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辰把餐桌上没吃完的菜都收拾了,换了块桌布,格子花纹,颜色很漂亮,厚实的手感让人觉得很舒服。
安赫看着桌上的小酥饼和山楂茶,还有一盘小西红柿,问了一句:“你还会做酥饼?”
“这个是买的,”那辰笑笑,“做酥皮点心太费时间了。”
“你是很喜欢做这些么,点心啊,菜啊什么的。”安赫喝了口山楂茶,挺爽口。
“还行吧,”那辰也喝了一口,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总得有点儿打发时间的事儿干干。”
安赫笑了笑,听着那辰指尖跳跃时发出的声音,点了根烟抽了一口,看着慢慢向上飘去,在餐桌上方的几盏灯间纠缠着的烟雾。
“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前男友,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大二,有个女朋友。”安赫叼着烟,皱了皱眉,这事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让他不舒服,更别说是讲出来了,半天他都没组织好语言。
简直比他毕业之后第一次试教还难受。
“你那会儿交过男朋友么?”那辰问。
“没,那是我第三个女朋友,”安赫眯了眯眼睛,烟薰得他想流泪,扯着嘴角笑了笑,“我那会儿正是憧憬着找个媳妇儿生个小不点儿的时候。”
那辰靠在椅背上往下滑了滑,偏着头,手指撑着额角,很专注地看着他:“你女朋友很漂亮吧。”
“嗯,漂亮。”安赫点了点头。
“后来呢?”
后来?安赫盯着手里的烟,之前手背上已经被他忽略掉了的疼痛开始清晰起来,扑愣扑愣地往心里炸着。
“后来我就认识他了,比我高一届,跟我同系。”安赫喝了口茶。
“什么系啊?政治么?”那辰打了个岔。
“不,心理学。”安赫笑了笑。
“难怪……”那辰啧了一声,也点了根烟叼着,“你是不是偶尔还琢磨我来着。”
“你特别烦人的时候我就琢磨一下。”安赫举了举茶杯。
那辰拿着自己的杯子凑过来跟他碰了一下:“跑题了,后边儿呢?”
安赫低下头,捏着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又拿起来,再放下,好几次之后,他放下杯子,吸了口气:“他跟我很多相同点,一样的爱好,一样的话题,一样的观点……而且他挺会照顾人,准确说,是很会惯着人。”
“懂,”那辰勾勾嘴角,“你就稀里糊涂动心了是吧。”
“差不多吧,正好那时我女朋友闹分手呢,他就跟救命稻草似的,我什么都跟他说。”安赫轻轻叹了口气,是的,那时他还会跟人说自己的事。
“分手也是他折腾的吧。”那辰撇撇嘴,有些不屑。
“……谁知道呢。”安赫笑得有些无奈。
“然后呢?”
“然后?”安赫咬咬嘴唇,“没然后了,上床,分了。”
那辰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意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头喊了一声:“哈!”
安赫正想把烟掐了,被他这猛地一声喊惊得差点儿把烟扔杯子里:“干嘛!”
“没什么,”那辰站了起来,拿了颗小西红柿塞到了他嘴里,“是发现自己居然喜欢男人然后鼓起勇气面对了结果人家就想上个床而已?”
安赫抬起头看了看那辰,半天才拍了拍手:“总结得真好。”
他不确定那辰知道不知道flipper的定义,但他已经不想再继续剥开自己的伤疤。
“后来还交过男朋友么。”那辰坐到了他面前的桌沿儿上。
“有过一个,也分了。”安赫咬破小西红柿,嘴里酸甜的味道很不错,他从之前的沉闷里慢慢回过神来,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为什么?”那辰追了一句。
安赫看了他一眼:“没安全感吧?防着男人还得防女人什么的。”
那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拉过安赫的手看了看:“还肿着呢。”
“明天应该没事了,”安赫抽回手,“对了你东西忘给你了,在我外套兜里。”
“嗯?”那辰跳下桌子,到客厅拿了他外套,从兜里掏出了那个红石头链子,笑了笑,“这是我自己做的。”
“鸡血石?”安赫站了起来,客厅里的钟敲响了,九点半。
“就普通石头,颜色挺好看的我就捡了,打磨刷漆再钻个眼儿,”那辰把链子戴回脖子上,看了看时间,“你要回去了吗?灰姑娘。”
“是的王子殿下,我明天开学了要早起。”安赫从他手上拿过外套穿上了。
“你的水晶鞋呢?”那辰突然蹲下,抓住了他的小腿。
“靠,”安赫笑了起来,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拿出一包纸巾扔在了地上,“这儿呢。”
“灰姑娘你生活还真是挺艰苦的,”那辰捡起纸巾看了看乐了,“回头我给你弄双大点儿的。”
那辰没有再留安赫,把他送到了地下车库,然后坐在了副驾上。
“什么意思?”安赫上了车,看着他。
“送你到大门,帮你把出门卡给保安,我怕你没有递卡延长器出不了门。”那辰看着前面,慢吞吞地说。
“哎……”安赫发动了车子,“你怎么跟我们小区那保安一个德性,有完没完了到底!”
“知道么,苍蝇拍跟你平时的气质太不协调了,我一年之内估计是完不了了,”那辰笑着用手在车顶上拍着,“我跟李凡商量一下,给你弄个苍蝇拍之歌,演出的时候会通知你来看的,我挥动着绿色的翼,寻找你的呼吸……”
最后两句那辰是随口唱出来的,但调子却意外地很好听,安赫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
“……谢谢啊。”
小区里挺安静,年后特有的那种安静,偶尔传来的稀疏的鞭炮声,道路两边已经跟雪地溶为一体的红色纸屑,淡淡飘过的硝烟味儿,全都透着嚣闹过后的落寞。
安赫今天的心情有些颠簸,跟现在这样的年尾巴气氛挺契合。
回到屋里,他按那辰教的方法,把毛巾浸湿了扔到冰箱里,冰透了之后搭在手上消肿。
然后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电视是种神奇的工具,对于安赫来说,那些无聊的乱七八糟的各种节目能很迅速的把他从别的状态拉回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节奏里。
比如现在的这种状态。
莫名其妙地就把一直压在心里的伤疤刨了刨的状态。
说不上有多痛苦,甚至隐约带着种“考试成绩不知道怎么样不过总算考完了”的快感。
但安赫对于这样的变化有些不安,任何变化都会让他不适应。
就连坐久了换个姿势都会有那么几秒钟的血液奔流,何况是他这样很多年都精心保持着的波澜不惊的生活。
为了保证第二天能有充足的精力,睡觉前安赫吃了颗安定,很快睡着了。
本来以为日有所见夜有所梦会来点什么让人烦躁的梦境,结果一觉直接睡到了天亮,生物钟很尽职地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叫醒了他。
安赫有些眯眯瞪瞪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手往头顶上一撑,敲在了床靠上,手背上传来的钝痛让他顿时从半梦半醒瞬间耳聪目明神清气爽,还能振臂高呼了:“啊——嘶——”
手没有昨晚上那么红了,变成了青绿色,镶着红边儿,还是有些肿,安赫试着动了动手指,手指还算灵活,就是有点儿揪着筋似的疼。
这顿饭吃得真有意义啊。
回到阔别二十天的学校,安赫没什么太大感觉,就看着身边半死不活的学生挺有意思,教室里还有一帮作业没写完正趴桌上抄得四蹄儿不着地的。
安赫站在张林身后,这小子也正抄呢,安赫光看字儿就知道抄的是许静遥的,许静遥的字很有力,不像个小姑娘写的,跟那辰的字倒有几分相像。
“还差多少?”安赫凑过去问了一句。
“半本儿,”张林头也没抬地回答,“别烦我。”
“要不要我帮你?”安赫问。
“你……”张林有些不耐烦地抬头扫了他一眼,愣住了,“安总?”
“还半小时了,来得及么?”安赫翻了翻他的本子。
“怕屁,我就不信老师每本每页都看,”张林啧了一声,“看得过来么,反正都是抄的……”
“话还挺多,要不咱俩先聊聊?”安赫把张林前座的人拎开坐下了。
“哎,安总我错了还不行么?我暑假肯定不抄了,你现在饶了我吧,我马上就完事儿了!”张林一脸忧郁地看着他抱了抱拳。
“你看看人许静遥,你好意思追人家?”安赫小声说了一句,站起来往讲台上走了。
身后张林憋了半天才喊了一声:“靠!”
安赫转过头指了指他:“开学典礼完了以后到我办公室来,跟我聊聊你这个寒假都靠什么了。”
典礼结束之后,张林和班上几个不消停的都被安赫拎到了办公室,安赫没打算说什么新学期开始了要好好学习之类的废话,这些话,要让他们自己来说,能比任何一个老师都说得更好更全面。
安赫就问了问了寒假都干嘛了,侧面了解了一下他们这个假期的动向,然后挥挥手:“该补瞌睡回家补瞌睡去,明天开始不能迟到了。”
几个学生散了之后,安赫收拾了东西准备去吃点东西。
在校门口碰到了蒋校,他打了个招呼正想走人,蒋校一挥手:“安老师,去吃饭?”
“嗯,”安赫点点头,顺嘴说了一句,“蒋校一块儿?”
“好,一块儿,”蒋校很利索地应了下来,“路口那家牛肉面?”
安赫说完一块儿就后悔了,他知道蒋校为什么这么爽快地要跟他一块儿去吃饭。
果然牛肉面一端上来,蒋校就说了一句:“上学期给你说的心理咨询室,考虑得怎么样了?”
安赫的手本来就疼,听了这话,差点儿连筷子都拿不住了:“蒋校,我真的不行……”
“年轻人,有点儿干劲嘛,”蒋校啧了一声,“你们这拨年轻老师里,思想比较能接近学生又有专业背景,责任心比较强的就你了,你说你那个咨询师证考来是干嘛的?”
安赫没说话,咨询师证啊,毕业的时候心理专业大家都考,他就跟着考了呗。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是希望你能接下来,”蒋校低头喝了口汤,闭着眼品了一会儿,“这家的汤就是正宗。”
学校里弄心理咨询室,上学期蒋校就跟他提过,安赫实在是不想做,劳神费力的还不赚钱,正常就按十几块的课时费算,而且蒋校的意思还不是走个过场,是要正经做出点样子来的,安赫想想都觉得头疼。
蒋校给他做完思想动员,吃完牛肉面,潇洒地抢先结账离去了。
接下去好几天安赫都很郁闷,这个活估计是推不掉,他对着自己班上的那些个问题学生就已经够烦的了,还要加上别的,简直没法想。
自己都一堆问题没解决呢,偶尔还得因为神经病那辰同学心烦。
再说这事不是说一个学生有问题来了,针对这学生就能解决问题的,还涉及到很多方面,周围的人,老师家长的配合……
“啊……”安赫抬腿蹬了一下办公桌,把椅子往后倾着靠到墙上,瞪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还有十五分钟放学,安赫站起来溜达出了办公室,往楼下走,打算去班上转转,刚开学一周,学生一个个都跟犁田不给饭吃虐待了好几个月似的,上着课都能打出呼噜来,还吧唧嘴。
下到二楼转角时,他看到一个男生脸冲墙站着,拎着书包,地上还有几本散落的课本。
安赫过去把书捡起来塞回他书包里,这男生像是被吓着了,很惊慌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把脸转回去继续冲着墙,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快放学了,回教室吧。”安赫拍拍他的肩,下了楼。
这学生是高二的,这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性格内向,经常被欺负,很多时候都能看到他站在办公室某一层的楼梯上冲着墙说话。
一开始还有老师试着问问情况,时间长了,也就没人管了,至少在这里呆着,不会被别的学生揍,但要继续这样下去,这学期肯定得劝退。
安赫轻轻叹了口气。
要说问题学生,哪个班都有,只看你重视不重视,是把他们粗暴地一律归到麻烦里还是愿意一个个分析解决了。
走自己班门口时,安赫看到有人靠在走廊上看风景,听到他的脚步,那人转过头,拿着纸巾捂着嘴叫了他一声:“安总。”
这是他班上的学生,叫李乐,长得很清秀白净,就是……安赫站在楼梯口冲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李乐捏着纸巾走了过来:“什么事?”
“你跟这儿站着干嘛?了望?”安赫看着他。
“不乐意在教室里呆着,”李乐皱皱眉,“那帮人又抽风来着。”
“怎么抽的?”
“摸我屁股还捏我脸!”李乐很不爽地转脸往教室那边看了一眼,话说得挺轻松,但眼神却不是这么回事,“流氓!”
“不是我说,”安赫指了指李乐的脸,“你能不化妆来学校么?”
“安总,你性向歧视啊?”李乐瞪着他。
“我不歧视,我就告诉你学生不能化妆,你想化妆等放学了以后,”安赫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水池,“给你三分钟,去洗脸。”
李乐摸了摸自己的脸,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安总,要用卸妆油……”
“你肯定带了手霜,就用那个,去洗了,”安赫从李乐兜里摸出一支手霜放在他手里,“你不化妆的时候,他们要再敢调……抽风,我替你收拾他们。”
李乐啧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往水池那边走了过去。
安赫进了教室,李乐说的“那帮人”,头儿就是张林,他直接走到张林座位旁边弯腰一把按在张林脖子上,张林正玩手机呢,被他这一按吓了一跳,刚想开骂,扭头看到是他,赶紧把手机往抽屉里塞。
“皮痒呢?”安赫凑到他耳朵旁边小声说,“是准备送我的么?”
“我明天保证不带来了。”张林用胳膊挡着抽屉。
安赫正要说话,下课铃响了,班上顿时跟水开了似的轰一声热闹了起来,一片书包砸在课桌上的声音,安赫直起身:“重获新生了啊?”
“是——啊——”有人拉长声音笑着说。
安赫没多说什么,指了指张林:“你留下。”
“啊?”张林愣了愣,“我又留下?”
前排几个男生回头冲张林一个劲儿乐,安赫挨个指了指,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了:“还有你们几个,都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班上的人都走光了之后,安赫看着留下的几个男生:“直接说主题,知道什么叫尊重人么?”
几个男生愣了愣,张林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李乐招你们惹你们了?手欠嘴欠敢冲别人去么?”安赫看着他,“我知道你们觉得他娘,娘不娘的有你们什么事儿?娘你了?”
“哎!”张林喊了一声,“就看着他不爽,一男的老化妆,眼线涂得跟熊猫似的。”
“我看你还不爽呢,我揍你了么?”安赫啧了一声。
“安总你……”
“你们都不傻,我话也不用说得太重,”安赫站了起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有你看不顺眼的,也有看你不顺眼的,学会宽容不会让你丢人的,懂么?”
张林叹了口气:“懂啦。”
“懂了就滚蛋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几个跟李乐过不去,”安赫挥了挥手,走出了教室,“爷们儿就活得大气点儿行么。”
回办公室收拾了东西再出来的时候,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安赫伸了个懒腰。
下楼的时候面壁的那个男生已经换了地方,顺着办公楼一楼的墙根念念叨叨地慢慢往外走着。
安赫从他身边走过,路过校长办公室时往里扫了一眼,看到蒋校还没走,正埋头在电脑前敲着什么,他在门口停了几秒钟,快步走出了校门。
也许明天他会找蒋校聊聊吧。
门口往旁边停车场去的人行道上都停满了着电瓶车,安赫不得不走到了马路边儿上,正是下班的点儿,喇叭叫成一片,听着都心烦。
闷头走了没多远,身后有个喇叭声叫他得实在受不了了,他都踩着下水道盖子走了,滴滴滴跟着他叫得就没停过,他有些烦躁地转过了头。
“以为砸你手一下把你耳朵砸聋了呢。”那辰坐在庞巴迪上看着他,嘴角带着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安赫愣了愣,“找许静遥还是找我?”
“找你啊,”那辰盯着他的手看,“我找老中医给开了药,给你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