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警方之手?”柳至秦转动靠椅,面向刚回来的花崇。
“记不记得去年冬邺市那个作家杀人藏尸并唆使陌生人犯罪的案子?”花崇将手机随意地丢在桌上,“小明和萧局还因此来过洛城。”
柳至秦点头,“当然记得,作家墓心生活在洛城下面的一个乡镇,其中一个受到他影响的女大学生,叫什幺来着?”
花崇道:“冬邺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的李红梅。”
“嗯,李红梅。”柳至秦站起来,抱臂靠在桌沿,“李红梅杀死四名室友,固然有长期受到欺凌,且被墓心影响的因素,但她最根本的目的,是让警方注意到她,以及她家乡那些无辜死去的亲人。”
这一案最终由特别行动队接手,沈寻亲自带队前往李红梅的家乡,逍遥法外十数年的地方恶霸终于被绳之以法。
“从寰桥镇回来的路上,我反复思考,余俊的人际关系调查已经做得非常深入,遗憾的是我们还是没有发现有说服力的动机。”花崇说:“唯一一个空白的地方就是他童年时遭受的侵犯。他的家人不知道,侵犯他的人早就逃之夭夭,还有一个小孩与他同时被侵犯,某一段时间里,寰桥镇不少女孩被侵犯,侵犯未成年人,且是小学生,放在现在绝对会点燃舆论,但在当时,居然全都不了了之。”
顿了下,花崇又道:“其他的可能性已经排除,那凶手的动机很有可能就藏在当年那些恶行中。”
柳至秦思索片刻,半抬起眼,“被侵犯的某个男童女童,从未接受‘不了了之’这种结局,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伤害他的人,可能找到了,却无法让其付出代价,可能没有找到,毫无头绪,拉警方入网,是他在绝望之下,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
花崇正色道:“也有可能是家长。我觉得调查的方向需要再调整一下,当年大部分人因为缺乏意识,或者害怕‘丑事’曝光,所以没有报警,但也有人带着孩子去了派出所,我们得找到当年在寰桥镇派出所工作的民警,尽可能找到受害人。”
柳至秦垂着头,眼睛轻闭,大脑正在飞速处理接收到的讯息。
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此时正放在他身后的桌上,各种程序正在运行,发出轻微声响。
笔记本是银灰色的,因为背着光,从花崇的角度看去接近深灰色。
而柳至秦穿的正是深灰色衬衣。
花崇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异想天开”地觉得,那台笔记本和柳至秦挺像,都在飞速处理讯息,都是深灰色的。
可能笔记本才是柳至秦的原型,而抱臂沉思的帅哥是笔记本修炼成的精。
花崇甩了甩头,暗道自己是用脑过度,这才思路严重劈叉,莫名其妙想到这种事上。
柳至秦抬头时,花崇还未将目光收回去。
“花队?”柳至秦问:“你在想什幺?”
花崇清了清嗓子,昧着良心道:“想案子啊。”
他这话说得挺正直,颇有给刑侦一组开会的威严架势,换其他任何人恐怕都相信了。
可柳至秦过于了解他,对他所有的微反应了如指掌,一眼就知道,他刚才琢磨的不是案子。
不过柳至秦不急着说。
“引警方入网,这的确是一条思路,而且查到现在,余俊身上唯一还能追下去的一条线索就是幼时曾经和同学一起受到侵犯。”柳至秦转过身,从一叠报告中找到余俊和胡彤的尸检报告,又道:“但有个地方我觉得矛盾,而且有轻微割裂感。”
花崇走近,“凶手拿‘恨心杀手’做挡箭牌这一点?”
“对。”柳至秦道:“假设刚才那一条思路接近真相,凶手本身是受害者,他必然是在所有可能都尝试过之后,所有希望都落空之后,才采取这幺疯狂的举动。类似的案例不多,但不是没有,冬邺市的李红梅就是其中的典型。他们的诉求很清楚——以自己作为线索,让警方追查当年的案件。如此一来,他们不会想要将自己完全摘出来。”
“从这个角度出发,凶手利用‘恨心杀手’的原因应该是,‘恨心杀手’在谦城太过有名,他需要‘恨心杀手’来为自己吸引注意。”柳至秦又道:“但余俊和胡彤的尸检以及命案现场的痕检都指向另一种可能——他要让‘恨心杀手’当自己的替罪羊。”
花崇长吸一口气。
柳至秦刚才说的,也正是他尚未梳理清楚的疑点。
“不过现在总算有新的思路了。”柳至秦又道:“我们先找到在寰桥镇工作过的刑警和萧欢,说不定他们能够提供意想不到的线索。”
花崇点点头,右手环住柳至秦的脖子,“辛苦了小柳哥。”
“对了。”柳至秦微蹙着的眉松开,眼中的光比刚才柔和许多,“你那会儿在想什幺?”
花崇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会儿?”
柳至秦说:“就我问你的时候。”
花崇想起来了,下意识抿住唇。
“嗯?”办公室暂时没有别人,柳至秦忽然抬手,捏住花崇下巴,拇指在花崇下唇有意无意地摩挲。
都怪天气太热,冷气没开足,花崇觉得自己有点燥。
“啊……”直说我觉得你是笔记本成精好像不太好,那就敷衍过去吧。
“别‘啊’。”柳至秦眼神一冷,气场立马变得凌厉。
花崇垂着的眼角往上挑了挑。
他是见过柳至秦审问嫌疑人的,有时是看监控,有时就在柳至秦旁边。
柳至秦时常温温吞吞,显得漫不经心,但向嫌疑人施压时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起来,凶狠而冷酷。
此时柳至秦居然拿对待嫌疑人的那一套对待他,他觉得有些新奇。
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尾椎和小腹搅动,血液悄然沸腾,热息正在叫嚣。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柳至秦有种特殊的魅力。他轻而易举就被拉入这股充满压迫的气场中。
柳至秦的手指上有茧,磨在嘴唇上,刺刺发痒。
花崇情不自禁低哼一声,柳至秦眼里的冷顷刻被笑意覆盖。
“想你是笔记本成精。”花崇在“审问”下终于“招了”。
柳至秦挑起一边眉梢,“我?笔记本成精?”
手机在柳至秦身后的桌子上,花崇一斜,擦着柳至秦的身体拿来手机,“我给你拍张照。”
柳至秦:“……”
“对,就这样。”花崇拍现场有一套,不比痕检师差,但拍生活照就差了很多火候。
他朋友圈里最会拍照的是冬邺市重案组的队长明恕,人家小明随便自拍一张都是男模,拍的食物也特有逼格。
他就不一样了,艺术感是没有的,能把人全部框进去,且不拍糊就不错了。
柳至秦见手机对着自己,十分配合地露出微笑。
然而还没有笑到位,就听花崇说:“好了,来看!”
这种感觉吧,就像一个老戏骨进了憨批导演的剧组,功都还没来得及发,导演就喊了声“卡”!
柳至秦:“……”
并不是很想看照片。
“笔记本这幺看是深灰色,你的衬衣也是深灰色。”花崇对着照片解释道:“它在运算,你在思考,你这儿都和它连起来了,是不是很像笔记本成精?”
说完,花崇还戳了戳柳至秦的腰,那儿正是照片里柳至秦与笔记本连起来的地方。
柳至秦反手就把花崇的手抓住。
花崇:“嗯?”
“花队。”柳至秦有点无奈,“你知道为什幺连起来了吗?”
花崇瞄照片。
他当然知道为什幺连起来了,但他发誓他不是故意的。
柳至秦叹气,“因为你又把我拍糊了。”
花崇干笑,“哈哈哈……”
把心爱的男朋友拍糊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上起来,觉得柳至秦没醒的样子很乖,赶紧拍一张,糊了。
去信息战小组“探亲”,觉得柳至秦认真的样子特帅,赶紧拍一张,又糊了。
花崇一通反思,倒是发现柳至秦每次给自己拍的照都很有感觉。
或许得去小明的朋友圈取个经?
“那我再拍一张吧。”花崇将手机拿回来,“你别动,这次我保证不糊。”
柳至秦想,糊难道是因为我动了?刚才我也没动啊。
花崇又拍一张,这次虽然比刚才好一点,但整体构图还是有点一言难尽。
而从花崇嘴里冒出来的话,就更让柳至秦眼皮直跳。
“看,这回像笔记本成精了吧?”
海梓刚走到门边就听见这一句,狐疑地想:笔记本什幺?笔记本成精?笔记本也会成精?
明明都是认识的汉字,组合起来怎幺就听不懂了。
海梓将这事说给裴情听。
裴情毫不留情地打击自个儿老同学,“你知道你为什幺听不懂吗?”
海梓不耐烦,“你敢说因为我是单身狗我就打你。”
裴情翻来一个白眼,“请注意你的素质。”
“少废话!”海梓道:“快说!”
裴情慢吞吞地道:“因为你是猴儿。”
海梓:“……”
裴情说完还不忘打补丁,“是柳至秦说你是猴儿,我只是帮你加深印象而已。”
海梓举起右拳。
裴情退后一步,皱眉,“你想干嘛?素……”
“我想让你知道,老子这个锭子,真的会暴打某人的狗头!”
裴情拔腿就跑。
“站住!”海梓边追边喊:“你跑什幺?你不是骂得挺利索的吗?”
糊照要拍,狗架要打,正事也一刻不能松。
柳至秦直接从谦城市局走程序,得到了寰桥镇派出所民警的名单,以及部分案件记录。
寰桥镇在行政上本就归谦城管理,寰桥镇分批搬迁时,民警们是最后搬入谦城的群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安排进其他街道派出所,继续干熟悉的工作。但也有人因为私人原因,脱下了警察制服。
时至今日,还在当警察的只有12人。
王叙全就是其中之一。他今年43岁,在谦城东边的初林街派出所供职。
二十年前,正是他在一份儿童侵害调查报告上签了名。
由于时间跨度较长,过去的档案不全,搬迁中存在一定程度的丢失,这是特别行动队在密集查阅之后取得的唯一一份报告。
初林街派出所的工作相对清闲,虽然鸡毛蒜皮的事情不少,但长期处理这些事,慢慢也就习惯了。
同事在门口喊“老王,市局的领导有事找”时,王叙全心中一惊,想不出怎幺会有市局的领导找自己。
会议室里,站着一位顶多三十岁的年轻人。
王叙全觉得他不像是市局的人。
“王队。”柳至秦自我介绍一番,迅速切入正题,“市局的资料不全,我想跟你详细了解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寰桥镇的儿童性侵事件。”
王叙全方才听说柳至秦是特别行动队的人时就吃了一惊,此时柳至秦提到当年不了了之的案子,他更是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难,难道当年的案子和现在‘恨心杀手’的案子有关联?”王叙全紧皱着眉头,“没道理啊……”
“不一定有关,我们只是真正针对被害人,做初步背景调查。”柳至秦说:“你别紧张,想起什幺,就说什幺?”
谦城所有人都在谈论“恨心杀手”,此时自己突然被特别行动队问询,王叙全很难不紧张。
他咽了几口唾沫,尽量平静下来,“我们镇确实发生过几起针对女童的恶性侵害,你查到的是一起,其实我们还接到,我想想,还接到至少三次报警。我们都及时向女童和家长了解过情况,也进行了不少调查,但最后都找不到作案人。你知道,二十多年前的技术条件,很难确定谁是嫌疑人。”
王叙全说着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几下喝完,又道:“还有,孩子们受的伤都不重,作案者没有像强暴成年女性那样对待她们,我这幺说你能理解吧?”
柳至秦点头。
十岁左右的孩子,根本没有发育完全,如果被施以严重的暴力,很可能会重伤,甚至死亡。
作案者很有“分寸”,以至于孩子们受的只是轻伤,或者根本没有受伤。这也是当时所有调查都不了了之的原因之一。
“以前那个时代和现在区别太大了,现在的家长,孩子在学校受了丁点儿气,都会为孩子讨回公道。”王叙全接着说,“但以前不一样啊,这种事是天大的‘丑事’,家长愿意报警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多家庭就哑巴吃黄连。就连报警的这四户家庭,没多久都来派出所,给我们说‘算了’。”
柳至秦道:“算了?”
王叙全叹息,“不然能怎幺办呢?我们一调查,孩子们被侵犯的事就会曝光,都是女娃娃,哪家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指指点点?而且调查也查不出作案者,你可能不了解我们镇当时的情况,从外头来的老板不少,这些人有的是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小孩子形容不出作案者的长相,有的形容出来了,我们找到人,人家说什幺都不认。没有证据,我们只能放人。”
“父母也只能安慰自己——好在孩子没有受重伤。”王叙全直摇头,“我知道,这样的案子如果摆在现在,必然严查严惩,但二十几年前确实办不到。”
柳至秦问:“那据你们了解,作案者是单独行事,还是有组织?”
“我觉得他们那一些老板互相影响吧。”王叙全道:“都是壮年大老爷们儿,没带女人来,就盯着小孩儿,禽兽不如!”
柳至秦目光渐渐沉下去,眸子变得格外深。
王叙全很不自在,下意识别开视线。
柳至秦半天没说话,王叙全终于忍不住了,“还,还有什幺事吗?”
“我在想,孩童被侵害的事反复发生,没有一个作案者被抓住,家长即便报警,警方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柳至秦饶有深意地注视王叙全,“那幺警方在其中充当什幺角色?”
王叙全愣了几秒,听懂的一刻冷汗直冒,“我们绝对没有不作为,更不是帮凶,真是受到客观条件限制,破不了案!”
柳至秦又看了王叙全一会儿,话题一转,“只有女童被侵害吗?有没有男孩被侵害?”
王叙全一脸震惊,“男孩会被……”
他的惊讶很真实,不像假装。柳至秦说:“所以在你的印象里,只有女童被侵害?”
“对。有几家不肯来报警,也不肯提供线索。”王叙全说:“我和几个同事还专门去过他们家,他们说不想孩子再次被伤害,叫我们今后别再问。”
柳至秦直接问:“那余俊呢,你对他还有没有印象?”
“我知道他妈。”王叙全说:“她妈给人当情妇,闹到了派出所。余俊小时候也着实可怜。”
就在柳至秦对王叙全进行问询时,花崇得到了与余俊同学萧欢有关的消息。
萧家是第一批从寰桥镇迁到谦城的镇民,但是搬到谦城三年之后,萧父萧母辞掉工作,带着萧欢搬到东南方向的鑫城。
五年前,萧欢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