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高悬, 乌云轻遮。
林府大门紧闭。
只那挨着地面的缝隙里,透出一点红,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哒哒的马蹄声缓缓驶近, 一辆低调奢靡的马车停在林府门口,身后跟着两列威风凛凛的士兵, 威严肃立。
马车上率先跳下来一个劲装男子。
任野左手按在自己腰间的剑柄上,低头恭敬开口:“国师大人,到了。”
马车里许久没有任何响动,但没有人敢露出半点不耐, 反而心一点点提了起来。半晌, 里面才传来一两声压低的轻咳,一直修长清瘦的手掀开帘子, 探身出来。
任野熟练的在自己右小臂搭了一块雪白的锦帕,那只苍白的有些病气的手,就轻轻的落在锦帕上, 借力缓步下来。
巫郁年放下手站稳, 抵唇咳了两声:“开门。”
任野无声的挥了挥手,立即有两名士兵将林府的大门推开。
吱呀
一股森寒阴冷的血腥气猛地被风刮出来。
“咳咳咳……”
任野一惊,“国师大人。”
巫郁年等着心口的窒闷过去, 这才罢了罢手, “无事,进去吧。”
他先一步走进去,里面尸体陈横, 没分得他半点眼神。
玄色的华贵长袍宛如夜色流水, 滑落到地上, 腰间的六角鎏金铃铛发出一声轻响。
只有一间卧房亮着灯, 里头传来不住的哭嚎和求饶的声音, 一中年男子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对着两侧拿刀的士兵磕头,涕泗横流。
那中年男子哭着哭着,突然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朝着门口看去。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清隽的玄色身影。
这人面容病气苍白,一双冷淡厌世的丹凤眼,内勾外翘,幽深深邃。鼻梁上戴着一副单边镜片,只挡住了右眼,细细的金链垂在脸侧。
他淡淡的看着地上狼狈的父子二人。
明明是极美的,中年男人却像是见了什么索魂厉鬼,瞳孔蓦的睁大,又恨又惧的惊叫道:“巫郁年!巫郁年!是你要害老夫!!”
巫郁年低咳着上前,“林大人,你想你儿子活么。”
林大人怒骂出声:“瞎了眼的独眼狗,你杀了这么多人,不怕遭报应吗?!活该你”
刷!一道森寒的剑光闪过。
任野腰间的剑不知何时落在了巫郁年的手中,滴滴答答的坠着血珠,他看着缓缓倒下的林大人,恹恹道:“聒噪。”
语罢,他看向地上颤抖畏缩的少年,“林智,你想活么。”
林智眼泪糊了一脸,磕头不止,“想想想!国师大人不要生气,那老头就是嘴贱……”
“是么……”巫郁年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的镜片边缘,“独眼狗,他说的没错啊。”
他这一句话落,满屋士兵顿时跪下,任野低声道:“国师大人息怒。”
空气顿时凝滞。
林智瑟瑟发抖,咽了咽口水,几乎跪都跪不稳,四肢发软。
巫郁年闷咳着,反手将剑插回任野腰间的剑鞘里,往桌边走了两步,腰间的六角铃铛发出轻响。他将桌子上的几个橘子拿起来,端详片刻,然后扔在了地上。
橘子咕噜噜滚的老远。
巫郁年:“我数到十,你将橘子吃完,我就不杀你,”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十、九、八……”
林智一个激灵,像条狗一样在地上趴着找橘子吃,几乎囫囵个吞下去,脏污的汁水流了一手,丑陋狼狈到极点。
他爬到士兵的脚边,慌乱道:“唔让开……”然后抓着最后一个沾了灰的橘子,塞到嘴里。
林智咽了下去,还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
巫郁年忽的轻笑出声,摊开自己的掌心,苍白的掌心赫然还有一个橘子,“你没吃完。”
林智脸色骤白。
“不过,”巫郁年道,“我很开心,今日,就不杀生了。”
他转身:“走吧。”
任野:“您……”
巫郁年:“天晚了,该休息了。”
任野不再多话,“是。”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林府很快就只剩下了林智一个人,他呆愣许久,眼中的怯懦飞速变成了彻骨的恨意。
国师府就在皇城之内,离皇宫也不远。
巫郁年早点回去休息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几乎刚到自己府邸门口,就被宫中来的太监总管拦下请去了皇宫。
皇帝寝宫在养心殿,巫郁年进去的时候,任野被拦在了外面。
太监总管笑眯眯道:“任野大人,您知道的,老规矩。”
任野狠狠皱眉,巫郁年面色平静,“无事,你留在这里。”
语罢,他缓步踏进去,养心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龙榻上躺着如这个国家般暮气沉沉的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巫郁年的脸。
巫郁年颔首行礼,脸侧的金链微微晃动:“皇上。”
皇帝眯了眯眼,“国师,过来些,朕看不清。”
巫郁年顿了下,走到龙榻前。皇帝满意的笑了,“国师,朕听闻,你杀了兵部尚书。”
巫郁年:“皇上消息果然灵通。”
“臣杀他们,是因为林家一族命中带煞,阻碍国运与龙气,皇上久病不愈,就是因为他们的命数,与我大昭国相克。”
老皇帝的脸蓦的一沉,“怪不得,朕总觉得自己身体这么好,还吃了国师给朕的灵丹,不应当还是这样,原是林家!”
巫郁年静静的等着老皇帝发完怒,才继续道:“林家,是太子殿下……”他话说道这里,不再说下去。
老皇帝却明白他的意思,怒骂:“都没几个好东西,国师,此时交给你,占卜出来结果之后,再告诉朕。”
他叹了口气,“朕身边就你一个忠心的人了……等朕成仙,定然忘不了你的功劳。”
巫郁年:“多谢皇上。”
老皇帝看着他的脸,慢慢的不出声了,脸上浮起痴迷的笑,苍老褶皱的手握住了巫郁年清瘦的腕骨,缓缓摩挲着。
“国师……”
巫郁年垂眼,轻声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臣还要回去给您炼制丹药。”
老皇帝纠结片刻,还是松开了手,眼中的不虞一闪而逝,“罢了,还是丹药重要,滚吧。”
巫郁年低头道:“是。”
他神色平静的转身走了出去,婉拒总管太监的殷勤相送,和任野一起走出了宫门。
踏出宫门的那一瞬间,巫郁年脸色蓦的惨白,肺腔里翻涌的恶心呕吐的感觉叫他微微颤抖,伸手扶住马车,忍了许久,终是咳出一口冰寒的血来。
任野伸手欲扶,却陡然听见一声无力的厉喝:“别碰我!”
巫郁年深深闭上眼,他手腕上还残留着老皇帝抚摸的触感叫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腕骨砍下来。
良久,他回眸看了一眼这森鬼皇城。
被镜片挡住的右眼深处缓缓的浮起一抹古老的奇异图腾。那皇宫顿时变了模样
一条灿金色的龙脉之上,盘踞着一团漆黑的不详雾气,那黑色雾气汹涌澎湃,正在蚕食着这个国家的气运。
这个往昔强盛的国家,正在走向衰亡。
那抹奇异的图腾缓缓消散,巫郁年被镜片挡住的右眼重新变成灰白之色,坐进了马车里,哑声道:“回府。”
而在他走之后不久,那龙脉之上的黑气,竟似活了一般,离开龙脉,紧紧的跟巫郁年离去。
……
国师府。
巫郁年的卧房亮着灯,外面候着一群侍从。
任野守在门外,远处快步走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忍春压低声音道:“大人怎么了?”
任野无声比了个嘴型:皇帝。
忍春面容一怒,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布包,里面装的是药材与银针:“要我进去吗?”
任野低声道:“暂时不用,大人情况还算稳定。”
这时,卧房里传来一声低哑的声音:“换水。”
外面的侍从习以为常的抬了新浴桶进去,放了水之后,又低着头恭敬的出来。
忍春:“第几次了?”
任野:“应当是最后一次了。”
过了片刻,里头果然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外面候着的侍从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任野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和忍春一起守在门外。
一股黑色的雾气在旁边的柱子上缭绕了一圈,慢慢的顺着门缝,钻进了国师卧房内。
巫郁年指腹都泡出了褶皱,左手腕骨的那块皮肤更是被他搓的一片红肿,他素来不喜卧房内进来外人,忍着眩晕感,换了身简洁的丝质玄色寝衣。
他眼睛极美,只是右眼是无神的灰白色,像是有了残缺的瓷器。
巫郁年将放在桌子上的单片镜边带上,细细的金链轻晃,长到小腿的黑发还滴着水。他走到书架旁,不知碰了哪里,书架就向两侧分开,露出一间密室。
他缓步走进去,书架合上的瞬间,那缕黑雾也紧随着进去了。
“咳咳咳……”
密室内的灯被一直苍白的手挑芯点燃。
这才看清里面的陈设。
密室上方交织着密密麻麻的繁杂红线,红线上挂着数不清的金色铃铛和铜钱,下面,对应着天上的星宿。
最前面,摆着十几个牌位,上面没有刻字,最中间的那一块刻着奇异星宿的图腾。
巫郁年将牌位旁的灯烛一一挑亮,密室内明亮起来。
他折身跪在蒲团之上,燃了三炷香,供奉在牌位前。
“先祖…咳咳……你们要我守的大昭国……”
巫郁年摊开自己的手,苍白无力,没有一丝薄茧,最适合烹茶煮雪,偏偏在这暮气沉沉的国家,算计阴诡权术,勉强在群狼环伺的乱世中维持。
良久,他低笑,“罢了。”
总归大昭国气数还有一线生机。
他缓缓站起来,眼前黑了一瞬,巫郁年轻扶额角,习以为常的闭眼等着这股眩晕感过去。
恰在这时,那缕黑雾在他身后慢慢停下,紧接着,平地一阵冷风,黑雾变成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的站在巫郁年身后。
灯烛打在地上,映出两道影子。
“……”
巫郁年眼睫一颤,下一秒,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匕首,猛地转身,狠狠划向身后之人的脖颈。
匕首轻而易举的划破了那人的喉管,可却没有半点血流出来,巫郁年心中一震,抬眸撞进了一双幽紫色的眼瞳。
被划破的喉管出涌出黑雾,这不太像人的男人长相极好,五官深邃,俊美无俦,眉尾锋锐如刀,浑身都透着野性和危险的味道。
他看着巫郁年,神色似困惑似不解。
这股熟悉的黑气……
巫郁年眯眼,右瞳中闪过一抹光:“你是……”龙脉上的黑气?!
他压下心中的震惊,破坏龙脉的黑气居然已经生了灵智,且化成了人么?
巫郁年指尖微凉,“你为何跟着我?”
化成人的黑气道:“想跟。”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什么?”
紫瞳男人语气生涩,他看着巫郁年的嘴唇,似乎是第一次学着开口说话。
巫郁年慢慢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似乎对世间之事知之甚少。他被割喉也不见半点怒色,不是不生气……而是,不知道割喉意味着什么。
他望向那双紫色的眼瞳,那里面夹杂着未除的野性和单纯,糅杂成一种矛盾至极的气质。
像一条懵懂而危险狼王。
巫郁年看了半晌,迅速反应过来,脑中极快的想出应对法子。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你没有名字啊,”巫郁年眼中浮起一抹近乎圣洁的怜悯,“真可怜,像条没名字的小狗。”
男人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半晌,低声道:“……狗?”
巫郁年神色有些恹恹的苍白,他抵唇咳了几声,脸侧晃动的金链顿时吸引了男人的注意。
或许是因为他本体是一团黑气,巫郁年不觉得而脏污,破天荒的主动去碰了男人的咽喉,“想要名字吗,我赐予你一个。”
男人低头看他脆弱苍白的手腕,薄薄的一层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轻易就可以折断,半晌,“想。”
巫郁年退开两步:“去,像我刚才一样,跪在上面。”
男人回想刚才看见的,倒是理解了跪这个动作,他却没有去,气势莫名迫人,眸色渐深:“不去。”
巫郁年眯眼,不疾不徐道:“跪了才有名字。”
“……”
男人眼睛落在他身上,就没有离开过。
片刻后,他五指成爪,掌心窜出一缕黑气,将那蒲团牵到了巫郁年面前,这才看着他,跪了下去。
他也不知跪代表着臣服,只仰头道:“名字。”
巫郁年眼睫垂下,半晌,“你,就叫寂殒吧。”
寂,无声也,殒,死亡也。
无声无息的死去,这团应大昭国所有阴暗而生的毁坏之气,不再破坏龙脉与气运。
他会想办法杀了他。
寂殒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反应,他目前尚且不懂人类的情绪。
他看着巫郁年,心里逐渐堆积着一股慢慢膨胀起来的燥郁和戾气。丝丝缕缕的黑气渐渐流窜着,渐渐的攀上巫郁年的小腿。
他想将眼前这个苍白美丽的生物,撕开。
“……”
强烈的危机感瞬间袭来,阴冷冰凉的气息划过巫郁年的背,紧接着,他后背皮肤就传来一股撕裂的痛,那血瞬间就涌了出来,只是衣服也是深色,一时看不出来罢了。
那黑气与寂殒共感,温热的皮肤被撕裂的感觉,让他瞳中闪过一抹痴迷。
巫郁年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他轻咳两下,眼中几不可查闪过一抹厉色,然后抬起手,对着寂殒的脸狠狠扇了过去。
一声脆响。
巫郁年后背的撕裂感戛然而止。
“放肆!”
寂殒深邃俊美的脸侧浮起巴掌印,他将头扭过来,目光仍落在巫郁年身上。
这一巴掌用了巫郁年全身的力气,他轻喘着,忍着涌到喉间的甜腥和不住的眩晕感,声音压低的时候,就多了几分莫名的蛊惑。
他说:“我给了你名字,就是你的主人,你记住,永远不要对主人不敬。”
寂殒重复:“……主人?”
过了会,他道,“我想,撕开,你,弄坏你。”
他说话显得极为生涩,一字一顿的。
“这就是不敬,”巫郁年语气低缓,“将你的力量收回去。”
良久,他后背的那股阴冷之气才散了。于是巫郁年嘴角挑起一抹笑,奖赏似的弯了弯腰,拍拍寂殒的脸,双眸恹恹的:“很好,可我刚才打你,手打红了,很疼。”
他这样一动作,微乱的领口露出一截瓷白细腻的脖颈,脆弱至极。寂殒一眨不眨的看着,黑气又在蠢蠢欲动,半晌才又沉寂下去。
这时间,巫郁年身体紧绷着,后背的血已经滴到了地上。
寂殒望着他:“你,怎么,才不疼。”
巫郁年命令道:“叫主人。”
寂殒就说:“主人。”
那双紫色的眼瞳,细看真是干净极了,像边陲小国进贡的深邃宝石。
灯烛倏地晃动了一下,巫郁年笑了笑,直起腰,眼中闪过几分思量。随即慢条斯理的伸出自己的手,露出发红的掌心,和被他自己搓的红肿的手腕。
“乖狗,舔吧。”
【阿软:恭喜主人,毁欲寂殒收回度,百分之十。】
作者有话要说:
科普时间:
1.古代眼镜叫叆叇,是眼镜的古称,音“ai四声dai三声”。
巫郁年戴的是单边眼镜,只挡右眼。
文中为了方便采用现代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