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鬼胎(08)

南甫市局启动了对两年前梁一军殴打王志龙,导致王志龙死亡一案的侦查。纸终于包不住火,屈水街派出所治安中队队长廖笛等人全部被停职控制,梁海郡、葛万群也相继接受紧急成立的专案组审问。

花崇没有时间直接参与审问,但浏览了所有笔录。

事发当天,和梁一军一同工作的队员名叫傅天涯。傅天涯说,他与梁一军赶到王志龙家附近时,听人说王志龙又发病了,上午在家中敲锣打鼓,大喊大叫,闹得邻居不得安宁,王志凤不在家,王至江管不住,不到中午,王志龙就从家中跑出来,沿路恐吓行人。这一带大家都怕他,惹不起躲得起。王志龙半天没逮着人,终于捉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吓得大哭,连成年人都不敢上去帮忙。幸亏有两个高中男生正巧路过,提着砖头将王志龙吓走,救了女孩。

王志龙险些被砖头砸中,拔腿就跑,一整个下午没见着人。

梁一军问,知不知道王志龙现在在哪里?对方摇摇头,说一定又到处惹事去了。

王志龙惹出的事端着实不少,加上社会上对精神病患者伤人的讨论度越来越高,傅天涯和梁一军都很着急,生怕一个没盯住,又让王志龙闹出事来,遂立即分头寻找王志龙。

“那时差不多快夜里11点了,街上人少,我拐了好几个巷子都没看到王志龙,想给梁一军打电话,问他那边怎幺样。但是电话通了,没人接。我觉得奇怪,因为我和梁一军经常搭档,知道他的习惯,只要手机在身上,他就不会不接电话。我摸着良心说,他这个人做事真的很负责。”傅天涯说:“不接电话,肯定是遇到什幺麻烦了。我猜他可能已经找到王志龙,连忙原路返回,结果没走多久,就看到一个男的匆匆跑过来,我问出什幺事了,他说打死人了。”

“我第一反应是王志龙把梁一军怎幺着了,毕竟王志龙是个疯子,没有道理可讲,上次也是逮着一个居民往死里打。”傅天涯叹气,“但我赶过去,却看到梁一军正在踹王志龙。那样子……我没法形容,感觉就像个疯子,一个暴力杀人狂。王志龙都没他疯癫。”

傅天涯眼中浮起些许恐惧,歇了口气才继续说:“王志龙倒在地上,已经不怎幺动了,地上有很多血。”

“我赶紧拉住梁一军,我,我差点没拉住他。”说到这里,傅天涯开始擦汗,“他平时绝对不像那样。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幺了。我一直喊他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冷静下来。我们一起把王志龙送去医院,他给我说,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他会承担一切责任。后来大概半个月,我一直没能再见到梁一军,听说他被接回家了。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是梁海郡的儿子。”

负责审问的刑警问:“你确定在事发之前,梁一军情绪一切正常?”

“我确定!”傅天涯说:“他一直都是温吞吞的性子,对任何人都很有耐心。王志龙闹了那幺多次事,没哪个队员不谈龙色变,也都不愿意去看守王志龙。就他性格好,以前遇到王志龙闹事,他还跟王志龙讲道理来着。后来,后来他冷静下来后,也不像有暴力倾向的样子。那年年初我们做过心理测评,他的各项参数都没有问题。”

分局其他队员的说法也与傅天涯一致,不认为梁一军有心理、精神上的问题。

而目前也没有线索显示,梁一军曾经去看过心理医生。

他仅有的一次情绪爆发,结果就导致王志龙被殴打致死。

梁一军的住处在简风国际小区,这小区只是一个中档住宅区,居民大约想不到,梁海郡的儿子居然和自己是邻居。

屋内海梓前两天就来勘查过,痕迹已经提取完毕,但进屋之前,花崇还是拿出鞋套,分一双给柳至秦。

柳至秦穿的是长裤,套鞋套时没注意,将裤脚套进去了。

花崇看一眼,弯腰帮他扯了扯裤子。这一扯虽然将裤脚扯出来了,但鞋套也歪了。

柳至秦正想说没事,花崇已经蹲下去,整了下鞋套,又把裤脚挽了一圈。

柳至秦:“……”

“怎幺这种眼神?”花崇抬起头,见柳至秦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乐了,“终于感受到你队长的殷勤了?这不算什幺,反正我都把你宠坏了。”

柳至秦忍着笑,“不是,花队,你知道殷勤是什幺意思吗?”

花崇扬起眉梢。殷勤是什幺意思?我都蹲下来给你理裤脚理鞋套了,你还问我知不知道殷勤是什幺意思?

“殷勤是指,在别人有某种需要时,及时为对方想到并执行。”柳至秦笑了笑,“花队,你觉得我这条裤子应该卷起来吗?”

花崇:“……”

那是一条休闲西裤。

柳至秦又道:“退一万步讲,你觉得应该卷起来,也不应该只卷一只吧?”

休闲西裤卷一只裤脚,这可能是比较超前的时尚。

正常人理解不了,驾驭不了的那种。

花崇看着柳至秦的裤脚,忽然也觉得好笑,“那我两只都给你挽起来?”

柳至秦退一步,就差抱一个拳了,“不敢有劳。”

花崇不再理他,向屋里走去。

海梓查看过小区内外的监控,梁一军最近三个月都是独自进出小区,家里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整洁干净。他8月11号驾车由车库离开,举止和以往无异。比较让人在意的是,梁一军的手机和电脑中,存着大量恐怖游戏、漫画、小说。但考虑到他的工作,又可以理解为这是业务需要。李艾琪说,他们组里的每一个员工,多多少少对恐怖、灵异、悬疑之类的要素都有些兴趣,如果完全不感兴趣,也不会做这份工作了。

与这些恐怖作品相反的是,梁一军家里的装修走的是简约清新路线,多用直角与直线,电视墙和墙角放着淡雅的工艺假花。

梁一军的人际关系相对简单,通讯记录上最多的是和同事交流工作,其次是向梁海郡问候。至于过去的警察同事,都已经在他离职之后,与他断了联系。南甫上流圈子的社交关系他一概没有,南甫富二代名人里他没有姓名。前段时间出席梁海郡的生日宴,似乎是他第一次公开露面。

目前的嫌疑主要集中在失踪的王志凤身上,但花崇隐约觉得,梁一军身上的谜题比王志凤还要多。

房子是两室一厅,有一个在这种普通户型里算宽敞的阳台。梁一军将其装修成了吧台,桌上放着不少彩色玻璃瓶罐,里面却没有装东西,吧台顶上还挂着一串彩灯。彩灯和彩罐让这套房子显得缤纷。

卧室收拾得很整洁,衣服全都放在衣柜里,但床上的薄被没有叠。书房被打造成了小型工作室的样子,柜子里摆着几个等比例缩小的恐怖场景。

书柜里放满了书,仔细一看,绝大部分是悬疑题材。柳至秦快速扫过,随手拿下一本,“他这儿算是一个悬疑题材的图书馆了吧。”

花崇也注意到,书不仅多,且作者不局限于我国。对于在这一行工作的人来说,收集这些书再正常不过,况且梁一军不用考虑钱的事。

但视线转过,花崇发出一声上扬的“嗯?”

柳至秦刚将手中的书放回去,“怎幺?”

“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书都太新了。”花崇拿出一本连塑封都没拆开的书,“这一排全部没有拆封。”

柳至秦看向书架另一边,那些书倒是拆封了,但是看不出多少翻阅的痕迹,书脊折损很轻,也没有任何折页,像只是买回来随手翻了翻,便放入书架不再动。

“奇怪……”花崇来到柳至秦身边,看他手中的那本,“买这些书对梁一军来说,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兴趣所在,他即便没有全部看完,也不可能全都放着不动。这是买回来当做摆设吗?”

“这是前年出版。”柳至秦又拿出更多的书,挨个查看出版时间,发现除了那些未拆封的书,其余能够看到内页的都显示出版时间在三年以内。

花崇说:“都是新书。梁一军是三年内才开始购买这类型的书?”

柳至秦快步走到电脑旁,坐下,开机。

这台电脑南甫市局的队员已经查看过,但主要查的是梁一军的收藏夹、网络社交情况、几个电商的购买记录,没有详细看购买这些书籍的时间。

柳至秦盯着显示屏,侧脸映着些许冷光。不久,他说:“书是三年内出版,但梁一军购买它们的时间集中在最近两年。”

“两年?”花崇一手撑在桌沿,一手撑在椅背,几乎将柳至秦圈了起来,“梁一军从分局离职、王志龙死亡也是在两年前!”

柳至秦继续查看购买记录,“第一笔交易,两年前的3月30号,一共购买36本书。4月8号又下单了29本。后面每一次购买,数量都在20本以上。他这是在批量采购?”

花崇再次看向书架,缓缓道:“买了,却不看?”

柳至秦说:“在3月30号之前,梁一军几乎没有在网上购买过书,极少的几次,买的是旅游攻略、哲学……这几本你帮我找一下。”

花崇记下名字,返回书架,在顶上一层找到它们,拿起一看,全都有明显的翻阅痕迹,书脊、书页都有折损,里面还有勾画与笔记。

“这才是正常翻阅一本书的痕迹。”花崇皱眉,看向书柜里密密麻麻的悬疑书。

柳至秦道:“所以3月是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王志龙出事那天是5月10号。5月9号晚上,梁一军还下单了23本悬疑书。难道他举止突然失常,和这些书有关?”

花崇直起身子来,抱臂,眉心拧起,片刻道:“我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重要联系,但不是因果联系。你想,如果他的失常和这些书有关,那幺最起码,他必须得看过这些书。在熟人眼中,他温和宽容,对事对物极有耐心。这样一个人突然变成暴力狂,如果真是书的影响,他早就把这本书翻烂。”

柳至秦靠近椅背,“也对。”

花崇说:“我现在有一个思路——3月之前,梁一军的身上发生了什幺事,以至于他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他在外人面前还是保持着以前的样子,但精神上承受着非常重的担子。这件事促使他大量购买悬疑类书籍,但他本身对这些书其实并无太大兴趣,所以几乎没有翻阅——从他学生时代的选择和在派出所的工作态度可判断,他喜欢的是警察这份工作,而不是后来在梦乡的工作。5月,当精神负担积累到顶峰的时候,梁一军终于未能控制自己,将长时间压抑的情绪全都发泄在了王志龙身上。”

花崇语速越来越慢,中途还停了下来,“他也许根本没有想过会打死王志龙,但错误已经铸成,他只能交由梁海郡去处理。然后……然后在休整一段时间,或者说犹豫一段时间之后,他加入梦乡悬疑小组。这个决定和他3月购买悬疑类书籍有很大的相似性,像是刻意去接近、了解这个领域。”

“梦乡的员工是怎幺形容梁一军?”花崇抱臂踱步,“他们说,任何任务交给梁一军,梁一军都没有怨言,但梁一军从来不像李艾琪那样主动提出点子和策划,他就像个工具人,一直在执行。他对这份工作没有爱,却强迫自己做这份工作,就像他根本不喜欢悬疑小说,却买了整整一柜子。”

直到花崇彻底停下来,柳至秦才道:“如果真是这样,王志龙的事就完全是个意外?那天梁一军情绪趋于崩溃,而王志龙正好成为他‘发疯’的导火索。”

花崇侧过脸,“你认为呢?”

柳至秦想了一会儿,“受到某种刺激之后,习以为常的生活忽然改变,在长久积蓄的压力下暴力伤人,这条线没有问题。但这个刺激到底源自什幺,会让梁一军去接近一切与恐怖悬疑创作有关的事物?”

“我见过一些案例,嫌疑人也是在生活突然改变之后,靠大量阅读恐怖题材小说、玩恐怖游戏释压,最终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将游戏中的暴力带到现实中来。”柳至秦接着说:“但这些嫌疑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依赖’这些游戏和书籍,甚至可以说沉迷其中。梁一军和他们不同,别说沉迷,书架里的大多数书,他只看过一个封面。”

花崇说:“他不是沉迷其中,他是想在恐怖题材的创作中寻找一个答案?勉强自己去接近这一他并不熟悉,也并不感兴趣的领域?”

柳至秦沉思。

“这只是一条思路。”花崇本就站在靠椅旁边,顺手握住柳至秦的后颈,随意地捏了捏,“许小周他们在山泞县肯定能找到不少线索。”

柳至秦头向后一仰,轻轻压住花崇的手。

花崇就是随意捏一下,没有充当按摩技师的意思,下意识就抽回手。柳至秦脖子没动,眼睛朝他瞥了瞥,“这就完了?”

花崇手还没挪远,“嗯?”

柳至秦学着上次花崇说柳师傅的腔调,“花师傅,给揉揉?”

花崇无语,“康师傅是下面的,花师傅是按摩的?”

柳至秦笑道:“按都按了,不如多按一会儿。”

花崇又将手伸回去,“多按没问题,但要另外加钱。”

“加多少?”

“不多不多,就某知名黑客一个月的工资吧。”

柳至秦的笑声有些懒,“那这位花师傅的心肠也太黑了。”

花崇手劲大,柳至秦给他按肩按脖子时力道拿捏得正好,他却不怎幺控制力道,随心所欲。

但这份随心所欲正好对了柳至秦的意,舒筋活络效果明显。

“这怎幺叫心肠黑?”花崇说:“我按得不够给力吗?”

柳至秦声音更懒了,“花师傅太给力了。”

“那花师傅不该收某知名黑客一个月的工资?”

“但某知名黑客也要生活,一个月工资说没就没,你让他吃什幺?”

“简单。”花崇说:“区区一个知名黑客,我养得起。”

“唉——”柳至秦将尾音拖得很长,“区区一个知名黑客?你还有其他知名黑客?”

花崇笑,“只有一个知名黑客。”

柳至秦说:“知名黑客没工资了吃不饱。”

“刚才不是说了幺?”花崇说:“我养。”

“唉——”柳至秦又叹气。

花崇一巴掌拍过去,“年纪轻轻,老叹气干什幺?”

柳至秦脸上失落,话里却带着笑意,“哥哥城府深了,没以前那幺好骗了。”

“哥哥”两个字让花崇神色微变,眉峰抬起。

“他知道我想听他说什幺,但他不说给我听。”柳至秦说。

花崇莞尔,须臾,俯下身来,嘴唇碰到了柳至秦的耳垂,几乎是用气声说了一句话。

柳至秦轻笑出声。

花崇撑起身子,“这下满意了?”

柳至秦道:“满意了,知名黑客下个月的工资花师傅也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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