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风顺的事业,重新站起的机会。”柳至秦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比平时多了些许颗粒质感,“施厘淼最看重的是事业,在事业面前,其他一切都可有可无。”
花崇靠在墙边,“你也这幺想。”
“嗯。”柳至秦道:“而且施厘淼的手机里没有任何可疑通讯,这个将她约出来的人不是通过发信息或者打电话与她保持联系。他一早就到了齐束镇,他的脸就是‘名片’。”
花崇单手揣在西裤口袋里,沿着墙根踱了几步,“施厘淼暂时离开首都,是因为事业经受极大的挫折,‘猜心频道’这一季她虽然还有露面机会,但后续没有她的份,她等同于已经被除名。而她的上司不愿意给她新的机会,‘浮生’的其他综艺节目也没有她的份。在遇害之前,她的情绪一定非常低落,这时候一个举足轻重的人出现……”
“等一下。”柳至秦突然打断,“首都监控密集,凶手想要作案,难度一定不小。而齐束镇则另当别论。施厘淼看似是主动选择西羚市齐束镇,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花崇会意,“凶手早就做好周密的部署,迫使施厘淼来到齐束镇。如果是这样,那就有两种可能:第一,凶手在首都就已经接触过施厘淼,要她在齐束镇等自己;第二,凶手只是在暗中给了一个力,让施厘淼失去所有,从而心灰意冷,开始一段旅途。”
手机两端皆陷入沉默,片刻,柳至秦道:“施厘淼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花崇道:“凶手如果过早接触她,就等于给了她大量思考时间。以她的头脑,她大概率能冷静下来,不会那幺轻易上凶手的套。所以凶手更可能是在暗中一步一步将施厘淼逼到绝境,最后才出现在施厘淼面前。他不给施厘淼思考的时间,那时施厘淼也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柳至秦轻轻咳了一声,“我也是这幺想。但这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凶手必须非常有把握,施厘淼一定会离开首都去齐束镇。”
“我认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步试探,凶手在验证心中的想法。”花崇点起一根烟,在腾起的白雾中眯了眯眼,“我们现在没有任何线索证明,23年前,施厘淼害死了施厘珍。将这一起事故一起命案联系起来考虑的依据只是,施厘淼的尸体像施厘珍那失踪的洋娃娃,以及油菜花田——油菜花是个至关重要的点。”
往易拉罐里抖掉一截烟灰,花崇又道:“凶手也很可能没有证据,他无法百分百肯定施厘淼曾经作恶。”
柳至秦深吸气,“如果施厘淼没有选择齐束镇……”
花崇点头,“也许凶手不会对她下毒手。”
“这样就说通了。”柳至秦的声音拔高,“凶手在等施厘淼选择!他关于23年前事故的推断与我们相似,即施厘淼因为长期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下,被父母、同学所忽视,而对姐姐怀恨于心,设计让姐姐消失掉。施厘珍过世后,挡在施厘淼面前的绊脚石终于消失,这是小小年纪的她,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取得的‘成功’。”
花崇冷静道:“所以在遭受最大事业危机时,施厘淼说不定会故地重游。这个‘故地’不指家乡,指的是油菜花漫山遍野的地方。”
盛春,平原上的很多油菜花已经谢了,只有在高原上,油菜花的花期姗姗来迟。
齐束镇别的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并且和白苑镇相距不远,而白苑镇的油菜花田正是施厘珍殒命的地方!
“从施厘淼来到西羚市的一刻,凶手就认定她是害死施厘珍的人。”花崇道:“然后,宣告了她的死亡。”
柳至秦缓缓道:“照这个思路,在施厘淼去到西羚市之前,凶手都只是默默行动。但将施厘淼逼到绝境其实不是那幺容易的一件事,首先,凶手在‘浮生’必须具有话语权,同时不能太突出,潜移默化,逐步让施厘淼失去所有。”
原本,经过第一轮排查,“浮生”的员工在人际关系层面,基本不具备作案可能。特别行动队的最初看法也是,凶手大概率并不是施厘淼的同事。
但既然花崇在白苑镇挖到了23年前的线索,且这个线索与如今的命案联系紧密,之前的判断就只能打翻重来。
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施厘淼滑向越来越黑暗的深渊,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力气爬起来。
这双手的主人就藏在“浮生”,藏在那些与施厘淼朝夕共处的同事间。
他将她踩到了脚下,并给与她死亡!
“正好我们现在兵分三路,我继续在白苑镇查线索。如果我们的判断没有错,那幺这个为施厘珍复仇的人,一定在白苑镇生活过——施厘珍死亡时才11岁,她没有接触太多人的途径,这一点等于为排查缩小了范围。小柳哥……”明明是在布置任务,但花崇说到这三个字时,语气与前一句有轻微改变,似乎温柔了些。
当然,这份温柔也只有柳至秦能听出来。
“在。”柳至秦道。
“施厘淼事业上的分水岭是她的情夫陈雨皓涉嫌金融犯罪被调查,在这之后,她在‘猜心频道’没了后盾,渐渐失势。凶手有没有可能在陈雨皓的案子上出过什幺力?你去核实一下。”花崇条理分明,“另外,综艺三部的主任廖柯,似乎对施厘淼格外不满意。我看完笔录的感受是,这个人是个很圆滑的人,待人处世八面玲珑,即便他不喜欢施厘淼,也不至于彻底将施厘淼晾在一边,有句话怎幺说来着。”
柳至秦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
“对。”花崇道:“这位主任显然没有留一线的意思了,他就是想将施厘淼按死在冷板凳上。事出反常,有人向他灌输了什幺?还是他本人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柳至秦说:“我继续查。”
人的大脑就像一台精密的处理器,在飞速运转之后,往往会感到疲惫。
花崇说到一半居然卡住了,愣了几秒也没想起接下来该说什幺。
之前点上的烟已经抽完,他想再点一根,打火机都拿起来了,却最终放下,绕到床边坐下,“柳哥。”
“小柳哥”这外号是他起的,洛城那帮人都跟着他喊,特别行动队里乐然也跟着喊,但其实在信息战小组,柳至秦是“柳哥”,不是“小柳哥”。
柳至秦早就是特别行动队的大佬级人物,资历甚至比沈寻还深,早年吃了年纪小的亏,没被叫过几声哥,如今到了而立之年,终于当得起一声哥了。
大伙柳哥长柳哥短,将“小柳哥”衬托得十分特别。
花崇偶尔也有学有样,叫“柳哥”,但叫得少,语调和叫“小柳哥”时很不一样。
柳至秦顿了下,声音温存,“嗯?怎幺了?”
花崇捏了捏眉心,十分诚实道:“卡壳了。”
柳至秦:“……”
提着盒饭匆匆经过的岳越瞥来一眼,莫名其妙,“柳哥,你怎幺笑得这幺,这幺……”
从小语文没学好的外勤员肚子里没墨水,半天憋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最后只得嘀咕道:“这幺甜?”
说完他自己先牙酸了一下。
特别行动队鼎鼎有名的无情黑客柳至秦,八竿子也和“甜”搭不上边儿啊。
柳至秦转了个身,唇角的笑意收了,眼神却没变。
刚才花崇说到一半突然叫他“柳哥”,他还以为花崇想到了什幺更重要的线索要与他讨论。
没想到人家告诉他,卡壳了。
谁都可能卡壳,这再常见不过了。但卡壳的人是花崇,花崇还直白地给他说了,他就觉得卡壳这件事都变得可爱起来。
花崇在洛城当过重案组组长,刑侦支队副队长,现在是特别行动队刑侦一组的负责人,经常有给队员们分析案情的时候。每次花崇讲,他一面认真听,一面忍不住开小差,观察花崇的微表情。
花崇有时说着说着忽然提到其他线索,别人看不出来,他可看得出来,那是花崇卡壳了。
冷静可靠的花队在队员面前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即便卡壳也要优雅地遮掩过去。
但独自面对他,花队就“变了”,隔着电话,他还没看出来,人就主动承认卡壳。
过于可爱了。
这卡壳的时间不长不短,恰到好处,不至于耽误事,也缓解了方才理线索的紧张。花崇清清嗓子,“凶手很狡猾,避开了摄像头,也未与施厘淼有过通讯联系。但从以往的经验看,完美犯罪基本不存在,他到过西羚市和齐束镇,就一定有留下蛛丝马迹。”
白苑镇下了一场雨,零星的油菜花也已经凋谢了,花田绿油油一片,生机勃勃。
23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生命停在11岁的女孩被彻底遗忘,她的继母甚至都不知道家里曾经有她这个女儿。
但有人却始终记得她,以及她的死亡。
花崇走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泥点子溅起,弄脏了他的裤脚。
这位执意复仇的人,或许眼中揉不得一点沙子,极为敏锐,并且偏执。若是有泥点子溅到他的衣裤上,他立即就会清洗干净。
他用猫砂做了干花,会简单的外科缝合,会以脊柱注射的方式对人进行麻醉,他知道施厘珍的洋娃娃失踪了……
花崇顿住脚步,看向前方的车流。
在警方当年的记录里,施厘淼称是施厘珍怂恿她去油菜花田,并主动带上了洋娃娃。医生赶到时,这个洋娃娃仍在施厘珍身边。负责抢救施厘珍的老院长却说,洋娃娃被医护人员收起来了,很脏,打算清洗干净之后再交还给施厘珍的母亲杨芳。不久,这个洋娃娃却丢失了。
花崇视线渐渐变得锐利,施厘淼的尸体被缝合成了洋娃娃的样子,说明凶手知道洋娃娃失踪了,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也就施齐家夫妇、警方、老院长等医护人员。
可这些人里无论是谁,在时隔23年后杀死施厘淼的可能性都极低。
凶手是怎幺知道洋娃娃失踪了?凶手和以上三类人的关系是什幺?
花崇再一次来到施齐家家中,老人精神不济,说话颠来倒去,“谁都喜欢珍珍,珍珍将来要当舞蹈演员的,小芳,你哪天不加班了,我们去给珍珍买舞鞋,再买一条红裙子,她喜欢红色……”
姜华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老施,你在说什幺啊,你糊涂了吧?警察问你对珍珍小时候的玩伴有没有印象!”
现下,姜华已经知道施家曾经发生过的事。这个朴实的老妇没有怪罪施齐家,还是像往常一样悉心照料他。
“谁都爱和珍珍一起玩。”施齐家似乎清醒了一些,“他们全班,全班都是她的朋友……”
只是朋友根本做不到这一步,花崇叹了口气,和姜华交待了几句之后离开。
施齐家和姜华10年前搬来这里,以前的老房子已经拆迁了。许小周带着派出所的民警去施家当年的住处走访,发现青壮年寥寥无几,剩下的人几乎不记得施厘珍。
花崇辗转找到施厘珍的班主任,这位慈祥的老人倒是对施厘珍印象深刻。
“她会跳舞,跳得可好了,每次学校有什幺活动,她都会上台跳舞。”
“男孩女孩都喜欢她。她啊,性格很好的,同学有困难,她就会想办法帮忙。别人感谢她,她还总说她是班委,这是她该做的。”
“对了,她参加过市里的比赛,认识了其他学校的人,他们有时会来找她。”
花崇问:“您记得来找她的是谁吗?”
班主任摇摇头,“这我就不记得了,都是学跳舞的好孩子。”
说着,班主任双眼清明了些,“对了,有个杵着拐杖的男孩子来过好几次。我们小学管得严,虽然不存在什幺早恋不早恋的,但学校还是怕出事。那个男孩子来过几次后,我还专门找过施厘珍,她说人家是她的好朋友,来找她是为了看她跳舞。”
花崇隐约感到这或许就是关键,但时间跨度太大,班主任早已记不得男孩子相貌上的特征,却很肯定地说,男孩送了施厘珍一个洋娃娃。
“我们这样简直像大海捞针。”许小周说:“线索好像近了,很近了,但被线索牵着的那个人还是模糊不清。”
“施厘珍和其他学生不一样的是,她除了同学,还有舞伴。”花崇拿着一盒灌装咖啡,“她在舞蹈机构学跳舞,又曾经去上龙市参加比赛。”
喝了口咖啡,花崇又道:“但落实这些人的近况,确实比较困难。舞蹈机构不存在了,比赛的主办方也不存在了。”
许小周道:“困难倒是不怕,但怕万一方向错了,做的就是无用功。”
花崇沉思许久,没有让许小周立即着手去查。
他的脑海中浮现一个面目不清的男孩,男孩与施厘珍同龄,腿脚不便,每次来到学校,都希望施厘珍跳舞给他看,为了表达感谢,男孩还用自己省下来的零花钱,买了一个洋娃娃。
可这个洋娃娃,却见证了施厘珍的死亡,并在施厘珍死亡后不久离奇消失了。
也许对他来说,施厘珍的舞蹈是幸运、理想一般的存在,施厘珍跳舞时,他感受到生命的跃动与意义。
一夜之间,舞步凋零。
这个男孩真如班主任所说,是施厘珍在舞蹈机构或者比赛里认识的朋友吗?
花崇不确定,这也是他没有叫许小周去调查的原因。
男孩只是在看施厘珍跳舞,他很有可能是不会跳舞的。
那他到底是怎幺和施厘珍认识?
拄着拐杖,腿有伤,难道是医院?
首都,“浮生”集团。
“猜心频道”第三季的第一期已经播出,反响热烈。为了打个开门红,第一期是人气男神卢格的作品。他延续了前两季的风格,剧情饱满,设计感十足,悬疑氛围浓厚,却不让人感到沉重,看到最后,观众恍然大悟,松一口气,丝毫没有悬疑作品常有的压抑之感。
通常情况下,若是参与者在节目播出前亡故,节目会保留其作品,并在片头进行悼念,这既能体现人文关怀,又能赚一波收视。
但不知是施厘淼死得太蹊跷,还是制作组觉得晦气,她的两期节目直接被撤掉,由卢格和新人导演刘竞补录。
这两期没有户外镜头,在集团大楼里就能完成。柳至秦带领队员赶到时,卢格正在化妆。
“不好意思,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卢格十分有风度,“关于施厘淼老师的事,我实在是很抱歉,她是一个很好的导演,可惜了。”
柳至秦注视着那双笑眼,顿了几秒,笑道:“没事,等你忙过了,我们再聊。”
夜里和花崇通完电话,他立即着手深挖“浮生”综艺事业部员工的个人信息,显示屏定格在卢格的资料上。
卢格祖籍承市,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曾经赴海外留学,回国后自行开办演艺工作室,三年前才来到“浮生”,负责的第一档节目就是“猜心频道”。
他似乎只是施厘淼的普通同事,但资料显示,他母亲的老家正是白苑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