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围一时有些诡异。
半晌, 巫郁年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们先出去。”
“好的,大人……”任野满脸恍惚,同手同脚的走了出去。忍春慢他一步, 顺手将床帘拉好,去听见她家大人又说了一句:“找一件我的干净衣服来, 小一些的,他能穿。”
忍春:“……”
她眼中震惊之色更甚。
刚才的那紫瞳少年,定然不是与大人刚刚认识,床上的那情形, 也绝对不可能是第一次。但那么长时间……那少年居然连一件自己衣服都没有么?所以说这到底是大人不让那少年穿, 还是……
忍春不知想了什么,默默倒吸一口凉气。
她飞快出去, 找了巫郁年的几件衣服,悄悄送进来之后,又将门关上, 和任野一起守在外面。
晚上这里禁止留人, 但白日是允许的。
卧房里,隐约传来他们家国师大人的声音。
巫郁年:“去,穿衣服。”
过了片刻, 里面砰的一声, 似乎什么东西摔了。
巫郁年:“哦,忘了你从没穿过衣服,应该还不会自己穿, 过来。”
听的一清二楚的任野二人:“……”
巫郁年:“乖狗, 你很听话。”
巫郁年:“别舔了。”
任野:“。”
忍春:“!”
吱呀
门开了。
巫郁年推开门, 扶了扶镜框, 余光看着不敢抬头的两人, 不紧不慢道:“怎么了?”
那柔弱的紫瞳少年就紧跟在他身后,似乎极不习惯身上的衣服,抬手扯了又扯。忍春一脸纠结,“回大人,这位……公子,我等该如何称呼。”
巫郁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二人奇奇怪怪的脸色,片刻后,“不必怎么称呼,叫他小乖就行。”
听见乖这个字,寂殒下意识抬头,疑惑:“主人。”
他脖颈上还带着项圈,一双眼如紫罗兰般晶莹剔透,身形看着单薄,像极了被人豢养的小宠。
任野低头:“是。”
巫郁年想起昨晚的凯旋宴,沉思片刻:“有人往府中递请帖么?”
任野:“请帖没有,但是有将军府的人来传消息,说程将军邀请您去万宝楼一聚。”
巫郁年微微皱眉:“只邀请了我一个人?”
任野:“据属下得知的消息,程将军确实只邀请了您一人。”
这程宿前几日刚来,京城里明里暗里怕是有不下三股势力去找他,但他现在却仍旧没有表态。不少人已经将他划成了中立派。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张旗鼓的邀请他……
巫郁年:“他说什么时辰了?”
任野:“快了,还有三刻钟左右就到他约您的时间了。”
巫郁年看向忍春:“我出去一趟,你看好小乖回头吩咐管家,去玉兰阁给他买几套衣服。”
忍春应下。
他侧身对寂殒道:“不要乱走,乖乖听话待在这里。”
寂殒也不知听没听懂,只点了点头。
在巫郁年走了之后,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忍春叹了口气,拿出一罐药膏:“小乖公子,给你些伤药,伤好了才能好好的伺候大人。”
紫瞳少年看了一眼,片刻后,“主人,说我伤好的很快,用不着。”
听他这样说,忍春飞速将药收了起来。她有些怜爱这少年是一回事,大人的命令又是另一回事。
寂殒:“主人去哪了。”
忍春:“大人有事,很快就回来了。”
寂殒抬脚就往外走,忍春忙拉住他:“小乖公子”
那看似柔弱的少年猛地回头,凶狠的拍掉了她的手,紫色的瞳孔里迸发出瘆人的凶光,冰冷的暴戾直直将忍春冻在了原地。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心脏骤停。
下一秒,她回过神时,寂殒已经飞快的掠向高墙,宛如敏捷的狼,几下就消失了。
……
万宝楼。
程宿显然是早有准备,将这里包了场。
巫郁年带着任野赶到的时候,小二刚将菜上齐。
见他来了,程宿眼神一亮,“国师大人,请坐。”
巫郁年笑了笑,悠悠坐在他对面,“程将军包了万宝楼,怕是花了不少银子,就不怕我不来吗?”
程宿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定定的看着他,忍着心底莫名翻涌的渴望,片刻后,道:“国师大人这不是来了么。”
他给巫郁年倒了杯酒,“昨晚国师大人身体不适匆匆离开,那杯酒终究是没有喝完,我再敬一杯。”
万宝楼的酒大部分都是烈酒,浓郁的酒香钻进鼻尖,让巫郁年胸腔窒闷。
他低咳两声:“将军客气,昨夜之事实属无奈,还望将军不要见怪才是。”
语罢,他伸手去拿酒杯。程宿见他咳嗽,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身体不好的人不应当饮酒,登时后悔,劈手去拦:“国师大人等一下……”
却不想这一拦,刚好碰到了巫郁年的手背。
刚才还笑吟吟的国师大人,脸色顿时变了,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眼中那一瞬间闪过的嫌恶,被程宿瞧的清清楚楚。
巫郁年面无表情的摊开手,任野默默递上一块干净的锦帕。
程宿回过神:“……国师大人?”
巫郁年一下又一下的擦着自己的手背,直到搓红了也不见他停,他淡淡开口道:“抱歉,我不喜外人触碰。”
任野解释道:“将军别见怪,我家大人并非有意,只是排斥任何人的近距离接触……”他说着说着,突然一噎,莫名想起了今日早晨出现在大人床上的那名少年。
巫郁年勉强忍着不去洗手,将锦帕放在一旁,继而将程宿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罚酒一杯。”
程宿眼神一闪:“是这样啊,我原本是担心国师大人身体不好,不能饮酒,才想拦下,却不想……”他笑着的时候,身上总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风流,“是我鲁莽了。”
巫郁年摇头,耐心隐隐告罄:“将军邀我来此,有事请直说。”
“朝中各个派系怕是都有拉拢过将军,现在这个时间找我,我想将军不会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程宿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哦?国师大人站了哪一边呢?”
巫郁年眼神一顿,“将军说笑了,我只忠于皇室。”
程宿挑挑眉:“国师忠于皇室,但是否……也忠于皇室的那把龙椅呢。”
巫郁年面不改色:“自然,原来将军也这般在意。”
程宿:“不,我不在意。”
巫郁年:“那,将军在意什么?”
程宿笑着的时候很好看,但偏偏给人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感觉。此时却莫名正经起来,眼睛里添了几抹莫名的偏执。
他道:“国师大人,可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么?”
任野心里嘶了一声。
真心觉得这程将军胆大包天。
巫郁年嘴角勾起一抹笑,似讥似讽:“程将军是在说笑么?”
“这是朝堂,所来所往,皆是交易,哪来什么儿女情长,”他眼尾上扬,“若是将军有什么想要的,就拿出些有诚意的筹码来,不要说一些有的没的。”
外面忽的响起杂乱的声响。
“哎哎哎!那哪来的野小子,跑什么啊?!”
“掌柜的,他往二楼去了!”
“快快快来人!抓住他!”
任野瞬间警觉,抱剑的身形变了,做出防御的姿势。
砰!
窗户碎了一地,木屑到处飞扬。
一个身影忽的撞破窗子,在地上滚了一圈,直冲巫郁年而来,灵活的像条蛇,避过任野的攻击,一把将巫郁年抱住。
“国师大人小心!”任野劈手就要将抱住巫郁年的东西揭下来,却冷不丁对上一双紫瞳,他顿时愕然,“……小乖公子?”
寂殒回过头去,蹭了蹭巫郁年的肩膀:“主人……”
他浑身脏兮兮的,鞋也不知道甩哪去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就是看着怪可怜的。
程宿心里莫名不舒服:“这是……?”
巫郁年却没空搭理他了,修长的眉皱起,伸手将寂殒身上沾的木屑打去,“不是说让你在家里别出来吗?”
他将寂殒的力量封锁,无异于一日日看他走向消亡。这家伙虽然是个怀种,但说到底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桎梏他在自己身边是命运弄人,若是寂殒听话,那在彻底消失之前,巫郁年是不介意给他些额外的关怀的。
他甚至亲自用锦帕擦去了寂殒脸上不知在哪沾的脏污。
“主人,难受……”
天生的破坏欲叫寂殒忍不住焦躁,他意图在巫郁年身上得到满足,但又被枷锁死死的拴住,只得紧紧的抱着他,不住的将身体往巫郁年身上蹭。
任野:“!!!”
光天化日之下,小乖公子就当众求欢,真是粘人。
巫郁年看着颈锁下微闪的星宿图,这代表着寂殒的破坏欲没有纾解,他用巫术下的暗示正在遭到反抗。
眉头皱的更深,他摩挲了下寂殒的脖颈,“听话,等回去。”他待会去看看哪里有卖磨牙棒的,买一些回去叫这家伙咬。
“松开,不然我就生气了。”
寂殒听见‘生气’这两个字,身上一僵,紫瞳中闪过惧怕,他慢慢的松开巫郁年,只站在一旁,视线半点没移开。
巫郁年有些头痛,他朝程宿道:“程将军不好意思,今日就到这里吧,改日向程将军赔罪。”
程宿自方才起就一语不发,脸上的笑消失的一干二净,眸中山雨欲来。巫郁年明明才说他不喜与旁人触碰,可转头就与一个少年如此亲密。
真是……碍眼。
程宿眸色深深:“这位是……”
巫郁年尚未说什么,寂殒莫名敌视的视线就落在了程宿身上,有些反常的主动开口道:“我是,主人的乖狗。”
紫瞳少年犬牙森白,宣誓主权似的。
他二人视线交汇,一人冰冷残厉,一人风流晦暗。
任野忽的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偏偏巫郁年没有任何察觉似的,朝程宿道:“叫他小乖就行,我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
这话说了和没说都一样。
但总归不是和任野一般是个护卫,所以到底是干什么的……
见程宿没有反应,巫郁年起身告辞:“既如此,改日再约。”
他带着寂殒走到门前的时候,程宿发冷的声音在后方传来
“国师大人说,若本将军有足够多的筹码,就可以与你进行交易,这交易,什么都可以,是吗?”
巫郁年脚步一顿,嘴角微弯,脸侧的金链轻晃,他没有回头,只是道:“自然,若是筹码足够,将军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送到。”
当晚,国师府就收到了一封密信。
任野将这封信送到了巫郁年的书房,忍春在一旁整理散乱的卷轴。
“大人,这是将军府送来的信。”
“嗯,”巫郁年接过来,抬手拆开信封,随口问道:“他还不肯睡?”
任野:“小乖公子刚才还闹腾,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他们今日下午回来的时候,在路上买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小乖公子咬在嘴里啃的模样实在是……
任野微微沉默。
国师大人真的将小乖公子当成一条狗来养。
巫郁年展开信纸,狭长的眼睛扫过去,不知瞧见什么,他眼中的恹恹之色淡了,周身漫起冷意。
良久,他闭了闭眼,蓦的抬手将案上的笔架扫落,叮呤咣啷摔了一地。
巫郁年苍白清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案沿,不住低咳起来,末了,竟生生咳出一口冰寒至极的血。
忍春忙想给他把脉,巫郁年躲开,咳的浑身发抖,手中的那张纸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程宿……”
任野跟在巫郁年身边多年,鲜少见他这般动怒,这明显已经是气急。他弯腰将那张纸捡起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赫然写着
见国师,一见倾心,再见思之入骨。宿斗胆,邀国师明晚于将军府春风一度,此夜过后,皇城烈羽军奉上。若不然,烈羽军择日上交太子殿下。
这白字黑字,处处透露着威胁与轻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任野看完,已然一脸冰冷怒色,他当即按住腰间剑鞘,半跪在地:“大人,程宿欺人太甚!属下这就带人绞了他!”
语罢他起身就走,巫郁年却哑声的将他叫住
“站住。”
任野当即一愣,转身,忍不住道:“大人,他……”
巫郁年眼神阴郁:“程宿刚打了胜仗,兵权在握,无数人盯着,正得圣宠,你想拿就拿?!”他低咳两声,“……怕是还没到将军府门口,我就会被当成反贼了!”
巫郁年缓了口气,眼神幽暗:“这份羞辱,我铭记在心。”
任野暗骂自己冲动,此时冷静下来,“属下知错,这就去将这封信销毁。”
“等一下,”巫郁年低声道,“将它拿过来。”
他再次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强自压下喉间的血腥气,良久,吩咐道:“……明晚我去将军府的消息,务必保密。”
任野:“大人!”
忍春当即跪下:“求大人三思!”
任野一个大老爷们生生红了眼,也一起跪下:“求大人三思!程宿不坏好心,即使您……即使您去了,他也不见得会兑现承诺!”
他二人心疼的无以复加,他们虽然知道大人平时虽喜怒无常了些,但所做的每一件,都是为了让这个国家衰败的晚一些,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但他们没想到,大人连这种事情都会同意。
忍春咬牙,再次哽咽道:“大人三思!”
沉默半晌。
“……”
巫郁年半个身子都隐在晦暗的灯光里,落在地上的影子清癯单薄,他望向窗外夜幕下的大昭国,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我需要皇城的烈羽军。”
这无疑是一个极重的筹码。
所以,即使是一场骗局,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也会去。
巫郁年声音轻极了,似叹似讽,“我这半死之身,居然也可以当成交换利益的筹码……”对他而言,这其实是一件极其划算的交易。
他又有什么不能交换的呢……
明明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巫郁年摸了摸自己的右瞳,眼中厌倦之色更浓。
“明晚,国师府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