的睁开眼,“师叔祖……”
“不知…岭西…做错了咳咳…何事……”
顾眠凉面无表情的低头,掐着他的脖子,冰凉的手像一条寒蛇,露出了毒牙,欲咬不咬。
半晌,他松开了手,意味不明道:“你喜欢阿拂。”
殷岭西闷咳一阵,“您…您在说什么?”
“我看得出来,不必在我这里装乖。”顾眠凉淡淡道。
殷岭西沉默了,片刻后,承认道:“没错,我喜欢师尊。”他掌心慢慢攥紧,身体也紧绷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顾眠凉只简单的嗯了一声。
殷岭西顿了下:“您不杀我吗?”
顾眠凉没说话,反而看着他,认真道:“你能一直喜欢他,护着他,永远对他好吗?”
殷岭西一愣,继而神色郑重,并指起誓:“我殷岭西承诺,此生只爱师尊拂知一人,永远守护他,如若不然,永生止步筑基期,断我修仙路。”
他眉间红痕一闪,誓言受天道监督,若是做不到,惩罚会一一实现。不过,他本身修魔,这种誓言的约束对他而言相当于无。
顾眠凉出了会神,慢慢起身,平静道:“我知道了。”
“阿拂在东鹤山的记忆被我封印了,你往后莫要再提起。”
说完,不管殷岭西是什么反应,他转身,缓步朝着青竹山的方向走,一步一步,没有殷岭西想象的杀意。
殷岭西站起来,对着顾眠凉的身影道:“师叔祖,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顾眠凉没回答他,身形一闪,直接从苍梧峰消失,回到了青竹山。
他抬手降下青竹山的禁制之后,脸色骤然白了下来,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胸膛不住的起伏,灵气在经脉里乱窜。
“……”
撕开天雷结界,封印阿拂的记忆,屠戮魔族……无一不是极其损耗的事,若不是他修为稳固,身体怕是早就陷入沉眠了。
良久,青衣白发的俊美男子才将唇边的血擦净,露出一抹无奈却惨淡的笑,“……为什么问你那个问题。”
“因为阿拂喜欢你啊……”
他封印拂知记忆的时候,就发现了拂知对殷岭西的情意,宁愿折身受辱,也要保护的人。
一开始他是想杀了殷岭西,连带着关于殷岭西的记忆一同封印的,但……没能下得了手。
他舍不得。
那是他一手看大的阿拂,他放在心尖的阿拂。
他见不得拂知受委屈,见不得他一个人在师徒禁忌的束缚里痛苦,就来试探一下殷岭西的想法。得了确切的答复之后,他又唯恐殷岭西见过拂知受辱,日后对他不好,所以才引着殷岭西发了誓。
顾眠凉永远的将自己摆在了守护的位置,所有谋划和筹算,都是为了拂知一个人。
“还有一件事……”他喃喃道,指尖稍动,一抹灵蝶轻盈的飞出了青竹山,到了庄呈的手里。
做完之后,青竹山才彻底的沉寂下来。
——
另一边,殷岭西被庄呈叫到苍梧大殿,耳提面命了好一阵,才终于被准许去见拂知。
拂知站在寝宫的窗边,肩上忽的一沉,有人给他搭上了一件大氅,他微微一愣,回头道:“岭西?”
身后的少年朝他笑了笑,温声道:“师尊,您好些了吗?”
少年眉眼舒展,好看的眼睛弯弯,宛如一捧清澈的水。
拂知心口一烫,奇异的感觉像温热的火,慢慢的传遍了全身,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徒弟今日笑的格外好看,那双温润的眼睛似乎含着说不尽的深情。
欢情蛊释放浓郁的情意,他心跳在加速,名曰爱的种子,迅速繁衍出根须,霸道的占据了他心里每一个角落。
拂知近乎慌乱的收回视线,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唯恐自己的心跳声被徒弟发现。
殷岭西将他的变化都看在眼里,笑了笑:“师尊,您怎么了?”
拂知攥住大氅的指骨泛白,喉间干涩,“无事。”
“师尊无事,弟子到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师尊,”殷岭西握住自己师尊的手,眼神澄澈,语气认真,他说——
“师尊,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