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转轨

年轻的皇帝, 将近而立,看背影还有些英姿勃发,但若转过来看正脸, 两只眼窝却是微微凹陷, 稍显纵欲阴鹜了些。

他棋盘对面坐着的乃是一名面阔口方的和尚。

只是这和尚也没有和尚的样子,眉目间没有多少慈和之色,身材也十分魁梧,一双倒吊三角眼, 看人时竟有些草莽枭雄气的凶神恶煞。

这便是当朝国师,圆机和尚。

萧远知道,四年前沈琅能顺利登基, 这和尚似乎也有功劳, 虽则没有谢危功劳大,可却极得皇帝信任, 加上太后娘娘青睐佛家,所以封了一座寺庙给他不说,还将他封为本朝国师。

相比起来, 谢危年纪虽轻, 可一个太子少师比起来则显得有些寒酸。

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把这和尚同谢危对比。

谢危如何不知道,但这和尚能成事,本事必然极大。

萧远不敢马虎, 进到这大殿内后, 便添油加醋将自己在勇毅侯府所遭遇的事情一一呈报,只是言语间将涉及到谢危时,到底有些忌惮, 也恐自己一番话反让谢危在皇帝面前露脸,所以干脆只字未提。

结束后便问:“圣上, 他们大胆至此,该如何处置?”

沈琅一颗棋子执在指间,一双狭长的肖似沈琅的眼眸却是瞬间阴沉了下来,在这光线本就昏暗的大殿之中,更显得可怖极了,目光竟是落在了萧远身上。

算起来,他虽贵为皇帝,可也该叫萧远一声“舅舅”。

然而这个舅舅办事……

当皇帝和坐牢也没区别,权力看似极大,可也要防着天下悠悠众口。这种时候,“刀”就变得极为重要。什么脏的臭的都要这帮人去做,自己确须高坐在上,泥不沾身!

不然豢养心腹干什么?

换句话说,是心腹就得做心腹该做的事!若中间的心腹也想要当个“好人”,不想招惹麻烦,在这种事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是圣旨少盖了一枚印,这位舅舅竟然打道回宫来!

这一回来岂不告诉世人,是他执意要发作侯府吗?

且这明摆着也是怕在此事之中担责。

真是废物一个!

沈琅有心要立刻发作,然而转念一想,顾及到太后那边,终究压了下来,只冷着脸直接叫了王新义:“褚希夷那老头子在养病也别叫他进宫来,带舅舅去中书省那边取了印来先盖。勇毅侯府乱臣贼子不可轻饶,一律先给朕投下大狱!违令皆杀!”

萧远立刻洪亮地道:“是!”

他看着沈琅脸色虽然不好,但只以为沈琅是暗中恼火于勇毅侯府的反抗,根本想也想不到沈琅真正不满的是他以及萧氏一族,也根本想不到谢危方才劝他一句真正的用意在哪里,是以还有些振奋。

行过礼便与王新义一道先去取印。

按大乾律例,盖印之事得要褚希夷这边点过头才能办,可用印都在宫中,是以印信也都放在宫中。

强行取印,又不是人人都是张遮,便是心中觉得不妥,也无人敢置喙。

更何况褚希夷还不在?

萧远那边给圣旨盖上印便走,大殿之中沈琅却是骤然掀翻了棋盘,咬着牙道:“朕对勇毅侯府下手,萧氏固然高兴,可这模样暗中也是防着朕以此作为把柄他日也对他们下手啊!”

皇帝自然是没有错的。

即便不曾加盖大印,也可说是一时怒极攻心。但若萧远已经知道中书省的大印没盖,还要依照圣旨之令,甚至对勇毅侯府大开杀戒,那萧远便会招惹非议,他日这件事也会成为把柄。

只要沈琅想,便可置萧氏于死地!

圆机和尚坐在他对面,见着棋盘上摔在地上,棋子洒落满地,也未有半分惊慌,单手立在胸前,只笑了一声:“难道圣上确无此意吗?”

沈琅便转眸望着他,竟慢慢消减下去。

他起身,踱步,站到了宫门口,望着白玉阶下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冷冷地笑道:“倒也是,不怪他们警觉。勇毅侯府已除,下一个便是萧氏。这天下唯一个皇族卓立于世,什么两大世家!”

*

祭祖,加冠,取字。

一应礼仪完备后,一场冠礼也走到了尾声。

燕氏一族以燕牧为首,向谢危献上金银、书墨等种种作为答谢,又使燕临行过三拜之礼,从此奉谢危为长,方才算是结束。

礼毕时,燕临也长身向静寂厅堂内的所有人躬身一揖,道:“今日诸位大人、故友危难前来,不异雪中送炭,此情燕回永记于心!”

原本的少年,已称得上是名真正的男子了。

众人皆知今日之祸只怕不会善了,都在心底叹息一声,纷纷还礼。

谢危在旁边看着,却是有些出神。

满朝文武大约都有这样的感觉——

皇帝对他这位少师言听计从。

可事实上却不然,那不过是因为他每一次说的话都能切中沈琅的心意,而不切心意的那些话他都没有说罢了。如此才使人有此错觉。

有了这个错觉之后,满朝文武便不会有人想要得罪他。

包括萧远在内。

但他却可凭借对皇帝的了解,算计旁人:萧远一是皇帝的舅舅,二是萧氏大族出身,自以为与皇帝亲厚,只怕是想不到皇帝真正的忌讳在哪里的。

可也正因他所处的位置太特殊,少师之位并无实权,相比起来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国师,圆机和尚,显然略逊一筹,可一旦有了实权就会引来忌惮。

没有实权,有些事终究力不能及。

更何况本能调动的力量还要受到背后天教的掣肘……

通州大营哗变!

他早派人在通州各处城门外设防拦截,格杀勿论,军营中人不知消息,哪里来的什么“哗变”!

一股凶戾之气,暗地里悄然爬上。

外头又吵嚷起来,是萧远终于拿着盖完印的圣旨回来了。

这一下再无人能说什么。

虽然有人觉得这未免也太快太容易,可印信都在,这种凭猜测的事情对不出真假,若再为侯府说话,只怕不仅引火烧身还害了侯府,所以都保持了沉默。

这倒让萧远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他恶声恶气地下令捉拿。

勇毅侯府的府卫都看向燕牧,燕牧只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反抗,任由铁链枷锁将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束缚起来。

只不过,当有两名兵士拿着枷锁上来便要往燕牧脖子上卡时,旁边不远处立着的张遮眉头轻轻一皱,又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刑不上大夫。”

萧远鼻子都气歪了。

两名兵士愣愣傻眼,看向萧远。

萧远心里筹谋着以后再让这姓张的好看,此刻却只能将气都撒到别人身上,因此破口大骂道:“没听见吗?!刑不上大夫,这老匹夫抓走就是!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两名兵士莫名被骂了个灰头土脸,只好将枷撤了。

燕牧再一次看向这位素不相识的刑部清吏司主事,终是不由得向张遮笑了一笑,竟是洒然地径直迈出了厅堂,随着府里其他人一道去了。

燕临还在后面一点。

从姜雪宁身旁走过时,他心里满腔潮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去他祖宗的流言蜚语!

这一刻,他只想一骋心怀!

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力地抱了一下,然后眨眨眼道:“走了,姜二姑娘,剑帮我收好。”

姜雪宁整个人都呆住了。

然而都没等她反应过来,燕临已经踏出了门外。

原本热闹的侯府,忽然就凄清冷落下来。

片刻前还是冠礼正行,宾客满堂,如今却是杯盘狼藉,命途难测!

上天啊。

为什么对她的少年如此残酷呢?

姜雪宁想,反正自己往后也不准备待在京城,抱便抱了吧,名声她也不在乎。

若往后谁真喜欢她,还会介意这个不成?

一时想到以前,又想到以后,神情间却是怅惘起来。不经意间抬首,竟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张遮不知觉间已经看了她许久。

直到她也抬首对上目光时,他才意识到这点。

她那样想当皇后,上一世辛辛苦苦、汲汲营营,重生回来,又已经知道了谁才是最终的大赢家,如今眼见得旧事转轨,燕小将军不会再走上与上一世般的路,还对她用情至深,大约快慰了吧?

可他好不快慰。

来趟这浑水之前,便是明白的;可如今做完了,反倒……

与此间诸位大人,他都没有深交。

眼见萧远并一干兵士已经在“请”众人离开,以备接下来查抄侯府,张遮终于还是抬头,看了看外头渐渐大了的鹅毛似的雪,也不同谁打个招呼,转身便向外头走去。

那一瞬间,姜雪宁竟想起了上一世的张遮。

此人爱极了雨。

可她名姓中带的是个“雪”字,所以上一世刚刚知道有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时,冬日里她去乾清宫正好遇到,便恣意跋扈地问他:“张大人既然这样喜欢雨,遇到这样下雪的天,还要同本宫一道走,该很讨厌我吧?”

那时张遮没有回答。

但姜雪宁默认他是讨厌的。

后来天教乱党刺杀皇帝,累她遭殃落难,她同张遮躲在那茅屋下头时,外面在下雨,于是她又问他:“张大人这样喜欢雨,如今却跟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看雨,想来你知道本宫名里还带个‘雪’字,该很讨厌吧?”

张遮也没有说话。

姜雪宁也与上一次问一般,默认他是讨厌的。

但等了好久好久之后,在她看着外头坠落如珠的雨帘出神时,竟听到身边一道声音,说:“也没有。”

也没有什么呢?

没有那么喜欢看雨,没有知道她名里带个“雪”字,还是……

没有那么讨厌?

那一刻她竟感觉到了一种罕见的忐忑,微热的心在胸腔里鲜活地跳动,很想很想回头去确认,是不是他的回答,很想很想再一次开口追问,是没那么讨厌我吗?

可她手中还攥着不久前从头上随便摘下来的金步摇。

凤吐流苏,璀璨耀目。

在那一瞬间深深地扎了她的眼,于是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皇后,一旦真的越过某条线,等待着她的,等待着张遮的,都会是万劫不复。

她恐惧了,怯懦了。

她不敢深问。

那一天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姜雪宁却第一次希望,它能下一辈子,就在那山野间,就在那茅屋外,永远也不要结束。

*

宾客终究都散干净了。

燕临说,姜二姑娘,帮我把剑收好。

所以临走时,姜雪宁又将自己来时所带的那剑放入剑匣中,入手时只觉剑又沉了些,上头覆着的一层寒光却倒映着人世悲苦。

宫里来了人,先将沈芷衣接走了。

沈芷衣也懒得多话,自顾自去。

萧姝后面一些走,但临走时看着姜雪宁,笑意微冷地道:“往日倒没看出,姜二姑娘临危时有这样大的本事。”

姜雪宁便淡淡道:“若不临危,我也不知自己有这样大的本事呢。”

姚惜、陈淑仪两人都站在萧姝身边,嘲弄地看着她。

萧姝拂袖走了。

她二人也跟上。

周宝樱离开时却是看着姜雪宁有些担心模样,想同姜雪宁说点什么的模样,可陈淑仪等人走过去没多久,便回头喊她,她也只好闭上嘴,跟着去了。

冬日里的雪,下得够大了。

转眼亭台楼阁、回廊山墙,都被盖成一片白。

姜雪宁出来时,站在勇毅侯府回首望去,但见那天空阴沉沉地压着,乌云笼罩成阴霾,只是也或许她今日心境不同于前世,竟觉得那乌云的边缘上好似有一小缝的天光透出来,雪后终将放晴。

谢危竟还在姜雪宁之后。

她正望着时,他从门里走了出来。

两人目光对上。

姜雪宁沉默不语,也不知道说什么。

谢危却是看了看外头这一条白茫茫的街道,里去的马车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车辙,可不一会儿都被大雪覆盖。

他从姜雪宁面前走过去,准备回府时,心里其实什么也没想。

甚至是麻木的。

然而已经走出去后,脑海中浮现出她方才交叠于身前的双手,终于才想起了点什么,停下脚步,有些疲惫地回首道:“你过来。”

姜雪宁还没从“谢危居然搭理自己了”这一点上反应过来,愣住了,下意识道:“我要回宫。”

谢危看着她。

姜雪宁便陡地一激灵,连忙跟着走了上来。

谢府便在勇毅侯府旁边,一墙之隔,实在不远。

谢危走在前面,姜雪宁也看不见他神情,只听到他问:“还喜欢张遮?”

姜雪宁于是想起了先前张遮看自己的那一眼。

她张了张嘴,把脑袋垂下去,半晌才慢慢地道:“怎能不喜欢呢?”

他值得。

谢危似乎有片刻的沉默,末了道:“不欺暗室,防意如城。只是太冷太直了些,不过,也好。”

也好。

也好是什么意思?

姜雪宁其实有些不明白,可听着前面那些话,倒觉想是谢危认可了张遮这个人似的,于是心底微热,也不知为什么,有种与有荣焉的欢喜。

连谢危带着她走进了谢府,她也没注意。

斫琴堂内,吕显一肚子都是火,正琢磨着那该死的尤芳吟这一番举动到底是想干什么,忍不住在屋里来回地踱步。

这时听得外头有人喊一声“先生”,便知是谢危回来了。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谢危进门,开口就想要抱怨,谁料眼神一错眼皮一跳,竟看见谢危后面跟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一瞬间满脑袋想法都炸散了,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你居然带了个女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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