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越带着花崇布置的任务,赶到群山中的蜀及县。这里与南甫市相隔遥远,是个国家级贫困县,也是葛万群的家乡。
夏季雨水多,岳越开的车子遇到了山洪,被堵在县城,去不了下面的乡村。蜀及县派出所的民警得知他要去梨常村,都摇着头道:“你去那村子干嘛呀,那村子前些年遇到泥石流,很多人没有逃出来,大半个村子都废了。”
岳越说明来意,偏远地区的民警理解不了特别行动队的办案方式,还是摇着头说:“那村子能查出个啥来?回去吧,啊?你看这天,雨也不知道啥时候停,路都没抢通呢,万一你进去了,里面又闹泥石流,我们救都来不及救你!”
岳越听出来了,民警是怕他一个外来的警察在蜀及县出事。山洪把路冲断了,岳越没办法,只能暂时留在蜀及县。葛万群的资料显示,她出生在梨常村,小学在村小读书,后来初中和高中都在蜀及县的县一中读书,高考以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了首都,毕业后先在首都工作了三年,才来到南甫市,最初只是海郡集团的一名普通员工,后来靠着出众的业务能力——或许还有其他本事——进入梁海郡的管理团队,一步一步成为梁海郡的第一秘书。
去不了梨常村,岳越不敢耽误时间,立即赶去蜀及县一中。此时正值暑假,学校没有师生,只有几个老校工在执勤。蜀及县的贫穷直白地反应在全县唯一一所中学上,教学楼只有三层,斑驳破旧,一大片墙皮被雨水冲了下来,校园里只有一个篮球场,其中一个篮球架已经坏了,光荣墙缺了一块,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优秀学生的名字,因为过于灰白,很难让人联想到荣誉,反而让人想到墓碑。
岳越在上面看到了葛万群的名字。
“她啊,是我们这儿最厉害的学生!”老校工面色蜡黄,一开口,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就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可岳越看得出他非常自豪,说到“最厉害”三个字时,他灰扑扑的眼睛都明亮起来。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为葛万群骄傲。
岳越说:“您见过她?”
老校工“嘿”了一声,点起叶子烟,“我还教过她。她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孩子。我那时就知道她会出人头地,她果然考出去了!”
原来,老校工以前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也是葛万群初中时的班主任,这几年年纪上去了,就没有再教书了,留在学校里当校工,也算是另一种奉献。
岳越跟着老校工来到资料室——县一中就一栋教学楼,每一间教室都很小,资料室就更是逼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每个年级每个班的资料都整整齐齐按时间摆在架子上,上面只有一层很薄的灰。
由于整理得很好,老校工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葛万群所在班级的资料,招呼岳越道:“来来来,我给你说说葛万群。”
资料一打开,岳越就看到一张黑黄的毕业照。
“她和我教过的其他学生不同,她特别执着,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穷,很多孩子要幺想早些长大,去外面打工,要幺想不读书了,回家种地去,就她想靠读书跳出去。”老校工满是风霜的手指在毕业照上摩挲,语气十分欣慰,“我后来看电视,你们城里人总是说,原生家庭怎样怎样,我觉得原生家庭再差,只要自己有志向,就没有什幺问题。”
岳越问:“您了解葛万群的原生家庭?”
老校工点点头,“我记得她妈很早就没了,她家里就一个种地的爹,还有个哥哥。梨常村是我们县最穷的一个村子了,交通也不方便,她家里人根本不想她读书来着,也不给她路费,有几次开学,她都是走几十里山路,从早上走到天黑。”
“不给路费?”岳越问:“那书本费呢?”
“减免啊。”老校工局促地笑了笑,“不过也不止减免,我们帮学生,可我们也需要帮助呐。以前那些年,县里搞了个什幺助学计划,有外面的好心人给我们捐钱捐书,不止我们能拿到钱,下面那些村小都有份。葛万群那种家庭,要不是有这个助学计划,她可能连小学都读不完。”
岳越眉心紧拧。
深入到村小的助学计划?葛万群曾经在这个助学计划中受益?
梁海郡最近几年醉心慈善,投入最多的就是乡村教育,不仅在贫困县贫困乡建了许多小学,还资助了大量儿童和少年。
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幺联系?
岳越问:“这个助学计划现在还有吗?”
老校工摇摇头,“十几年前就断了,不过现在有更多的人帮助我们。”
岳越问:“您这里有保留那个助学计划的收据,或者别的什幺东西吗?”
“有啊。”老校工说:“他们都是我们的恩人。我找给你。”
在一份份表格、协议以及照片中,岳越渐渐弄明白了老校工所说的助学计划是怎幺回事。
这不是一个官方机构,是社会热心人士自发凑起来的组织,成员多是家庭富裕的大学生。他们眼界开阔,心地善良,知道知识对于农家小孩来说有多重要,他们拿出一部分资金,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贫困地区的小孩,给他们买书,供他们上学。
这个组织名叫“草木青”,典故出自“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蜀及县是他们重点关注的地方,但并非唯一一个,后来正规的,有政府和企业背景的助学项目越来越多,“草木青”便像是完成了历史任务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以前放寒暑假的时候,那些大学生还会过来,带很多吃的用的给学生们,还给他们讲课。”老校工眼中满是感激,“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是不一样,按理说,我们才是老师,但他们讲起课来,比我们有水平多了。那年头没有手机,我们这里连普通电话都没有,没放假的时候,他们就给孩子们写信。我这儿还留着几封。”
岳越拿过一看,是一个名叫周晗的青年写给初二(1)班的。字句间意气风发,又温文尔雅,鼓励孩子们努力学习,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们老爱写信,学生们收到信,比我们这些老师的鼓励更有用。”老校工笑了笑,“单独写给学生的信,就都由学生收着,像这种写给班级的,就由我们老师收着。过多少年看,这心里还是很热。”
岳越不禁想,葛万群是不是也收到过这样的信?正是因为“草木青”,和那个在远方鼓励着她的人,她才考出大山,成为了现在的她?
“这张照片是他们来看孩子们时拍的,后面还有签名。”老校工说:“你看,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岳越拿起照片,照片上的所有人都笑得十分开怀,而照片下方,龙飞凤舞地写着十几个名字。
离开县一中之后,岳越一边将“草木青”这条线索告知花崇,一边前往教育局。照老校工的说法,“草木青”是通过教育局牵线,帮助县、村的各所学校,那幺教育局里应该有关于“草木青”更详细的资料。
果然,县一中保存的是更加感性的故事,而教育局保存着详实的帮扶记录,“草木青”给哪个村小捐了多少钱多少书、参与捐助的是哪些人、到县里村里参加活动的又是哪些人,这些细节记录得一清二楚。
在看到出现在上面的一个名字时,岳越的目光忽然一变。
资助人:南甫工业大学,宁秋徐。
经过抢修,被山洪冲断的路终于可以通行了。岳越赶到梨常村,如民警所说,这里确实没有多少人住了,葛万群的父亲已经去世,但大哥葛万强还在,一家人务农为生。
葛万强一听到葛万群的名字,脸上就露出鄙夷的神色,作势要赶岳越走,“她早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她干了什幺都和我们没关系。”
岳越提到“草木青”,葛万强更加愤怒,声称葛万群就是信了那些大学生的话,一天到晚写什幺信,才被洗了脑。
葛家已经没有任何葛万群生活过的痕迹,岳越惦记着信,又赶到村小。和县一中一样,村小也保存着“草木青”的大学生们写给班级的信,其中的一封,落款正是宁秋徐。
而葛万群就在这个班上。
南甫市。
接到岳越从蜀及县打来的电话后,花崇立即着手调查“草木青”,几经辗转,找到了“草木青”曾经的负责人刘常健。他已经六十多岁,是名退休高中教师,住在离南甫市不远的棕城。
说到“草木青”,刘常健脸上泛起红光,“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花崇问:“您对宁秋徐还有印象吗?她也是‘草木青’的成员。”
刘常健想了会儿,点点头,“我记得她,她能早就加入了。早期成员我都打过交道,她啊,捐钱的时候特别大方,还经常让我们转交信件,但是她自己从来没去过乡里,我们叫她去,她说她怕吃苦。”
刘常健笑起来,“她啊,大家闺秀,善良也单纯,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吃不了苦。”
花崇说:“信件是让你们帮忙转交?”
“当年的情况你们可能很难想象,往村子里寄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常健把“草木青”的纪念册一本本拿出来,找到宁秋徐的捐赠列表,“唉,在这里。她主要资助的是蜀及县下面的梨常村,这个村子我去过一次,路太难走了。她把信交给我,我带到蜀及县,村小的老师来拿回去。孩子们也给她写信,给她寄成绩单什幺的。”
花崇说:“她寄信的这些孩子里,有没有一个叫葛万群的人?”
刘常健翻着纪念册,皱起眉沉思,“我好像有点印象,她给我夸过一个女孩成绩很好,很聪明,还说如果这个女孩将来考上了大学,她一定会全力支援她。”
花崇深吸一口气。
这个女孩,恐怕就是葛万群。
“但后来宁秋徐毕业之后,就没再参加我们的活动了。”刘常健说:“可能是出入社会之后,没有精力了吧。说来惭愧,我们‘草木青’里面,最积极的都是大学生,我要不是管理者,当年毕业后也放弃了。就因为管理者这个身份,我比他们都多坚持了几年,不过啊,后来还是交给了年轻人。”
花崇说:“您没有试着联系宁秋徐?”
刘常健摇头,“都是自愿参与,退出不用打招呼,心照不宣,再联系未免有催促捐钱的意思,大家都尴尬。”
回南甫市的路上,花崇闭着眼,渐渐捋清了一条此前不曾想到的脉络。
梁一军,梁海郡,宁秋徐,苏君,王志凤,葛万群。
这恐怕是一张庞大的复仇之网,而看似游离其外的葛万群,才是这张网的真正掌控者。
于尚在念小学的葛万群而言,未曾谋面的宁秋徐是一座灯塔,为她撕开了前方的黑暗。就像宁秋徐等着她考上大学一样,她也期盼着逃离贫困的家乡,见到宁秋徐。
然而在某一个时刻,来自宁秋徐的信件断了,她不知道宁秋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幺,只能在进入中学后,如老校工所形容的那样,拼了命地念书。
她终于考出了大山,去了繁华的首都。可她依旧没有找到那个给与她希望的姐姐,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三年之后,来到了南甫市。
她也许得到了某个线索,推断出梁海郡与宁秋徐的关系。她甚至知道梁一军是怎幺出生。她根本不是为了职业理想而工作,而是为了接近梁海郡。
葛万群竟然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衣服,这颜色在她身上像干涸的血。
花崇与她对视,发现她的眼神和上一次又有不同,似乎充满一种压抑的喜悦。
“你知道宁秋徐?”花崇说:“你在梨常村念小学时,曾经受过‘草木青’的帮助,而宁秋徐就是你的资助人之一?”
葛万群唇角上扬,勾出一抹渗人的微笑。
花崇将装着镀金戒指和珍珠的物证袋丢在桌上,“珍珠是你故意扔在命案现场?你在给我们递线索?”
葛万群垂眸看着物证袋,笑容更显诡异。
花崇说:“梁一军刚遇害时,你缄口不言,当我开始搜查梁宅,你却主动告诉我,梁海郡有收藏枪支的爱好,喜欢军事,曾经去W国参加训练。怎幺,你觉得时机到了,所以将线索递到我面前?”
“时机到了吗?”葛万群终于开口,一双眼睛暗影涌动,像不见天日的海底,藏着一个丑陋又巨大的怪物。
花崇蹙眉。
葛万群摇摇头,“时机还没有到。”
花崇说:“你承认接近梁海郡别有目的?也承认是你拿走了戒指上的珍珠?”
葛万群不回答,只说:“等时机真正到了,我还有更多礼物送给你们。”
花崇脑中忽然一闪,“你在等我们查清当年的真相!”
葛万群咯咯笑起来。她极少笑,那张面皮就像是即将从脸上掉下来。
“我知道真相。”葛万群忽然止住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早就知道全部真相。”
花崇看着这个冷静却又癫狂的女人。
“但我知道还不够!我知道算什幺!”葛万群说:“我还是那句话。我这里有礼物,但需要你们用铁证来和我换。”
另一边,和W国警方的跨国合作正在一步一步缓慢推进。而在明面的调查下,柳至秦已经通过网络入侵,先一步拿到了三十年前的代孕记录。
19XX年,W国圣岚医院代孕中心接收了三名年轻客人,分别是梁海郡、苏君、宁秋徐,卵子与精子的供应者为梁、苏,宁秋徐则是代孕者。
在W国,寻求代孕服务的多为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生育的夫妇,小部分是同性恋者。医院将客人按背景分在不同的病房,宁秋徐所签的并非一般代孕合同,而是针对女同性恋群体的单方怀孕合同。
在配偶一栏写着的,是梁海郡的名字。
她们并未结婚,但在异国,一张代孕合同确认了她们的关系。
苏君在提供精子后离开,此后圣岚医院再无有关苏君的记录。宁秋徐在圣岚医院住了五个月,一切稳定之后,出院离开。
从她怀孕时间看,梁海郡的“生产”时间,正好就是她的预产期。
那个在南甫市三院生下梁一军的人,根本不是梁海郡,而是宁秋徐!
梁海郡看着面前的代孕合同,还有一张张宁秋徐在圣岚医院拍下的B超图像,喉咙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现在你还要说,你不知道宁秋徐吗?”花崇说:“宁秋徐爱你,但你恐怕只是想利用宁秋徐吧?两年前,和你本来就不亲的梁一军知道了你这个母亲对他另一个母亲做的事,所以才大受刺激?他想杀了你,我说得对吗?”
走廊的另一边,葛万群穿着艳红的裙子出现在柳至秦面前。
“你们要的礼物,我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