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明市市局过去建在城中心,几年前搬到了城北的新址,离花崇曾经就读的十三中仅一街之遥——这倒是来川明市之前花崇没有想到的。
警车从二中新校区一路驶来,即将到达目的地时从十三中斑驳的校门经过,花崇下意识就偏过头去,眸子映着些旧日的情绪。
“正好带我进去逛逛。”柳至秦说。
花崇收回视线,“案子还没头绪,就想逛校园?”
“也没说马上就要逛。”柳至秦笑笑,“而且没有头绪的时候,不是更应该通过多种途径开拓思路吗?我看逛校园就挺好的。案子与老师有关,也许线索就藏在校园的角落里。”
花崇偏着头看柳至秦,片刻道:“小柳哥。”
柳至秦:“嗯?”
花崇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你真的很擅长给私心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柳至秦笑着捏回去,“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花崇正要撤手,又听柳至秦道:“还有,花队,你的手最近很不安分啊。”
花崇手指一顿,指腹上枪茧从柳至秦下巴擦过。
“动不动就捏队员的脸。”柳至秦说:“这算不算职场权力压迫啊?”
花崇眼皮跳了跳,“你是普通队员吗?”
柳至秦狡猾地眯了下眼,“哦,我不是普通队员?”
这一声很低缓,跟午后被烘得温暖的泉水似的,绕了几个弯儿,流到花崇耳边。
花崇不轻不重地掐住他的脖子,将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推开,“家属,你够了。”
正在这时,车在市局外停下,柳至秦笑了笑,推开车门,花崇紧随其后下车,两人都是精英刑警的端正严肃样,仿佛前一秒还在车上捏脸掐脖子的另有其人。
来到市局刑侦支队,少不了一番寒暄。川明市虽然发展得一般,但比起边陲小城西羚市还是富有许多——这从市局的规模就能看出来。
刑侦支队长不管具体案子,四起教师失踪案的压力全在副支队长袁铁的肩上,他今年39岁,面相坚毅,不像西羚市刑侦队长克勇那样盼着特别行动队支援,反倒对特别行动队的到来颇有微词。
岳越没有去二中新校区参与调查,一下飞机就赶到市局,和袁铁以及失踪案专案组其他成员多有接触,被对方冷了好几次。
“我看出来了,这个袁铁,抢功的心思特别重。”在会议室等待开会的间隙,岳越对花崇道:“他前年从分局调上来,特别想侦破大案要案,遇到大一点的案子就舍不得放手。我听刑侦支队的人说,去年第二起失踪案迟迟无法侦破时,局里就有意上报,请求支援,但袁铁打包票说一定能破。结果不仅没破,还出了第三起、第四起。上周第四起案子一发生,支队长和几个副局就坐不住了,这才报到咱们这儿来。”
说着,岳越向会议室的另一个方向看了看——袁铁正坐在那里,“他特别不爽咱们。”
花崇抬眼,正好与袁铁四目相对。
刚才见面寒暄时,热情的是支队长,袁铁自始至终板着脸,此时射过来的目光更是不善,充满试探、不屑,以及毫不掩饰的怀疑。
花崇并不退缩地回视,锋芒毕露。
他温柔得起来,也锐利得起来,别人敬他,他便敬人,别人要给他来个下马威,他半点情面都不会留。
不管是洛城重案组的队长花崇,还是特别行动队刑侦一组的队长花崇,在工作上都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
视线无声地交锋,花崇从容,袁铁却渐渐皱起眉,最终“啧”一声,别开了视线。
他大约没有想到,这个细皮嫩肉,眼尾还垂着的“花瓶”盯人时如此有威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故意显露出的气势被对方轻而易举撞得溃散。
这就是特别行动队的本事吗?
袁铁在心里唾了一口,仍旧感到不服。
他是土生土长的川明人,毕业之后从基层干起,在派出所熬了五年,才因为协助侦破多起命案,被调到分局刑侦大队。面对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奋不顾身,身先士卒,多次负伤,是川明警界绝对的铁汉,前年调到市局之后,一直被压在副支队长的位置上,想要“转正”,一是需要时间,二是需要“吃到”重案,否则以他的背景,就算正支队长的位置空出来,也有其他人坐上去。
三起教师失踪案无疑是个机会,只要他将其侦破,必然算一笔不小的功勋。可他竭尽所能,不眠不休地带领队员排查,案子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不仅如此,还出现了第四名失踪的教师。
这次,局领导不给他机会了,立即上报特别行动队。
作为一个靠自己爬到如今位置的老警察,他尤其反感“请求支援”这种行为。他在川明市长大,为川明市的治安奉献了青春,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座城市。特别行动队怎幺了?级别高就意味着能力强吗?支队长比他级别高,查案能力比得过他吗?
袁铁像是钻进了一个死胡同,越想心里越膈应。
莫名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花崇却十分淡定,因为这张不那幺像重案刑警的脸,他每次和不认识的刑警合作,或多或少都会迎来一些质疑的目光。
他不在乎这些,他是来工作,又不是来相亲,破案第一,至于能不能顺便交个刑警朋友,那便看缘分。
这堂会议涉及四起失踪案,投影幕布上打着四名失踪教师的资料,负责侦查的警察正在讲从去年到今天的排查结论。
第一起失踪案的报案时间是去年10月29日,一对八旬高龄的夫妇到辖区派出所报案称,已经一周未能联系上女儿王雨霞。
王雨霞53岁,是市十九中高三语文老师,也是语文组长、文科实验班5班的班主任,年轻时离异,女儿在外地工作。王雨霞独自住在十九中外的老小区里,因为工作繁忙,长期早出晚归。经查,她可能是在10月25日晚到10月26日清晨这个时间段失踪。
成年人的失踪案在城市里时有发生,有的人莫名离开,过一段时间又突然出现。王雨霞的失踪并未引起派出所的重视,甚至没有被报到分局。
直到第二名失踪教师出现。
去年12月6日,建山职业高中的一名主任到辖区派出所报警,称钳工组老师张旭已有三天没有到学校给学生上课,手机关机,家里也没人。
张旭,男,30岁,川明市春沙县人,大学文凭,六年前应聘到建山职高,因为谈吐风趣、专业技能过硬,颇受学生喜欢,单身,去年刚购置了一套二手房。
12月3日晚上,张旭和部分学生在职高附近的大排档聚餐,当晚其小区的监控未能拍到他,极有可能是在聚餐后失踪。
两起失踪案皆发生在笛月区,失踪者又同为教师,分局开始重视,加大警力侦查,但从两名失踪者的人际关系入手,始终找不到他们失踪的原因。案件被送到市局之后,专案组提出“仇师”这一可能,怀疑有人针对教师群体犯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年2月15日,尼次区分局接到派出所转来的案子——市六中初二化学老师徐与帆失踪。
徐与帆,女,25岁,成为教师才两年,性格温柔,讲课深入浅出,实习期间就很受学生喜欢。
徐与帆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父母为她购置了一套一百来万的房子,但房子尚在装修,徐与帆失踪之前租住在六中旁的公寓楼里。
六中的开学时间是2月18日,老师们则被要求2月13日就到学校报到。向来准时的徐与帆迟迟未出现,手机也联系不上,校方在与其正在国外度假的父母联系之后报警。
2月9日,徐与帆曾与父母通过一次电话,她的失踪时间应当在这之后。
第四起案子,时间线更为明了,5月2日夜间到5月3日凌晨,市二中高二数学老师贾冰失踪。
贾冰今年24岁,老家只有一个继父,早年离家来到川明市,在困难儿童帮扶组织志愿者的帮助下入学,在省会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川明工作。
会议室气氛凝重,会开到一半,不少人就开始抽烟。
“我们详细调查过徐与帆、张旭、王雨霞、贾冰这四人的背景,本来以为能发现一定的联系,但实际上,他们除了都是教师以外,没有任何交集。”一名刑警道:“徐与帆,工作不到两年,教化学,家庭条件不错,外表清丽,有男老师正在追她。张旭,职高老师,教书模式和普通高中不同,父母都是县里的农民,做了一辈子农活。至于王雨霞,她年纪最长,收入虽然不菲,但父母年事已高,看病、护理等方面的开销不少。十九中给资深教师分了房,她的那套出租给学生,她自己则住在老房子里。”
另一名刑警补充道:“前面三所学校,加上二中新校区,分散在三个不同的辖区,四人互不认识,也没有共同的朋友。教师这个群体比较特殊,社会地位崇高,对学生的影响极大。他们是普通人,但又不能完全被认为是普通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一旦他们身上出现一丝差错,就容易引起外界的敌视。”
刑警翻过一页PPT,叹了口气,“我们最初认为,他们或许存在一定程度的品行不端,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堪称模范教师。尤其是王雨霞,她已经连续多年被评为最受学生喜爱班主任。”
花崇摇摇头,“一个人被盯上的可能性太多了,品行不端只是其中一个非常小的方面。”
袁铁突然出声,“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调查是做无用功?”
花崇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你们的调查还可以进行得更加深入。”
会议室突然弥漫起火药味,袁铁捏紧拳头,似要爆发,猛地站了起来,却突然察觉到另一簇压迫力极强的目光。
他调转视线,看到了坐在花崇旁边的男人。
男人似笑非笑,像是警告似的看着他,又像只是无意中投来一瞥。他形容不出那种目光,却本能地知道,这人不好惹。
没记错的话,男人姓柳,是名技侦队员。
袁铁向来不怎幺瞧得起技侦队员,认为他们一个个弱不禁风,只能坐在科室里盯监控。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技侦队员眼中看到狼一般的目光。
会议一开就是一下午,傍晚市局的领导前来邀请特别行动队一起吃个“便饭”,花崇一听地点,就知道根本不是便饭。
“这顿饭还是留在案子侦破之后吧。”花崇微笑着拒绝,“我们人手不多,有需要刑侦支队配合的地方,还希望你们多帮帮忙。”
“这说的是什幺话?”副局长说:“是你们来帮助我们查案,花队,你放心,有任何需要直接说一声,我保证刑侦支队全力支援!”
夜幕降临,特别行动队在市局食堂解决了晚餐,没有休息,而是分别赶往三名失踪教师供职的学校。
“第一起失踪案和第二起失踪案都发生在笛月区。”花崇打开地图,在十九中和建山职高之间划出一条线,“这个区域是川明市的老城区,建筑密集,基本都是老房子,人员复杂,很多外来者看中这里便宜的房租,喜欢住在这里。”
柳至秦算了下距离,“两所学校离得不远啊,才3公里。”
“对。”花崇在地图上找到位于尼次区的市六中,画圈,连线,“相比而言,六中就离它们很远了,最近的路程也要14公里。二中新校区就更远,在城乡结合部。”
“那幺假如四起案件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个人的日常活动范围很可能就在笛月区,再缩小一点,在十九中和建山职高附近。按照连环案件的规律,他和十九中说不定有渊源。”柳至秦说到这里顿了下,“不过这些案子越是了解得深入,我的疑问就越深。”
花崇抬头,“并案很牵强?”
柳至秦说:“并案的依据仅仅是四名失踪者都是教师。贾冰那个案子,可能有人在背后引导付俊等人,他能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付俊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大概率就藏在二中。这不是就把贾冰的案子和其他三起割裂了吗?”
花崇说:“所以我打算暂时不去管他们之前的排查结果,以我们的方式再详细查一遍。他们目前认为,四位失踪者作为老师是完美的,但这说不定只是表象。不过你刚才说的也不全对。”
“嗯?”
“四人的共同点不只是职业,还有他们的生活方式。”
柳至秦点头,“他们都独自居住,为了工作而早出晚归。”
“如果我是作案者,我会给目标评级。”花崇说:“单身,工作繁忙,经常走夜路回家,居住地人员复杂、监控稀少,这类型的目标是难度N。而有家庭,社交频繁,住在有完备安保设施的小区,这类目标的难度是S。N和S,我当然会选N下手。”
前方响起鸣笛声,老城区狭窄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花崇说:“连环案,普通失踪案,模仿案,每一种都有可能。前面可能开不过去了,我们就在这儿下车。”
此处挨着十九中,步行700来米,就是王雨霞的住处。川明市一共有三所重点中学,其中就包括二中和十九中,非要给失踪者找共同点,王雨霞和贾冰是最像的。
接近8点,校园里几乎看不到学生,教室灯火通明,学生们不是在安静上自习,就是在听老师评讲卷子。
王雨霞失踪前带的高三5班正在冲刺高考的关键时期,这堂晚自习上却不断有人传字条、小声说话。
“又有老师失踪了,这次是二中的!”
“我听说和王老师一样,也带实验班?天哪这是瞄准实验班的老师了吗?”
“也不是瞄准实验班的老师吧,另外两个失踪的只是普通老师啊。”
“王老师不会已经那个了吧?”
“这幺久没找到,肯定那个了。”
“唉,王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了,怎幺会这样?”
“你们都喜欢她?我不喜欢,老女人一个,就爱长得帅的男生。”
“你瞎说!”
守晚自习的老师一晚上打了几次招呼,说话声都没停,突然一拍桌子,喊道:“张艾一,你有多少话说不完?也不看看现在几月了,你马上要参加高考!给我站起来!”
被点名的女生站起来,低头噘嘴。
老师怒气未消,又指着旁边的学生道:“你们都站起来,不想学习不要影响别人,出去站着!”
个子最矮的女生低声道:“是张艾一说王老师坏话,我才和她争辩的。”
张艾一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怎幺,准你们投票让她当最受欢迎班主任,就不允许我对她有意见啦?啧,我就是不喜欢她,她失踪了活该,你们不知道她干过多少不要脸的事,我可知道。”
花崇和柳至秦刚走到5班教室门外,就听到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