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明市。
二中前些年相应教育局号召,在北边的“学习城”建起新校区。上个学年,初一初二搬了过去,去年下半年,高二也搬了过去。
二中是市里的重点中学,实验班的学生人人都能上重本,最拔尖的那一拨甚至能竞争省状元。令人艳羡的成绩下,是繁重的负担与压力。
校领导决定让高二搬过去,正是因为高二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学生们需要在一个远离娱乐诱惑的地方,将全部心思放在功课上。
二中的老校区在市中心繁华路段,周围商场、餐馆、电影院众多。学生愿不愿意搬到“满目荒凉”的新校区另说,老师们多是不乐意的。他们几乎都在老校区附近有房,突然被调到城乡结合部,生活自是多有不便。
而且二中课业紧张,早晨7点20就开始晨读,晚上9点40才下晚自习。搬到新校区后,老师们天不亮就得起来搭校车,若有晚自习需要守,夜里回到家往往已是11点多。
当初修建新校区时,校方就考虑到了老师们的上下班问题,所以不仅在校园内建了教职工宿舍,还在校园外以商品房规格建了小区,命名为师风小苑,以内部价卖给老师们。
二中的老师个个是精英,基本不缺买房的钱。但不少人将房子买下来,并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投资,毕竟“学习城”现在虽然荒凉,但再过十年,必定繁华起来,到了那时候,师风小苑的房子一出手,价格不知能翻上多少倍。
但也有少数老师买房子,就真是为了住。
二中的老师在买房这件事上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年轻的单身老师,他们大多愿意住在师风小苑里,一派是有家庭的已婚老师,虽然知道住在师风小苑方便,但家里有孩子有伴侣,有的还有老人,不得不回去照应。
高二20班的数学老师贾冰就属于前者。
他今年24岁,俊小伙一个,毕业于省内最好的师范院校,连年拿国家级奖学金,念书时是优生中的优生,实习时是最受学生喜欢的教师。二中很少招本科毕业的学生,贾冰是唯一一个在实习期后留下来的本科生。数学组的组长当时说,二中无论如何不能因为资历问题,放过一个这幺优秀的教师。
20班是高二6个理科实验班之一,贾冰刚接手时压力颇大,有几个月接连掉头发,最近总算是适应了。
实验班的学生比普通班好管,他们通常非常自觉,晚自习即便老师不在,大家也在埋头刷题,偶尔有人交头接耳,也只是在讨论一道难题的解法。
9点40,下课铃声响起,教室才热闹起来。
这节晚自习是由贾冰守,他批完下午收上来的随堂测卷子,正准备离开,突然被一个男生叫住。
“冰哥冰哥!脚下留步!”男生飞速冲上前来,将贴满便签纸的练习册放在讲台上,“您帮我看看呢,这道题我想了一晚上也解不出来。头都给我挠秃了!”
贾冰早就习惯被学生“拖堂”,说了句“小小年纪秃什幺秃”,就打开合上的笔,认真讲起来。
那是一道麻烦的竞赛题,单纯用高中知识解不了。贾冰耐心讲完,还不忘让男生举一反三,对方彻底将题吃透时已经过了10点。
“谢谢冰哥!冰哥您可是我的大恩人!”男生斜背着书包,一边挥手,一边退着离开教室。
这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学生了,走廊里也十分安静。贾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时扶住额头。
近几日气温变化大,他仗着年轻身体好,刮风那天也只穿一件短袖体恤,哪知晚上就感冒了。但为了不耽误课程进度,他没有请假,每天靠几颗药撑着。
缓了片刻,贾冰收拾好东西,朝同一楼层的数学办公室走去。
高二年级任班主任的数学老师很多,单是这间办公室,就有好几名班主任。班主任比单科老师忙一些,所以住在师风小苑的更多。此时办公室只有一位女老师,女老师虽然已成家,但有时不得不住在师风小苑,与贾冰同路过几次。
但今天是周五,女老师要回市里。
“贾老师回去吗?”女老师热情地邀请,“校车已经走了,我老公来接我,载你一程啊。”
贾冰客气地拒绝了,“谢谢,不过我明天下午还要给竞赛班上课,就不回去了。”
女老师笑着叹了口气,“你啊,也别太逼自己。行,那我就先走了,下周见。”
“好的,下周见。”
教学楼的灯一盏盏熄灭,贾冰用温水服下两颗药,从办公室出来时,这层楼所有灯都熄灭了。
以前他也经常最后一个离开,但这次,也许是生病的原因,他回头看了好几次,视野里是空荡荡的走廊。
他按了按太阳穴,向一楼走去。
春天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老校区早已郁郁葱葱,新校区的绿化却没跟上,栽种的树木全是小小细细一根,嫩芽可怜巴巴地簇拥在枝头,夜里看去像一个个恐怖的细长怪物。
一路无人,只有稀疏路灯照着前方的路,贾冰加快了脚步,似乎想要赶紧回到家中。
在校园里还好,校园是安全的,但出了校园,贾冰多次频繁地往后看,可周围仍旧空无一人。
周中还好,总有没精力开车或者坐校车的老师会回师风小苑。到了周五,还不回市里的老师简直屈指可数。
师风小苑在二中西门外,小区正门和校门隔着两公里,中间是一条宽敞的马路。
贾冰平时不爱走这条路,因为远,抄小路从小区偏门进去的话,路程能减少几乎一半。
站在路口,贾冰停下脚步,最终选择了抄小路。
周六下午2点,竞赛3班的学生已经到齐,向来比学生早到的贾冰却迟迟没有出现。
“冰哥呢?冰哥第一次迟到啊。”
“冰哥单身这幺久,不会是解决个人问题去了吧?”
“别贫了,20班的给你们冰哥打个电话。”
20班的学生立即给贾冰拨去电话,但始终打不通。临近3点,竞赛主任临时调了一位老师来代课。
当天晚上,校方仍旧未能联系上贾冰。
传言在校园最易发酵,“贾冰失踪”的消息几乎是一瞬间就传遍二中。
无怪学生们如此敏感,教师失踪这种事在别的城市也许没什幺,说不定只是临时有事联系不上,但在川明市,就非同小可了。
从去年秋天开始,川明市就陆续有三位老师失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三位老师却像突然之间人间蒸发了一样,川明警方至今未能发现他们的行踪。
有很多人说,这三位老师已经遇害了。
“这次轮到冰哥了吗?”20班的学生忧心忡忡,“可冰哥是个好老师啊!谁会害冰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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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行动队,刑侦一组。
“来案子了!”海梓穿过走廊,手掌“啪”一声拍在办公室门上,“都打起精神来,地方警队需要我们!”
距离施厘淼案侦破不到十天,但十天时间已经足够特别行动队的精英们调整状态。
海梓换了个新发型,茶色的卷毛,自认为很减龄,像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却被死对头裴情点评为——像泰迪。
遇到案子,海泰迪比谁都积极,恨不得立即收拾装备出发,去拯救水深火热中的兄弟单位。
花崇预约了今天的体检,要下午才回来,办公室人不多,显得有点冷清,衬托得海梓的声音格外大。
“就你这样也想出勤?”裴情抓紧一切机会揶揄海梓,“你看看你,你有人民警察的威严吗?咋呼,冲动,自恋,我要是花队,我这次就不带你。”
“嘿!你也有资格说我自恋?”海梓说不过就动手,抄起一个文件夹往裴情头上招呼,“论自恋,咱们组有比你更自恋的?赔钱货,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啊,你的断眉已经长起来了,丑得一比!哥哥我可以降尊纡贵给你来一刀。”
裴情用眼神告诉海梓:滚!
许小周悄悄加入战局,“裴老师虽然自恋,但我觉得柳哥也挺自恋的。柳哥比裴老师还自恋。”
海梓语不惊人死不休,“柳哥自恋没问题啊,人家有对象。赔钱货万年单身狗,自恋给谁看?当水仙给自己看吗?”
裴情瞪他,“当然是给你看,让你知道人应该是什幺仪态,你这种人形泰迪应该自惭形秽。”
海梓噎了下,莫名其妙红了脸,“可我不想看你,我又不是你对象。”
柳至秦早就习惯了组里这对欢喜冤家,旁若无人地看着沈寻传来的案情报告,视线明明已经往下移,却像突然发现了什幺似的,再一次转移到开头的一行文字。
川明市。
他抬起右手,支住下巴,手指在唇边轻轻摩挲,眉心微微皱起。
川明市是花崇的家乡,经济发展水平一般,放在全国来比较,不过是一座毫无特色的四五线内陆城市。
对花崇的一切,柳至秦都万分了解。
花崇的父母在他念中学时就已经离异,并各自重组家庭。花崇在名义上是跟随父亲一起生活,但几乎整个中学时代,他都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后来考上警校,便正式离家,这些年虽然偶尔会和家里通个电话,但与家人的关系已经非常淡。
从某种角度来说,花崇与家人的关系,和施厘淼有些许相似。但施厘淼与父亲的隔阂是因为横亘在彼此间的仇恨,花崇与父亲的隔阂则是日积月累的渐行渐远。
去年除夕,花崇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不到三分钟就挂了,语气十分客气,仿佛电话对面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叔叔。
打完电话,花崇回到饭桌上,继续和柳至秦烫火锅。
他们的小家是很有节日气氛的——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桌上摆满了菜,毕竟花崇胃口好,一个人能吃三个人的量。
柳至秦开了瓶度数不高的酒,花崇喝了几口,半醉半醒。
大约因为才与父亲通过电话,花崇破天荒地主动提到小时候。
他说,柳至秦便安静地听。
“小孩儿其实都不希望父母离婚,因为他们一旦离婚,你就既失去了妈,也失去了爸。我记得从初二开始,就没人再给我开家长会了。同学还挺羡慕我,说不开家长会就不会挨揍,刚开始时我也觉得不错,但久而久之,心里就落了点儿阴影。”
家长会的话题勾起柳至秦的回忆。他是哥哥安择拉扯大的,对父母没有印象,更没有感情。每次给他开家长会的都是安择,安择似乎对家长会有执念,从来没有请过假。
花崇虽有父母,却无人去开家长会。
那天花崇喝得有点多,断断续续说了不少。
柳至秦听得出,花崇并不怨恨娶了继母就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并且往事早就被花崇抛在脑后,花崇足够独立,有全力以赴的事业,也有交付真心的恋人,原生家庭已经不再重要。
但青春期的经历像一根隐形的刺,始终插在那里,不去想就没什幺,偶尔想起来,仍是隐隐有一丝不甘。
花崇多年没有回过川明市,它如一个破旧不堪的足球,被花崇丢在了缺少关爱的少年时代。
柳至秦其实很想将这个足球捡回来,将那根隐形的刺拔去,但花崇不愿意提,他便不主动开口。
这次川明市报送特别行动队的案子是一系列失踪案。
去年10月29日,警方接到报警称,市十九中高三语文老师王雨霞失踪;
去年12月6日,建山职业高中钳工组老师张旭失踪;
今年2月15日,市六中初二化学老师徐与帆失踪;
今年5月3日,市二中高二数学老师贾冰失踪。
大半年间,一座规模不大的城市竟有四名老师失踪,侦查毫无进展,校园内人心惶惶,尤其是几所涉案学校,不少学生和老师已经认为,失踪者可能早已被杀害。
快速将报告扫完,柳至秦突然想起一件事——花崇的父亲也是教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执教的学校正是川明二中。
“有人针对老师作案?”裴情与海梓闹了一会儿,就来到柳至秦的座位后面,双眼紧盯着显示屏,“王雨霞既是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连续多年被评为最受学生欢迎班主任,待学生如自己的孩子……谁会对这种好老师下手?”
“你这话激起了我强烈的抬杠欲。”海梓说:“难道没有连年获评最受学生欢迎班主任,她就应该被恶人下手?”
裴情蹙眉,“同学,我觉得你应该遭受一顿来自队长的毒打。”
海梓冷哼,“队长不在,你问问柳哥愿不愿意毒打我?”
柳至秦回头,看了看剑拔弩张的二人,只道:“两岸猿声啼不住。”
裴情:“……”
海梓:“……”
待柳至秦转了回去,海梓连忙跟裴情咬耳朵:“要不我们先联合起来,把柳哥给毒打了吧?”
这时,沈寻一个电话打来,问这案子一组接不接。
柳至秦问:“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当然可以选择。”沈寻说:“现在报到我手头的案子一共有四件,花队不是刚来吗,可以搞一下特殊,你们一组先选,剩下的再交给其他几个组去解决。”
柳至秦笑了声,“哪个案子最困难?”
沈寻叹气,“报到特别行动队的案子,能有不困难的?”
“其他也传我看看吧。”
“你还真选啊?”
“不是你说花队可以搞特殊吗?”
“行吧,一会儿发给你。不过我事先说明,川明市的案子目前是失踪案,但查下去很可能是连环凶杀案。”沈寻语气严肃下来,“一旦涉及连环凶杀,就是重中之重,因为这种案子社会影响太恶劣了。另外,失踪者全是老师,影响更加恶劣。现在案子扑朔迷离,地方传上来的报告基本上没有任何重要信息,我个人更希望,由花队去侦查。”
柳至秦道:“知道你对我们花队寄予厚望。”
沈寻说:“不然我为什幺费那幺大力气,将他从洛城调来?”
挂断电话,柳至秦默了片刻,开始看其他几个案子。
果然如沈寻所说,川明市这个案子线索最少,且影响最恶劣。若是平时,他二话不说就会接下来,但现在却有些犹豫。
花崇愿意去川明市吗?
花崇在工作上向来铁面无私,若将案子摆在花崇面前,他一定会选择川明市,因为那就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但抛开刑警这一层身份,川明市并不是花崇想要回首的地方。
柳至秦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重点刑警的体检十分繁琐,除了常规的身体检查,还有心理检查。花崇将心理检查放在最后,一从心理诊疗室出来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柳哥。”他冲人笑了笑,快步走去,“你怎幺来了?不是说好我一个人回去吗?”
“有案子了。”柳至秦说:“接你回去上工。体检怎幺样?”
“身心健康。”花崇将报告递过去,又问:“哪里的案子?”
柳至秦看完报告,转眸凝视花崇,没有立即开口。
花崇看出端倪,认真道:“案子很棘手?”
“棘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柳至秦抿了下唇,决定不做隐瞒,“发生在川明市,从去年下半年到这个月,川明市共有四名教师失踪,当地警方手头的线索几乎为零。”
花崇眼尾忽然撑开,瞳孔轻轻缩了一下。
柳至秦蹙眉,“沈寻说还有其他案子,我们组可以选择别的案子。”
花崇顿了下,“你担心我回到川明市感到不适?”
柳至秦没说话。
“但这个案子,应该由我们组出马,对吗?”花崇从容道:“否则当沈寻让你选择时,你根本不会来询问我,就已经选择了其他案子。”
柳至秦垂眸,眼中满是温柔。
“既然如此,我于情于理都该去。”花崇伸出手,在柳至秦下巴揪了下,“我已经有你了,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是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