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眠凉看了他半晌, 缓步走了过来。
拂知随着他的逼近,一步步往后退去,满眼的慌张, 最终将自己缩在了角落里,小小的一团。
角落出的暗影, 将少年紧紧的包裹。顾眠凉蹲下来,轻声道:“别怕。”
少年仍旧不肯抬起头,静默了好一会,才道:“……我的脸是不是好不了了。”
顾眠凉微微一顿。
随即想起了他刚将少年带回妖族时, 妖皇宫的医官诊治时说的话:
“……那匕首上沾的蛇毒, 阴毒至极,赤羽一族的血液本就有治伤的效用, 但那蛇毒正巧与此相冲,若是想完全的治好,怕是要全身换血……”
但全身换血, 与死亡何异?
见他许久都不说话, 少年心中的猜测被证实,身体一寸寸冷了下去,手指不自觉的再次抚向右脸。
顾眠凉伸出手, 动作放轻了些, 拍着少年的背,声音低沉:“好不了也没关系,谁若嫌你, 将那人眼珠挖出来便是。”
莫名的, 这声音显得很柔和。
像他恢复记忆之前, 耳鬓厮磨的深情。
少年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慢慢的抬起头, 一只手捂住右脸,眼角发红,怔怔的望进顾眠凉漆黑的眼底。
“义父,不嫌弃我丑吗?”
他缓缓放下手,右脸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伤口在往外渗血,可怖的很。少年一直观察着顾眠凉的神色,可始终没有在上面发现嫌弃或者厌恶的情绪。
他紧绷的身体悄悄放松了些,“义父……”
顾眠凉:“嗯。”
“义父。”
“我在。”
少年就不说话了,像是得到了慰藉,脸上隐约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
其实他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也不想去挖别人眼珠子,大不了他日后带上面具就是了。
他自始至终在乎的,就只是顾眠凉一个人罢了。
只要这个人不觉得他丑,他就不会在乎旁人的看法。
少年眼中亮起熹微的火苗,他直起腰,将自己的伤处完全呈现在顾眠凉眼皮子底下,然后鼓起勇气倾身向前,去吻他。
顾眠凉却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去熬药。”
语罢,转身离开,干脆而冷淡。
“……”
少年低下头,紧紧的攥住自己的衣摆,骨节都泛了白。
过了会,他沉默不语的捂着脸飞速抬手,将那支开窗子的一节木棍打落。
咔哒一声,窗户整个落下,外头透过来的光就被挡的严严实实,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
红衣少年重新蜷缩在角落里。
外面晨光初起,万物萌生,再没有一丝光落在他身上。
……
顾眠凉关上门后,手腕一转,一颗血红的珠子就出现在他掌心。
“……”
雪白的发丝拂过侧脸,衬的他有些冷漠无情,低垂的眼帘掩住其中的思量。片刻后,顾眠凉轻叹一声,暂且将血珠收了起来。
毕竟养了三百多年,若非迫不得已,他不想使强硬的手段。小雀儿现在的身体和情绪都不太稳定,翎羽和寿元的事情,过些日子再说吧。
想起刚才那个被他躲开的吻……
顾眠凉抿了抿唇,走到窗前,莫名想再进去看看。可下一刻,他就看见一只纤瘦的手飞快的将支着窗户的木棍打落。
窗户落下来,发出摇曳的声响,良久才安静下来。
……这是不想见他的意思吗?
顾眠凉抬起的手还是放了下来。
也罢。
让小雀儿自己想明白也好。
白发男子转身去熬药。
他对这只小雀儿,是有亏欠的。
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拂知缩在角落里一整天都没有动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一缕鬼气悄无声息的绕上了他的尾指。
“孩子,我回来了……”是冥郁的声音。
少年动了动,喉咙又干又哑:“……引路人前辈?”他顿了下,“您沉睡结束了?”
冥郁心疼道:“孩子,我听见了你心中的悲戚,你在呼唤我指引迷津,我就出来了。”
“我……在呼唤你?”少年迟疑道。
“是啊,毕竟这个世上,你唯一可以信赖的,就只是我了,你过得很不好。孩子,你的心在哭泣。”
冥郁说:“我都知道了,就是你想得那样,顾眠凉是因为你毁容,才不肯接受你的吻。”
少年勉强一笑:“义父只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等我带上面具,他就看不见了。”
“哎……”冥郁叹息一声,“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就不爱你呢?”
“你了解他多少?他为什么要带你去上古法阵寻魂?寻的,又是谁的魂?”冥郁压低的声音显得很缥缈,一句一陷阱。
少年不愿多想:“定然是故人。”
“他为什么会在失忆的时候,叫你阿浮,恢复记忆的时候,却如此翻脸无情?明明你们都已经做了亲密的事情,甚至定了妖契不是吗?”
随着冥郁一点点说着,往日的被少年忽略的一些细节渐渐的浮现出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冥郁诱惑道:“……你想知道,那间竹屋里有什么吗?我可以帮你。”
“……帮我?”
“对,我帮你支开他,你进去看看。”
“可,义父从来都不让我进去,”少年犹豫,“我怕他生气……”
“你们都已经结契了,怕什么?”冥郁轻声道,“他若是爱你,就不会生气。”
最后一句话彻底的将少年的犹豫击碎,他眼神慢慢坚定,“可那里有禁制的。”
冥郁:“我可以让你进去……”他悄然用鬼气凝了一把匕首,无声无息的落在拂知脚边,“孩子,这破禁匕首只能用一次,要珍惜啊。”
语罢,他声音渐渐隐没,又消失了。
远在鬼蜮的溪佑于王座之上,缓缓睁开眼,妖异的花纹在他眼角展开,唇角勾起一抹森郁的笑,“顾眠凉,本王给你拉了一场好戏。”
拂知蜷缩着许久没有动弹,直到他房间的门被顾眠凉打开,他才恍然惊醒似的,下意识将那破禁匕首藏了起来。
浓郁的药香味溢散开来,顾眠凉将刚刚煎好的药放在桌子上。
房间里太暗了。
他找到烛台的位置,点了灯。
幽微的烛光亮了起来,角落里的少年瑟缩了一下。
顾眠凉沉默着走过来,掏出了怀中一件东西,“戴上吧。”
过了会,拂知只露出半只眼,从指缝里看过去。
是块竹制的面具,刻痕都是新鲜的,应该是今日刚做出来。
“哦……”少年低应了一声,苍白的手落在面具上,顺从的接过来,然后背过身去,他姿势很生疏,戴了半天也没带好。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查的叹息,一股寒竹香就包裹了过来,少年一顿,随即察觉自己手中的面具被轻轻接过去,在后脑系了个结。
“好了。”
拂知心头一松,说不清什么滋味,终于不再躲,安静的转过身,低声道:“谢谢义父。”
少年脸上带着的半块面具,将右脸的伤完全的挡住了。
竹制的面具浸泡了药汁,颜色发黑,上面细致的刻了金红的纹路,呈一直翱翔的赤鸟样式,精致非常。
拂知默默走到桌前,看着上面的那碗黑色粘稠的药汁,半晌没动。倒不是因为这东西看着就很苦,只是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去摘的那朵火蛇妖花。
还在他心口的羽毛里护着。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顾眠凉看在眼里:“不舒服吗?”
见拂知不说话,他坐下,一双平静的眼瞳望过来:“云浮,你不必为了我去冒险,我身体很好。”
少年默不作声的喝了一口药,随即眉头深深皱起。他四下望了望,发现没有自己平时爱吃的果脯,只好忍着满腔的苦涩咽了下去。
之前召唤涅槃之火的时候,他请求妖皇不要告诉顾眠凉。否则按照他的性子,一旦知道他寿元仅剩几百年,怕是又会将他关起来直到突破。
涅槃之火入体之后,他与顾眠凉缠绵那段时间,没少用灵力引导,所以才安稳到现在。
但赤羽一族承于凤凰,涅槃之火入体无踪,哪有那么容易就完全消化的,火蛇妖花是最后一步,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他这般想着,就忍不住有些出神。
身为雄鸟,雌伏于人。
妖契结成了笑话,容颜尽毁,求而不得。
想想真是有些可笑,他如今落得现在这个下场,竟都是自己的选择。
少年不自觉的喊出了声:“义父……”
握着药碗的手一僵,随即顶着顾眠凉询问的视线摇了摇头,抬首,一饮而尽。
看这个情况,他若直接给了火蛇妖花,义父怕是根本不会喝。还得找个别的时间。
他放下药碗:“我喝完了,义父若无事,就走吧。”
顾眠凉:“你好好休息。”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少年低声问了一句:“……面具是你亲手做的吗?”
顾眠凉扶住门框,微微偏头,只看见了拂知落在地上晃动的影子,他喉结一滚,道:“是。”
他等了会,也没等到少年其余的动静,就轻轻的关了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
少年摘下脸上的面具,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嘴角忍不住挑起一抹满足的笑来。
顾眠凉那一个‘是’字,似乎又让他多了些微小的期待。
是义父亲手做的。
那昏黄的灯芯晃了一下,模糊的光落在面具上,刻画的赤鸟似振翅欲飞,却被牢牢的囚在原地。
周围明明没有锁链和囚笼,鸟儿飞不走,是他甘愿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