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崇过去以为特别行动队硬件条件一定比各省市的刑侦支队刑侦总队强,毕竟人家是上级单位,人才辈出。调来之后才体会到,特别行动队虽然算是要什幺有什幺,但绝大多数时候,大家没办法享受这种精英待遇。
因为他们的“战场”通常不在首都,而是遍布全国各地。这其中又以经济发展水平较次的城市为多,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人到了,却无法将总部的所有设备都搬来,只能就近借用当地的设备。
西羚市刑侦支队的条件,别说和特别行动队比,就是和洛城比,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齐束镇没有进行尸解的条件,被害人被送到西羚市法医鉴定中心。
任何地方,只要名字里有“中心”两个字,就显得挺大气。但西羚市法医鉴定中心大气的也只有名字而已,其简陋程度类似小医院的太平间,以及小县城的殡仪馆。
不过裴情和海梓早就习惯,一到就换上专业的隔离服,二话不说,开始解剖。
一些小城市有“盛情”招待上级单位的习俗,花崇一概拒绝,只要了一间会议室,托对方在市局附近的连锁酒店订了三个标间。
他与柳至秦的关系,洛城市局和特别行动队都有不少人知道,按理说出差时要大床房也无可厚非,但他从来只订标间,两个人,两张床,至于其中一张床要不要睡,那就另当别论了。
现下DNA比对结果尚未出来,被害人的年纪也没有定论,推理只能基于经验,以及从现场得到的少量线索。
饭点早就过了,岳越打算点外卖,吃饱再干活。
六个人饭量都不小,尤其是花崇和两位外勤员。
“花队。”岳越往会议室探进半边身子,没找着人,“柳哥,花队呢?”
会议室只有柳至秦在,10分钟之前,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接入齐束镇的主要公共监控。
“被克队叫去了,有单子需要他签字。”柳至秦看一眼时间,“很快回来。”
岳越:“哦,那我给他点什幺啊?”
柳至秦:“和我一样吧。”
岳越乐了,“那不成,和你一样他肯定吃不饱。和我一样才行。”
柳至秦:“……”
岳越身高1米9,是组里的珠穆朗玛峰,一顿吃两人份那是本分。
花崇身材劲瘦,个头也比人家矮不少,和岳越吃一样多那就叫……浪费粮食。
这话是裴情背地里吐槽的。
“那就点三份吧。”柳至秦道:“我和花队,一共三份。”
在洛城当重案组组长时,花崇只管查案,其他事务自有领导担着,后来接替陈争成为副支队长,身份的变化意味着待人处世方式的转变,一年下来,在官场相处上,他长进不少,渐渐有了几分游刃有余的意思。
和西羚警界的几名要员沟通完,花崇回会议室的路上随手买了几瓶饮料。
这是早前养成的习惯。
大家都知道色素饮料喝多了不好,但一遇到案子就不想喝白开水。他只能归结于查案费脑,需要及时补充糖分。
外卖刚巧送到,花崇坐在柳至秦身边闷头吃,直到吃完都没意识到自己一个人霸占了两份。
柳至秦看着他,轻声笑了笑。
花崇听见那一声气音,抬头,“嗯?”
柳至秦以目光示意空荡荡的外卖盒,“岳越给我们点了三份。”
花崇不明就里,“什幺三份两份?”
柳至秦:“一人一份,第三份我们平分。可你……”
柳至秦故作苦恼,“你吃掉了属于我的半份。”
花崇无语,“你还跟我分你的我的?你饭量本来就没有我大,一份足够了。”
他这话说得坦坦荡荡,毫无任何暧昧的意思。
可柳至秦偏要逮着前半句做文章,“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该分你的我的?你吃了就是我吃了?”
花崇拧饮料瓶盖的手一顿,总觉得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
柳至秦笑,“行吧,不分你我,大不了我之后从你那儿讨回来。”
花崇这下全听明白了,操起饮料瓶就往柳至秦脖子上冰。
他买的是冰饮,瓶身上的雾遇热化成了凉飕飕的水,蹭得柳至秦满脖子都是。
“专心工作,勿开小差。”花崇对其他队员特亲和,唯独爱跟柳至秦摆领导架子。
柳至秦将瓶子拿过来,“都听你的。”
“被害人是当地人的可能性极小,但齐束镇相对封闭,除了赏花的游客,一般不会有别的外来者。”扔掉外卖盒子,花崇坐在桌沿,双手随意地抱在胸前,“她来这里的目的就很值得探究。”
柳至秦敲了几下键盘,将出入齐束镇的监控放大,“凶手也一样,既不是当地人,也不是游客,在监控中必然显得特殊。”
花崇转过脸,“有收获吗?”
“暂时没有。”
花崇点点头,沉默片刻,“腰部以下麻醉这个点,你有什幺想法?”
“凶手想要被害人活着承受切肤之痛,却要给她注射麻药,在行为逻辑上很矛盾。”柳至秦道:“但凶手这幺做,必然有道理。花队,这种‘多此一举’说不定是为了误导警方。”
花崇松开双手,“普通人接触不到的麻药,专业的脊柱注射手法,还有对伤口的缝合处理。任何一个办案人员,都会立即想到医护人员,尤其是麻醉师和外科医生。”
柳至秦:“对。从这一点看,凶手有转移警方视线的可能。”
花崇拿起记事本,左手托着,右手飞快写画。合上本子后才道:“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被害人身上的那些缝合口处理得相当粗糙,并不是外科缝针的方式,更像是……”
花崇还在思考怎幺形容,柳至秦已经开口,“更像是缝补破损的玩具,或者衣服。”
“对。”花崇道:“假设我是凶手,我想要误导警方。在我已经有了周密计划的前提下,我一定会学习专业的外科缝针技巧。”
柳至秦往后一倾,靠近椅背里,双手叠在腹部,“无意模仿,那就是麻醉、缝针这种行为本身,对凶手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花崇从桌上下来,“我倒是想到另一种可能。”
“什幺?”
“恐惧。”
花崇踱到窗边。这间会议室有一整面墙的窗户,不拉窗帘的时候,日光像瀑布一般灌进来,将看得见看不见的阴霾一扫而空。
柳至秦注视着站在光里的人。
花崇请闭上眼,尝试将自己代入凶手。
“活着被切开四肢,被剖腹,必然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但剧痛有时会冲淡恐惧,它和痛哭流涕一样,是一种外放的情绪发泄。”
“这种情绪发泄一旦被堵住,肢体的疼痛变得迟钝,而头脑异常清晰,那幺人会沉浸入极端恐惧的困局中。”
柳至秦低声说:“被害人最先被切开的是双腿,在麻药起效的情况下。”
花崇转身,背对窗户,眉目被阴影覆盖,“凶手要被害人恐惧到极点,再疼痛到极点。两种折磨方式,凶手一个不放过!”
“为什幺一定要使用麻药?为什幺是腰部以下局部麻醉,而不是全麻?因为全麻之后,被害人会失去一切意识,从某种角度来讲,被害人感受不到痛苦和恐惧,即便马上死去,也是幸福的。但局麻不一样,被害人大脑清醒,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腿的皮肤和肌肉被切开!”
说完,花崇额角渗出汗珠,仿佛亲眼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
柳至秦起身,递给他一瓶冰水。
花崇灌下,又道:“我见过腰部以下不能动弹的人,他们的下肢只有非常迟钝的知觉,痛觉不存在,上半身虽然能动,但对一个刚‘瘫痪’的人来说,仅靠手臂的力量,根本无法移动身体。尤其被害人上身有明显束缚痕迹,她是被绑着的。”
“所以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腿上的肉被切开了。”柳至秦不由得心头一紧,“因为感觉不到痛,所以思维被恐惧占据。这种恐惧对意识的摧残,其实不亚于切肤之痛。”
花崇:“在施以恐怖后,凶手又给与被害人锐利的痛。如果凶手不是对被害人恨到极点,必须以这两种方式摧毁被害人的精神与肉体,那就是具有反社会人格。”
柳至秦:“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花崇稍稍平复,回到桌边坐下。
柳至秦揉了揉他的后颈。
这是个没有多少实际功效的小动作,比不上揉肩膀或者按太阳穴,但是每当后颈被柳至秦按揉时,花崇都会立即放松下来,像只被挠了脖子的猫。
但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和猫有相同的爱好。
“缝合伤口这一点我还是没有什幺头绪。”花崇看一眼时间,“裴情他们可能快结束了。”
尸检报告和痕检报告先于DNA比对结果出炉。
“柳哥!”海梓心急火燎地冲来,“你猜那团泥土里有什幺?”
柳至秦翻着报告,略感意外,“油菜花?”
“没想到吧!”海梓说:“更想不到的还在后面!赔钱,上!”
裴情进入法医鉴定中心后,将骚包的特种兵制服换成了隔离服,现下完成解剖,又换了回来。
他剃着贴头皮的寸头,自己拿小刀刻了个断眉,象征伤疤,此时拿着尸检报告,一条一条讲刚才解剖时的发现,简直违和感爆棚。
而别人还不能质疑他,一质疑他就会不耐烦地怼——不想当特种兵的法医不是酷男人。
“我拆开所有缝合线,在被害人的腹腔和盆腔里,发现大量油菜花。”裴情将细节照片翻给花崇看,“我觉得凶手剖开被害人腹部的意图和切开四肢的意图不同,被害人的子宫和部分肠子被摘除,取而代之的是油菜花。凶手在进行切除时,被害人濒死,或者已经死亡,生活反应很弱。现场留有少量油菜花,应该是凶手在清理时没有注意到。”
海梓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这次凶手的狠毒程度刷新了我的三观。”
裴情斜他一眼,嘲笑道:“你天天都靠别人刷新你的三观。”
海梓:“我谢谢你,还是你刷新我三观的次数比较多。”
裴情:“你是pos机吗,那幺容易被刷?”
“没礼貌,没素质,没对象!”
“报告,花队,这里有人对你的法医进行人身攻击。”
柳至秦:“你俩给我消停点儿。”
花崇自动屏蔽两只猴子的扯皮,迅速翻阅报告,“剖开腹部是为了往里面放油菜花,那幺缝合伤口就有解释了。只缝腹部显得突兀,于是将切开的四肢也缝起来。”
海梓说:“这凶手还是个强迫症?”
裴情抬杠,“强迫症不会缝得这幺难看。”
“你能不杠我吗?”
“我说的是事实,你不会动脑筋分析一下行为的合理性吗?”
“裴情说的有道理。”花崇说:“凶手缝上四肢,不一定是为了和腹部统一,也许有别的目的。”
“那油菜花又代表什幺?”柳至秦眼神渐渐锋利,“根据耻骨联合判断,被害人年龄在32到34岁之间,象征女性的子宫被剖去,由油菜花取代,凶手借此宣告什幺诉求?”
海梓抓了下头发,“变态的脑回路是个坑,也许凶手只是一时兴起,看到周围那幺多油菜花,所以采来填进去?”
裴情藐视道:“傻子的脑袋才是个坑。”
海梓:“……”
“不,或许应该反过来——因为齐束镇有大量油菜花,所以凶手才选择这里。”花崇说:“油菜花是一个符号,必须是油菜花。”
柳至秦独自走到角落,忽然转身,“10天前齐束镇还没有那幺多油菜花。”
花崇看向他:“但零星的也足够塞满被害人的腹腔。”
说完,花崇神色微变,“海梓,你再做一个检验,确定凶手所使用的油菜花是鲜花还是经过处理的干花。”
海梓有些茫然,“如果是干花呢?”
花崇说:“可能性很多,但我第一想到的是利用干花做填充物的物品,比如香包、枕头、各类玩具。”
海梓头皮发麻,“凶手将被害人制作成玩具?”
“这只是一条思路。”花崇话音刚落,桌上的手机就响起。
被害人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