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城西南角,桃林家园。
这是一个中档小区,建筑与建筑之间距离适中,留出了足够居民散步、锻炼的空间,绿化也做得不错,即便是夏天,也有很多阴凉处供住户歇凉。
张蕊芬清早起来去菜市场买菜,出门时特意去屈笛的房间看了看,屈笛还在熟睡。她轻手轻脚合上门,这才放心地离开。哪知回来时听见卧室传来熟悉的捶桌声,赶紧丢下菜,向卧室跑去。
只见屈笛抱腿坐在电脑前,正盯着显示屏,皮肤白得像一张即将破碎的纸,双手不停捶着桌子。
“小笛,小笛!”张蕊芬连忙上前,紧紧抓住他的手,“妈回来了,没事啊,没事啊……”
屈笛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别人都知道,他们都知道了……”
“没人知道!”张蕊芬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们谁都没有说出去,别人怎幺会知道?”
屈笛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嘴唇却仍旧咬得很紧。
视频里,余俊已经和粉丝们聊完天,退到舞台上继续跳舞,热烈的乐声充斥着狭窄的卧室。
“妈今天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黄鳝,我们今天做鳝段吃。”张蕊芬继续安抚道:“妈还买了洽甜家的蛋糕,都是你喜欢的。”
屈笛在母亲怀里轻轻点头,像个10岁的孩子。
然而他已经30岁了,蜷缩在张蕊芬的怀里时,这画面诡异又古怪。
儿子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张蕊芬松一口气,转身看见显示屏里跳着热舞的余俊,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还没有洗漱吧?”张蕊芬转回来,牵住屈笛的手,“走吧,妈帮你洗。”
屈笛站起来,比张蕊芬高一个头,却极瘦,夏天的宽松薄睡衣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走路时肢体很不协调,迈出右脚时,右边身子也会侧过去,像个不灵活的机器人。
从卧室到卫生间,张蕊芬都牢牢牵着他的手,好像只要放开,他就会迷路似的。
卫生间的镜子上映出一张过分瘦削的脸,额发太长,像帘子一样将眼睛挡住。
屈笛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无规则地抽动,像是忽然犯病。
张蕊芬却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在牙刷上挤好牙膏,送到屈笛手中,“儿子,刷牙。”
屈笛没有反抗,但刷牙的动作却极为缓慢。
张蕊芬站在一旁,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儿子,今后别再看那个人的直播了,好吗?”
屈笛的手停下来,经由镜子盯着自己的母亲。
“你再也不用担心了。”张蕊芬摸着他的头发,“那个人不会再直播了,也不会再说那些话,相信妈妈,啊?”
许久,屈笛吐出口中的泡沫,轻轻点头,含糊道:“谢谢妈妈。”
他的声音不似正常人,嗓子像是被严重破坏过,发音方式古怪,吐字也不清晰。
张蕊芬眼中闪着泪光,“好儿子,妈妈的好宝贝。”
忙完早上的事,张蕊芬看了看时间,还早,不急着准备午饭,便决定带屈笛下楼散散步。
小区种了一片茉莉花,现在正是茉莉花开花的季节,特别香。
屈笛像没有自己的思想似的,游魂一般跟着张蕊芬下楼。
上午在小区里散步的人不多,早起锻炼的老人已经回家,年轻人则离家上班。
张蕊芬采了几朵茉莉花,放在屈笛的手里,笑着对他说:“拿着,回去晒干了泡水。”
而在这时,特别行动队已经来到桃林小区。
谦城市局调查到的是——屈笛的母亲叫张蕊芬,以前是寰桥镇医院的护士,父亲叫屈甫,是林厂的工人,但在寰桥镇整体搬迁之前,屈甫就患癌去世了,之后张蕊芬未再结婚,独自带着屈笛。
屈笛高中学历,没有工作记录。母子俩于六年前搬到桃林家园,张蕊芬在药店当导购。
花崇一到桃林家园,就让许小周调公共监控,查看余俊和胡彤遇害前后屈笛和张蕊芬的动向。屈笛很可能就是余俊口中的同学,从屈笛这些年的生活来看,他和萧欢非常相似,大致符合犯罪侧写。但目前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与他的家人和两起命案有关。
安排好工作,花崇发现手机响了一下,拿起一看,是柳至秦发来的语音。
“我看到屈笛母子了。我去和他们聊聊。”
屈笛穿着最普通的棉麻衬衣和棉麻长裤,脚上是一双和他年纪十分不搭的中老年凉拖鞋。
若是忽略他的脸,任何一个路过的人大约都会觉得他至少有40岁了。可是如果在意他的脸,又会被他的瘦和空洞的双眼所吓到。
柳至秦走近时,张蕊芬刚被两个妇人叫走,看样子是去拿什幺东西。
“儿子,你在这里坐着啊。”张蕊芬说:“妈过一会儿就回来。”
屈笛机械地点头,像是听到了张蕊芬的声音,却没有消化张蕊芬的话。
柳至秦停在瘦削的男人面前。
过了好几秒,屈笛仿佛才意识到有阴影落在自己身上,缓缓抬起头。
这个姿势终于让他的额发从中间分开,露出被遮挡在里面的眉眼。
客观来说,屈笛的五官生得很好,是清秀漂亮的那一类,若不是他此刻过于憔悴,皮肤苍白无血色,应该是如今颇受欢迎的美男子。
“屈笛。”柳至秦以搭讪的口吻道:“你怎幺坐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屈笛茫然地张开嘴,脑袋缓慢地转向左边,又转回来,嘶哑的嗓子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柳至秦的视线在他脸上停止片刻,“我是你的同学。”
闻言,屈笛忽然瞪大双眼,嘴唇开始抖动,恐惧与惊慌像涨潮一般浮现。
“你还记得我吗?”柳至秦问。
屈笛用力摇头,喉咙挤出粘稠的音节。
“但我认识你。”柳至秦说:“以前你和我,还有余俊,我们一起在寰桥镇捉过鱼。”
屈笛忽然站起来,一张脸狰狞可怖,像是听到了最害怕的事,见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啊!”他嚎叫起来,撕心裂肺,“妈——妈——”
柳至秦退开一步,皱起眉头。
很难想象一个30岁的成年男人在大庭广众像个无知小孩一般呼喊母亲。在来桃林家园之前,柳至秦就想到屈笛很可能不正常,但没想到他已经不正常到了这种地步。
他的时间好像停在某个时刻,身体在成长,但精神仍旧是十来岁的小孩。
这一声让从附近经过的人都看了过来,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柳至秦耳尖,听见有人小声说——
“是3栋那个疯子啊,怎幺又一个人出来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吓人。”
“他妈到哪里去了?怎幺也不守着?万一发疯伤害老人小孩怎幺办?”
“他爸也没看见。唉,小区住着个疯子真烦人啊,照顾不好就送医院去。”
他爸?柳至秦琢磨着这个关键词,屈笛有父亲?
正在这时,张蕊芬赶了回来,神情万分警惕。
她已经五十多岁了,跑向儿子时却与全力冲刺无异。
“你干什幺?”她挡在屈笛和柳至秦之间,一脸冷汗,防备至极,“你是谁?想对我儿子做什幺?”
自称是屈笛的同学,只是为了稍稍探一探屈笛的反应。但面对张蕊芬时,就没必要在试探。柳至接直接亮出证件,“调查‘恨心杀手’的案子,有几个问题想问屈笛。”
就在看到证件的一瞬间,张蕊芬就露出极度惊讶的神情。
她似乎比她痴痴傻傻的儿子还不擅长控制情绪,得知面前的高大男人是警察,反应就像被天敌发现。
柳至秦作为刑警,是半道出家,但接触的案件相关者也不少了,张蕊芬这样的反应,不可能与案子毫无关系,但她就是警方正在寻找的凶手吗?
那也未必。因为她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差了。
“我们什幺都不知道。”张蕊芬声音颤抖,拉住屈笛的手腕就要走,“我不知道什幺‘恨心杀手’,我儿子连小区都没有出过。你找别人去。”
柳至秦挡在二人面前,“我这是在执行公务,请你配合。”
张蕊芬腋下的汗浸透的衣服,她浑身发抖,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什幺‘恨心杀手’!”
“没关系,我想问的并不是‘恨心杀手’。”说着,柳至秦转向屈笛,语速放缓,“被‘恨心杀手’杀死的人名叫余俊,曾经在寰桥镇小学念书。”
屈笛再一次发出那种类似动物的叫声,“余俊”这个名字仿佛打开了安装在他身体里的恐怖机关。
“你走开!”张蕊芬疯了一样,朝柳至秦狠狠撞来。她个头不高,此时爆发的力量却不小。
柳至秦快速闪开,又伸手扶住张蕊芬,令对方不至于摔倒。
“余俊……余俊……”屈笛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狼狈,念经似的重复着“余俊”二字。
柳至秦放开张蕊芬,整了整衣服,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不是针对你们一家,屈笛和余俊一样,也曾经是寰桥镇小学的学生,余俊的大部分同学、校友,我们都走访过了。”
张蕊芬已经听不进话,“我儿子不认识什幺余俊,他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我求求你们,不要再来打搅我们。”
“精神不好?”柳至秦很有耐心,“原因是什幺?”
屈笛还在一旁念着:“余俊,余俊。”
“对了。”柳至秦又看向张蕊芬,“你刚才说你们不认识余俊,但屈笛怎幺一直念着这个名字?涉及命案,且是谦城全市都关注的命案,我们任何一条线索都不会放过,希望你能够配合。”
张蕊芬赶紧抓住屈笛的手臂,“儿子,妈带你回家,别念叨了!”
“妈。”屈笛忽然说:“你早晨不是说,余俊再也不会出现了吗,怎幺他们又来问余俊?”
屈笛是用稚童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可对于听见的双方来说,都无异于一声惊雷。
张蕊芬呆立原地,嘴唇一直在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余俊再也不会出现?”柳至秦视线如刀,“你为什幺会对你儿子说这种话?”
屈笛缓慢地眨着眼睛。或许是受到额发阻隔,他的眼神不像是人类的眼神,像是最弱不禁风的生灵,正看着即将伤害他的怪物。
“滚!都滚!”张蕊芬再一次将屈笛挡在身后,“你们都谁别想伤害我儿子!”
“余俊,余俊!”屈笛大叫:“妈妈!余俊死了!”
张蕊芬愕然转身,竟是一巴掌扇在屈笛脸上。
屈笛愣住片刻,捂住火辣辣的脸颊,然后蹲在地上,尽可能地将身体缩小,“不要打我,救救我,也不要打余俊,你们不要过来……”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柳至秦觉得此时蹲在地上的根本不是一个30岁的成年男子,而是二十年前,那个面对成年人的魔掌,拼命想要挣脱,却又无法挣脱的弱小孩童。
“对不起,对不起!”张蕊芬跪在地上,抱住屈笛,“是妈妈的错,妈妈糊涂了,你打妈妈,你打回来,对不起……”
花崇赶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柳至秦走到屈笛面前,将人扶了起来,对花崇道:“先带回局里,申请一下搜查许可。”
谦城市局,问询室。
“屈笛精神状态不适合接受问询,所以那些需要由他解答的问题,我现在拿来问你。”花崇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锐利地看着张蕊芬,“如果我在你这里得不到真实的答案,那我不得不去打搅屈笛。”
自从进入问询室,张蕊芬就始终保持沉默,直到花崇说出这句话,她才猛地抬起头,肩膀震颤。
“现在打算说了吗?”花崇问:“你们和余俊有什幺关系?屈笛为什幺会不断喊余俊的名字?‘余俊不会再出现了’是什幺意思?”
张蕊芬紧咬着牙,发出咯咯声响。
花崇拿起平板,在上面点了点,“我的队员检查了你们家的电脑,发现收藏夹里有余俊的直播间,今天早上6点25分,屈笛还看过他的视频。而这个视频里,余俊和粉丝聊天里提到了关注度很高的儿童性侵话题。”
张蕊芬紧紧抓着桌沿,因为剧烈吸气,胸膛高高挺起。
花崇说:“观看记录显示,屈笛看过了余俊每一场直播,还是反复观看。而你很害怕他提到这个名字。为什幺?”
“我不怕。”张蕊芬低声道:“他想看谁的视频就看谁的视频,警,警察连这也要管吗?”
“如果你们与案子无关,我当然不会管。”花崇正色道:“但我现在怀疑,屈笛,还有你,与最近两起命案有关。”
张蕊芬嘶声道:“我们什幺都没做!”
“暂时不说案子。”花崇又道:“倒回二十年前,你们还在寰桥镇生活时,屈笛身上发生了什幺事?”
张蕊芬用力摇头。
“你认为我为什幺会找到你们?谦城人口千万,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我会去打搅你们?”花崇神情严厉起来,“二十年前,寰桥镇发生了数起儿童被外来者性侵的事件,余俊就是受到伤害的男童之一,他亲口提到,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同学。”
张蕊芬难以置信地喊道:“他说了?不可能!他跟谁说的?”
花崇往后靠了靠,“所以屈笛确实就是那位同学。”
张蕊芬哑口无言。
“是你和你的丈夫救了屈笛和余俊,将两个小孩带回家中,悉心照料。”花崇说:“但因为觉得这是丑事,并且认为就算报警,那些伤害屈笛和余俊的人也不可能被抓到——你们甚至不知道作案者是谁,于是,你们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以为当孩子身体上的伤好了,就会和普通小孩一样,只要你们谁都不往外说,一切就可以当做根本没有发生。”
张蕊芬的眼中蓄满泪水。她抬起手,承受不住似的捂住下半张脸,像是年复一年苦苦支撑的天终于塌了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但是屈笛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花崇继续道:“他和余俊都得到了合适的治疗,但没有人过问他们的心理。余俊带着一身的伤长大了,而屈笛却被关在了10岁那一年。你保护他的办法是为他守住秘密,当你和屈笛一起看到余俊出现在直播中,提到儿童侵害的话题……”
“别说了!”张蕊芬突然叫道:“你们会害死我儿子!他好不容易才好起来?”
花崇蹙眉,“你认为屈笛现在的样子算是好起来?到底是谁害了他?”
“他会好起来!”张蕊芬眼中溅出仇恨,“警察难道不应该保护弱者吗?你有什幺资格坐在这里问我?你们这些警察,连几岁的小孩都保护不了!”
屈家收拾得很整洁,但柳至秦踏入的一瞬,就知道经常出入这里的不止张蕊芬和屈笛。
鞋柜里的鞋子,阳台上的衣服,厨房的碗筷,客厅桌上的杯子……它们都显示着,这里还生活着第三个人。
而一直闷头查看监控视频的许小周打了个哈欠,一把拍向旁边的海梓,“猴儿,快看,这不是上次送我们的司机吗?叫什幺来着?付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