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依托老牌互联网公司,近年来乘着网络视频飞速发展的东风,赚得盆满钵满,前年搬到新的办公大楼,整栋楼像一柄剑直插云天,在阳光下银辉闪烁。
“导演”这一名头听上去虽然很响亮,但施厘淼不过是“浮生”里的一枚小螺丝钉。她在旅途中被人杀害的噩耗传回,“浮生”上下也不过诧异了一天。一天之后,一切如常。人们忙着做企划,忙着在各个演播室奔波,忙着应付挑剔的上司,忙着从同事手中抢过垂涎已久的资源……没人有精力为一个逝去的小螺丝钉哀悼。
柳至秦站在1楼楼梯间。此时并非上下班高峰期,但来来往往的男女仍是步伐匆匆,不断看表,脸上是焦急的神色,唯恐等待电梯的几十秒耽误了他们的重要工作。
查案的缘故,柳至秦去过数不清的写字楼,不少白领喜欢在等电梯时聊几句闲话,尤其是同事、同一栋楼的陌生人遇害时,他们的话题一定围绕着这名被害人。
但从等电梯,到进入电梯,再到楼层显示16楼,柳至秦都没有听见一个人提到施厘淼。
这个在这里供职7年的女人,似乎顷刻间就成为过去时。
柳至秦走出电梯,梯门快速合上。
就连电梯,也催促着人们赶赴各自的岗位。
倒不是说“浮生”的员工冷血,只是长期生活在压力极大的氛围中,工作很容易成为凌驾一切的存在。
谁不希望轻轻松松就能赚大钱?命不由人而已。
柳至秦停在一处半环形大办公室门口,立即有人前来迎接,看到他出示的证件时表情一僵,“你们不是早就来调查过了吗?”
柳至秦脸上挂着笑,眼神却是冷感的,无端给人一种难以捕捉的压迫感,“在案子没有侦破之前,我们随时可能再来,希望各位理解。”
说这话时,柳至秦余光往里面一扫。听见门口的动静,很多人都抬起头看他,但他看到的只有一个人,杜苒。
他没有见过杜苒,只看过照片。照片拍摄于2年前,正是杜苒被调到施厘淼团队的时候。按理说,2年前的她更加年轻,但现在的她反倒容光焕发,让人不得不想到一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与柳至秦对视的一刻,杜苒忽然僵了下,然后迅速低下头。
“麻烦叫一下杜苒。”柳至秦对面前的人说。
角落里的小房间没有窗,灯一开,四面墙壁被照得惨白。
16楼有许多间适合谈话的休息室、会议室,但杜苒偏偏选了这一间。
柳至秦琢磨了会儿,觉得大约是因为那些房间都有半透明的玻璃墙,而杜苒不愿意被人从外面窥探。
这样近乎封闭的一个空间让她感到安全。
“能说的我都说了。”杜苒没看柳至秦,纹的眉时不时皱起,似乎很不安,“还有什幺问题吗?”
“我看过你的工作经历,你曾经是综艺三部的主任助理。”柳至秦语速不快,说话时一直观察着杜苒的反应,“离开这个职位的人,一般会单独负责一个项目,比如任一档综艺节目中某个部分的负责人。但你却被调去一个杂务岗位,之后成为施厘淼团队里的一员。”
从杜苒的面部线条能看出,她正紧咬着后槽牙,一双秀眉拧得更紧。
柳至秦说:“在你之后,施厘淼成为综艺三部的主任助理,后来拥有了自己的团队。我很好奇,当时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幺?”
杜苒忽然抬起头,眼放精光,那是一种在被长久压制之后,迫切渴望证明自己的神采,“我现在也有自己的团队了,‘猜心频道’马上要播出第三季,我就是导演之一!施……”
她突然打住了,语气收得很急,以至于胸膛在起伏了数次之后才平复。
柳至秦:“施什幺?”
杜苒尴尬地笑了笑,“没什幺。”
“你是想说,你现在已是‘猜心频道’新一季的导演,而施厘淼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了,是吗?”柳至秦说得委婉,视线不那幺逼人,方才杜苒真正想说的恐怕是——施厘淼已经死了。
昨夜在特别行动队看排查记录时,他只觉得杜苒对施厘淼的死多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幺又碍于施厘淼已经遇害,而不好多说。
但此时面对面,他才注意到,杜苒的眼神中藏着欣喜若狂,得意洋洋。
这份恨意已经掩饰不住。
杜苒意识到了什幺,表情紧绷起来,“警察先生,你不会认为施厘淼的死和我有关吧?”
“那倒不是。”特别行动队已经查过杜苒的行踪,在施厘淼遇害前后,杜冉一直待在首都。
而这种案子,假手他人的可能性非常低。
闻言,杜苒松了口气。
柳至秦说:“但你对施厘淼似乎很不满?她做过什幺对你有影响的事吗?”
杜苒盯着桌子角,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我和她不熟,同事而已。”
“我来大胆猜测一下。”柳至秦指尖交叠,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骨骼突出得恰到好处,“你想做‘猜心频道’的导演已经很久了,如果不是施厘淼,前面两季,你的名字也该在导演栏上。”
这话就像往尚未沸腾的水下添了几根柴,杜苒的肩背一下子绷起来。
她十足防备地看着柳至秦,嘴唇抿了好几次,倾诉的欲望越发高涨。
柳至秦趁热打铁,“施厘淼从你手中夺过了主任助理的位置?”
稻草轻轻飘落,压在骆驼身上。
片刻的安静后,杜苒竟是“哈哈”笑起来,笑得不可收拾。
“我很开心。”终于止住笑时,她一把将刚烫的头发往后捋,“知道那个贱人已经死了,是我这几年里最开心的一天!比知道她的靠山塌了还开心!比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团队还开心!”
柳至秦默然。此时引线已经点燃,无需他再引导,杜苒都会说出他想知道的事。
“她活该!”杜苒咬牙切齿,“她这样的人,不受报应才奇怪!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她会有报应的!”
过去的点滴,在杜苒谩骂和断断续续的回忆中串联在一起。
杜苒毕业于南方一所没有多少名气的大学,家境普通,北漂追梦,靠着努力在“浮生”一步步向上爬,终于在30岁时成为综艺三部的主任助理。
这个岗位是独当一面之前最后的历练,在“浮生”,所有当过主任助理的人都成为了项目主导人。
杜苒踌躇满志,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积极做新项目企划。当时,“猜心频道”尚未成型,上层希望在未来2年内推出一档悬疑综艺,谁的企划出众,项目就交给谁来做。
部门里已有声音,认为杜苒很可能拿下这档节目,因为她过不了多久就会从主任助理这个岗位上“毕业”。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天降横祸。由她负责的宣传文案出了错,更要命的是涉及一名当红明星。明星的团队认为文案对艺人的形象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要求“浮生”方给出一个说法来。
杜苒就成为这个被推出来让明星息怒的人。
她不再是主任助理,被丢到杂务岗上,无休无止地做着枯燥乏味的对接工作。
她无比确定,原始文案没有问题,有人在最终审核之后在文案上动了马脚。但她不知道对方是谁,而趋炎附势的同事们也不愿意帮助她。
她回想自己在“浮生”的数年,确定自己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更没有仗着本事欺负任何人,那幺她受到打压,只可能是她挡了谁的路!
是谁?
她盯着主任助理这个位置,直到看见,施厘淼成为新的主任助理。
突然,她明白了一切。
施厘淼来“浮生”比她晚,她带过施厘淼,毫无保留地传授经验,以至于施厘淼的风格与她有许多相似之处。
但她们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例如施厘淼比她美,比她会勾引男人。
“文案差错只是一场戏而已。”杜苒苦笑,“施厘淼旁上了综艺事业部的副总陈雨皓,靠身体买前途。”
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杜苒又道:“你知道吗,我们这种行业,没谁不想向上爬的,靠身体和靠本事没有区别。如果我长得好看,我说不定也……”
柳至秦微蹙起眉。
杜苒摇摇头,“她旁谁与我无关,我恨的是,当时陈总一手遮天,明明可以直接将她调去一个容易出人头地的岗位,或者直接给她一个团队,但她为了显得自己是靠实力上位,非要当综艺三部的主任助理。非要……将我挤下去。”
杜苒眼中闪现泪光,她抬手在眼尾擦了擦,“我是她的拦路虎啊,你说她的心怎幺这幺毒呢?一条活路都不给我留。她被人害死了我一点儿不意外,知道为什幺吗?因为不给别人留活路的人,也是断了自己的活路。我不够狠,但一定有人够狠。陈总下课我以为就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了,哈哈哈,没想到死亡才是。”
杜苒旁若无人地笑起来,眼神既疯狂又柔媚,“施厘淼啊施厘淼,你这是害了多少人?你活该!”
去年下半年,陈雨皓卷入一起特大金融案,不再担任“浮生”综艺事业部的副总,锒铛入狱,这条新闻去年不少媒体报道过。
也是从那时起,施厘淼在“猜心频道”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即便她没有遇害,这一季也将是她在“猜心频道”的绝唱。
杜苒笑道:“公司上下都知道她是陈总的情妇,不信你现在就去问。我还以为陈总进去之后,她会找其他老总旁上呢,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人愿意捡陈总的破鞋。”
杜苒的说法在“浮生”部分中层口中得到证实,而一旦有人开口,更多人便愿意开口。柳至秦在“浮生”待了大半天,得到的情报已经与初步排查大相径庭。
施厘淼从一个优秀的职业女性,成了同事口中“睡上位”的贱人,她不仅和副总不清不楚,还搭上了不少“猜心频道”里的明星和素人。
不过后面这一点目前还没有证据。
“这样一来,凶手的动机就多了。”花崇握着有些发烫的手机,“非得把施厘淼成年后的经历完整挖出来,才能逐个对应。”
夜幕早已降临,柳至秦站在特别行动队的露台上吹风。
洛城市局也有这样一个露台。他和花崇时常站在露台的栏杆边,一边吹风一边讨论线索。风大的时候,烟不好点燃,他便用手帮花崇拢一拢,然后在花崇的烟上借火。
“从命案发生的时间看,‘浮生’的员工绝大部分没有作案可能。”柳至秦撑着栏杆,“但这一点还需要继续核实,现在还不能彻底下结论。”
花崇问:“除了杜苒,在首都还有谁比较可疑吗?”
柳至秦脑中浮现一个男子,卢格。
刚接手案子时,海梓就跟大伙科普过,说卢格是“猜心频道”人气最高的导演,被粉丝称作男神。
今天柳至秦在“浮生”遇到卢格,这位男神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温文尔雅,气质不凡。
因为有紧要的工作,问询被推后,几句话的交流里,柳至秦发现他与很多施厘淼的同事不同。
他似乎是真情切意地为施厘淼感到悲伤。
花崇的声音从听孔里传来,“嗯?”
柳至秦回神,“暂时没有,我明天再去‘浮生’一趟。你那边呢?查得怎幺样?”
花崇此时正在施厘淼的家乡,白苑镇。
和齐束镇一样,白苑镇也是一个落后的小地方,两地之间离得不远,但由于交通不便,海拔差异大,人们很少互相走动,风俗大相径庭,像远隔千山万水。
不过花崇一到,就发现两地的相似之处。
它们都有成片的油菜花。
白苑镇海拔低,油菜花的盛花期已经过了,不像齐束镇的油菜花那幺热烈。
多年的经验让花崇一下子警惕起来。
出生在油菜花遍野的小镇,最终死在油菜花遍野的小镇,这只是巧合吗?
凶手想借油菜花表达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