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爱猫, 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燕临瞧见,不由看着她笑。
众人的目光都被姜雪宁吸引,倒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谢危那一瞬间的僵硬, 待重新转过目光时, 谢危整个人已经毫无破绽。
沈芷衣好奇地看了看谢危:“谢先生是要去承庆堂吗?”
谢危没说话。
管家向沈芷衣躬身行礼,笑起来解释:“正是呢,难得谢少师这样的贵客到访,侯爷特请少师大人过去说话。”
这倒难怪。
朝野上去都知道谢危这人好相处, 但甚少听闻他同谁过从甚密,关系很好。从来都是旁人想要巴结他,登门拜访, 还没有听说他主动造访谁的。
因知一会儿便要行加冠礼, 众人都不敢多言耽搁他的时间。
当然,谢危原是他们先生, 本也没有太多的话好说。
是以寒暄过几句后,管家便引着谢危,从回廊上走过, 绕治后方的垂花门, 往承庆堂方向去了。
眼见他身影远去,姜雪宁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里松下来,手上的力道便也松了。
那不安的小花猫得着机会, 立时便两腿一蹬, 从她怀里窜了出去,“喵”地叫唤一声,一溜烟地跳上栏杆, 消失在水边堆叠的假山之中。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有细细的刺痛之感, 从手腕上传来。
垂眸一看,腕上不知何时竟划下了一道血痕。
一看就知道该是抱猫时候被它扑腾的爪子抓伤的。
只是刚才她心神太过集中,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是以竟唯有任何感觉,直到这时候精神松懈下来,才觉出痛。
沈芷衣还看着谢危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燕临,调侃起来:“满京城勋贵子弟,往后就属你燕临面子最大了,竟能请得谢先生来为你取字,可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了。”
燕临也这时才收回目光。
他微微垂了垂眼帘,道:“多半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吧。”
延平王却不管这么多,径在一旁起哄,道:“不管不管,总归是好事一件。眼看着还要个把时辰才举行冠礼,今日大家来都是客,燕临你是主,主随客便。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可得招待招待我们吧?”
燕临笑看他:“你想干什么?”
延平王年岁还不大,朝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谁发现似的,才眨了眨眼道:“有酒么?”
众人听见便一齐笑起来。
虽然是延平王提议,不过众人还真少有这样能聚在一起的时候,连沈芷衣都跟着赞同。
燕临便也无法,只好叫青锋与下人们取了些酒来摆在那樱桃树下,同众人坐下来玩闹饮酒。
*
管家在承庆堂前停下脚步,只往前轻轻叩门:“侯爷,谢少师到了。”
里头传来咳嗽声,倒像是起身有些急切所至,有些苍老的声音里更暗藏着些旁人无法揣度的情绪:“快快请进。”
于是管家这才推了门。
谢危在这门前伫立片刻,才走了进去。
冬日的天光本来便不如夏日明亮。屋内的窗户掩了大半,也未点灯,是以显得有些昏暗。
空气里浮着隐约苦涩的药味儿。
那金钩挂着帘帐的床榻上,勇毅侯燕牧短短这段时间已添上许多老态,两鬓染上少许霜白,一双目光却已经锋锐如电,一下便落到了那从外间走入的人身上。
一身的克制,满是渊渟岳峙之气,沉稳之余又带有几分厚重。
高山沧海,行吟采薇,像圣人,也像隐士。
长眉淡漠,两目深静。
燕牧仔细地盯着他的五官,似乎想要从这并不熟悉的轮廓中窥见几分熟悉的影子来,可无论他怎么搜寻自己的记忆,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当年再清晰的脸庞,都被岁月侵蚀。
何况那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要从一名已然成熟的青年的脸上找见昔年的轮廓,也实在有些天方夜谭。并非人人长大,都还是幼时的模样。
只不过是,人心里觉得像时,怎么看怎么像罢了。
燕牧又咳嗽了两声,轻轻一摆手:“谢少师请坐,燕某有病在身,这些日也不得出门,慢待了先生,还请见谅。先生肯来,真令敝府蓬荜生辉。”
谢危默然坐在了旁边的锦凳上。
燕牧道:“犬子顽劣,多蒙圣上恩典,被选召入宫进学文渊阁,听说多得先生照拂。他没给先生添麻烦吧?”
谢危道:“世子并不顽劣,甚是懂事,于文渊阁中进学时也少有令人操心的时候。侯爷家学渊源深厚,管教也甚为严厉,晚辈……才疏学浅,不过略加约束一二罢了。”
晚辈。
按年纪算,谢危确是算是晚辈。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萧家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也从未听闻他在定国公萧远面前自称过“晚辈”。
燕牧的心紧了几分。
可过后却涌出几分苍凉来,叹道:“谢先生若是才疏学浅,这天下恐无饱学之士了。您看着燕临这打闹翻玩的顽劣模样都觉得好,那该是没见过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临是有位表兄的,读书学文,皆是过目成诵,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只除了弹琴差些,可却肯苦练。那样小的孩子便知道吃苦,太难得。我妹妹那时常带着他从萧氏那边回府来玩,我见着他呀,便想将来我那孩儿出生若也能像这样便好。只可惜,平南王与天教逆党叛乱,一朝重兵围成,还没等到燕临出生,那孩子便没了……”
“……”
谢危垂下眸光,轻轻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是颤了一颤,慢慢握紧了攥成拳,才坐稳了。
燕牧眼眶便红了起来,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沧桑的声音里却藏着对着艰险世道的责难与苦痛:“那样小的孩子,六岁多还不到七岁呢。大冷的天,雪盖下来冻到一起。他母亲跌跌撞撞疯了似的从宫里出来,扯开那些拦着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宫门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动便去夺旁边兵士的刀剑,抢他们手里的铁钎,一下一下地砸着。那冰雪实在是太硬,太厚了,连着淌出来的血冻在一起,铁钎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来。挖出个孩子来,五六岁年纪,冰雪却粘下了皮肉,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谁。还是家里人哭着,才把她拉了回来……”
谢危坐着一动未动,若一座雕像。
燕牧却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泪,声音里倾泻出那压不住的悲怆:“他才那么大点年纪啊,连京城都没出过。那个冬天,又是那样地冷,也不知宫里面点没点灯,生没生火,夜里会不会有人为他盖上被子。多狠心肠的人,才舍得将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发了慈悲,还叫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该长成什么模样?”
谢危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喉结一阵涌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么强压下去了似的,重新睁开眼。
他想朝着燕牧笑上一笑。
然而唇角太沉,太重,弯不起来,只能木然着一张脸,低低道:“吉人有天相,既是上苍垂怜,便该叫他劫波历尽,琢磨成器。”
“好,好……”
燕牧竟是笑了起来,尽管笑出了泪,却是觉着这二十年来积郁之气,尽从胸臆中喷涌而出,化作满腔豪情升起万丈!
“该是历尽劫波,该是琢磨成器!”
他妹妹当年一怒之下和离回了家,却始终不愿相信那孩子葬身于三百义童冢内,含痛忍辱,多方找寻。只可惜天下之大,杳无音信,不过也是个小小的孩童罢了,便是再聪慧,又怎能逃过那围城的劫数?
终究是找不到。
所有人都觉得不过是为人母者不相信孩子去了罢了,直到大半年前,竟有平南王余党在被他们的人抓住时声称,当年他们与天教屠戮京城时,定非世子并不在那三百义童之中,而是被天教的教首带走了。
燕牧不敢去想,若这些人说的是真,那出身两大高门、身具贵胄血脉的孩子,落入那等凶残狠毒的乱党手中,过的该是怎样的日子,又经历了多少人所不知的苦痛……
只要一想,便觉五内如焚,不得安定!
此刻他只向着眼前这名青年颤颤地伸出手去。
谢危起身来,走到他塌边,伸出手时,便被燕牧紧紧地攥住了,那力道之大,竟握得人生疼。
再抬眸,对上的却是燕牧一双睁大的满布着血丝的眼!
那里面充斥着的是滔天的仇、泼天的恨!
末了又化作深浓的悲哀。
他沙哑着嗓音,望着他:“您来时,那庆余堂前,该有一棵樱桃树,栽了有二十二三年了。当年刚栽上还结果不多,那孩子啊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书,也看看树,一日日盼着那樱桃熟透。如今长得高了,茂了,一到了夏天,一片片绿叶底下,都挂着红果。来年夏至,谢先生不妨来摘了尝尝,比许多年前,甜上许多……”
谢危喉间已然哽住,许久后,才低得要听不见了似的,道一声:“好。”
燕牧说完了话,便有些累了。
他不曾问,假若那孩子还活着,还在这世间,为何不早早来与亲人相认。
谢危从屋内退了出去。
廊上的天光太亮了,刺入他眼底,也扎进他心底,胸膛里一片火灼似的痛,让他忍不住抬了手用力地将心口压住,脚下踉跄了两步,一手扶住了廊柱,指甲都陷进柱面留下痕迹,才撑着没有倒下。
眉头紧蹙,一张脸发白。
门旁不远处的管家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要扶他。
谢危却自己站稳了。
管家骇住,担忧得很:“您没事吧?”
谢危慢慢地松了手,眸底分明戾气冲涌,可却在这一刻深深地压进了那重叠的面具里,再抬眸时又平静如许,只是静到极处,便如死水无澜:“不打紧,只是有些体寒心悸的毛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