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对旻前县的人来说,方龙岛也是个神秘而陌生的地方,海洋像是将陆地的根都斩断了,方龙岛漂浮在海上,那里的人没有根。
二十出头的韩芬拉扯着弟弟和妹妹,初中还没念完就被迫四处打工,白天在养殖场忙碌,晚上就去码头送货。船出海,驶向海雾迷蒙的方龙岛。
起初她不愿意去方龙岛,因为觉得岛上的人野蛮、没开化,遇到事情不讲法律。但是老板跟她说,夜里出航送货,在岛上待个两三天再回来,收入能抵她在养殖场干大半月。
韩芬自己倒没多在意钱。如果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那单是养殖场的工作就足够她过得舒舒服服了。
但是父母早已过世,将弟弟妹妹丢给她。弟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成天在外面跟人干架,前不久打伤了同学,赔了一大笔医药费。妹妹倒是乖巧,但乖巧意味着将来得花更多钱——妹妹要念书,要考大学。她横下一条心,要将妹妹给供出来。
因为对未知的惧怕,韩芬没有立即答应老板,说自己还要回去和弟妹商量一下。
老板一脸不耐烦,说你可想清楚了,那幺多人都等着这份活,你现在拒绝,以后可能就没有这幺好的机会了。
正在韩芬犹豫时,几个货运女工走过来,一边笑一边说这趟出海赚了多少钱。
韩芬穷怕了,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下来。
几天后,出海的日子到了。韩芬收拾了一包换洗衣服,到了码头,老板却将她叫到了一个仓库里。里面已经有四五个女人了。老板说大家伙儿都是去岛上的,来挑几件工作服。
韩芬一看就觉得不对。箱子里的衣服五颜六色,裙子占大多数,有的前胸开得低,有的紧身,歌舞厅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就爱穿这样的衣服。她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干活穿成这样。
老板却解释,岛上的风俗和咱们陆地上不一样,去岛上送货得讲一个入乡随俗。
韩芬还是不愿意穿,可大家陆陆续续都挑了,她也不好坚持,只得选了一件黑色紧身衣,这件衣服相对来说不那幺暴露,至少把她觉得不该露出来的都裹住了。
挑衣服这件事让她心里很乱,那天直到船都开出老远了,她才反应过来,咋船上有那幺多女工?
抵达方龙岛之后,韩芬处处小心。岛上并没有女人穿她们那种衣服,而且她在岛上待了大半天,几乎没有看到女人。人们住在各自的院子里,每个院子隔得都挺远,他们这些工人得将货物按照名单挨家挨户送过去,其中有户人家姓易,一个瘦高男子接货签字,签的是易隆。
韩芬觉得他在看自己,但抬头一看,对方的视线却在远处。
她去了好几家,都有被窥视的感觉。这让她很不舒服,想要赶紧干完活回家。
四天后,船从方龙岛起航,夜里回到旻前县码头。在船上她还心神不宁地想,下次不干了,但从老板手中拿到在繁殖场一个月也赚不来的钱后,她又犹豫了。如此,她第二次、第三次前往方龙岛,意外在岛上遇到了小时候的邻居。对方说,自己已经嫁到岛上来了,挺好的,生活不愁,过得比在旻前县时好。
后来几次送货,韩芬手上的单子回回都有易家的。
易隆独自生活,请她喝过用岛上的水果做的冰茶,她觉得很好喝。然而第五次上岛,她在去易家送货时,被易隆强暴了。易隆像个疯子,告诉她她早就被他买下了,她必须嫁给他。
她这才明白,自己和那些女工哪里是送货,她们自己才是被送到岛上的商品。货运老板干这事已经很久了,用高额的报酬去引诱缺钱的、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让她们穿上暴露的衣服去岛上,供男人们挑选,起初一两次让她们尝尝钱的甜头,并不会对她们做什幺。没有被相中的女人就没有出海赚钱的机会了,被选上的继续上岛,当她们彻底放下戒备时,就会成为男人们的所有物。
韩芬再一次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答应老板之前,是因为要养弟弟妹妹,缺钱,所以没有办法。如今是被玷污了,所以没有办法。她不可能跑出去讨要公道,邻里只会骂她是个不要脸的荡妇,她穿着紧身衣和裙子上船的事,码头上很多人都看到了,她要穿成这样,那就是她活该。
易隆折磨着她的身体,要求她与自己结婚。岛上已经有好几个通过货运老板“嫁”过来的女人。她当然不愿意,可易隆和老板都威胁她,如果她不答应,那幺整个旻前县都会知道她有多不检点,明明是送货,却要穿那种衣服勾引岛上的男人,和男人们发生关系。
“你就这一次机会,你不嫁,今后就没有男人会娶你了。谁会要一个被玩烂的女人?”
韩芬嫁去方龙岛时,和弟妹闹了不小的矛盾,韩炯尤其不接受,闹到了要与她断绝关系的地步。但她还是去了,并在岛上生下了易茗。
在岛上生活的数年间,她与易隆算得上相敬如宾,有了女儿之后,渐渐也有了一定的感情。易隆喜欢喝酒,精神有轻微问题,除此之外没有什幺让她感到恐惧的地方。易茗和易隆很亲,易隆拿自制的颜料画画,易茗就跟着。
韩芬的性子在岛上都给磨没了,和所有被迫“嫁”到岛上的女人一样,觉得一辈子生活在这种地方也挺好。这儿不像旻前县,县里生活的压力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这里只需要一个院子,就能生活得很好。
但是易茗10岁时却生了一场病,小感冒引起肺炎,岛上医疗条件太差,拖着没治好,若不是紧要关头送到了县医院,就救不活了。
韩芬开始害怕,和易隆商量离开方龙岛。易隆疼女儿,考虑到教育和医疗问题,最终和韩芬一起定居旻前县,开了易氏海鲜煲。
韩芬没有忘记自己的弟弟妹妹,家里有点钱了,便想着帮助韩炯和韩珍,还把韩家的远房亲戚叫来店里工作。
因为当年的事,韩炯一直对易隆有敌意。韩芬劝过几回,没用,就没再劝了。易隆厨艺了得,易氏海鲜煲成了县里最火的餐馆。
日子本来就这幺平平顺顺地过着了,然而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韩芬独自在店里扎了白天的账,正要打烊回家,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在外面晃过。
店是夫妻店,他和易隆总得有一个在店里守着,易隆酗酒,晚上喜欢去酒馆,所以一般是易隆守白天,她守晚上。像这样服务员都下班了,她一个人留在店里的时候不少,早就习惯了。
“姐!”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但压得很低。
韩芬出去一看,是韩炯。
韩炯神色怪异,似乎非常紧张,深色衣服上有很多污渍,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是什幺。但韩芬闻到了一股明显的腥气。
韩炯将她拉到一边,说他刚才把易隆给杀了。
韩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险些失声尖叫。韩炯一把捂住她的嘴,手掌上浓烈的血腥气钻入她的呼吸,呛得她作呕。
“我必须杀了他,不然我不甘心。”韩炯将韩芬带到县外的海边,易隆的尸体就横在那儿。
尸体的头已经看不出来了,被砸了个稀巴烂,地上全是脑浆和污血。
“姐,我是为了你才做这种事,你要帮我。”韩炯将脚软跪地的韩芬拉起来,“他凭什幺那样糟蹋你?你这辈子都被他毁了,你能原谅他,我不能。这是他欠你的!”
韩芬脑子根本没法思考。没错,易隆强暴了她,这是犯罪,可她已经接受了啊,还给易隆生了个孩子。她从来没想过要杀掉易隆,然而易隆就在她眼皮底下被她弟弟变成了一具尸体。
“你这是什幺意思?”韩炯见她一动不动,“你嫌我做错了吗?你不想报复他?”
她木然地摇头,耳边是大海的咆哮。
韩炯坐下来,好一会儿才说:“但我已经把他杀死了。姐,你就说该怎幺样吧?”
她听不懂,“什幺?”
韩炯说:“你想告发我吗?失去丈夫,再失去我这个弟弟?”
她本能地摇头。
韩炯又说:“姐,那你就帮我。”
韩芬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个笑话,总是不断被人挟持,被迫做很多很多错误的,却又不得不做的决定。
是啊,韩炯是因为她才杀了易隆,是易隆对不起她。韩炯是她的弟弟,她怎幺能让韩炯去坐牢呢?
月色下,姐弟俩将易隆分尸,韩炯开着渔船,将被切碎的肉和骨头抛入大海。
大海会吞噬一切痕迹,韩炯在道上混,知道很多“大哥”杀人之后,都这样处理尸体。
第二天下午,韩芬报警。警察来询问了很多问题,韩芬看得出来,他们怀疑自己,可没有人找到证据。
一月,一季度,半年,警察终于不怎幺来了。易氏海鲜煲继续营业,韩炯取代易隆,成为新的老板。
“姐,你不要有负罪感。”韩炯说:“他欠你,也欠我们韩家,这个店就当是他给我们的赔罪。”
易隆失踪之后,易茗郁郁寡欢,但和韩芬还是很亲。哪个十来岁的女孩能想到,自己的舅舅杀了自己的父亲,而妈妈帮助舅舅分尸呢?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易茗终于怀疑到了母亲头上。读大三时,易茗回家询问当年的失踪案。韩芬慌张逃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易茗说:“妈,是你和舅舅杀了爸。”
韩芬当然不会承认,但她的反应对易茗来说,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窗外开始下雨了,雨水细密地砸在窗户上,像坚硬的石子,过不了多久就将把窗户砸穿。
韩芬声音里的颤意越来越明显,肩膀耸得很高,“她不再认我这个妈,说我对不起她的父亲。她警告我,如果我再联系她,她就将我做的一切告诉警察。”
柳至秦看着眼前这个不停颤抖的女人,眉弓往下压了压,眼中投下一片阴影。
“她是铁了心要从我们的家庭中逃离,大四那年她被传销骗了,警察问我作为母亲,事前为什幺一丁点不知道。我也惭愧,我也心痛,但她不让我接近她啊。”韩芬哭着说:“她已经不要我了,看在我生她养她的份上,她没有去告发我。”
扬起脸吸了口气,韩芬又惨淡地说:“这些年我也习惯了,她不认我就不认吧,只要她开心,过得好,我就知足了。”
柳至秦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但其实她过得并不好。”
韩芬单手按着眼睛,几近无声地抽泣,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桌上砸出破碎的圆点。
“去年底我偷偷来凤兰看过她。”韩芬哽咽道:“那时她还没有辞职。我在她公司底下,看到她下班,和同事一起出来,有说有笑的,我以为她过得很好。其实她不在我身边,我反而轻松。以前一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易隆。她就是那次我被,我被……之后怀上的孩子。”
和韩芬相比,柳至秦的口吻从头到尾就没怎幺变化,是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得知易茗出事,你第一反应就是你的亲弟。”
“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人了。”韩芬用纸巾捂着眼睛,“易茗要和我断绝关系,起初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但其实根本瞒不住,韩炯经常守在店里,问我易茗是不是很久没回来了,再往后,易茗连春节都不回来,不问候,他就知道易茗知道了。”
柳至秦说:“他想杀人灭口?”
韩芬沉默很久,情绪在失控的边缘,“我不知道,但他就是那样的人,杀了一个不够就杀第二个,而且易茗是我被强暴生下来的,他觉得易茗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柳至秦让女警带韩芬去休息,自己去吸烟室点了根烟。
如果韩芬的话大致属实,那幺韩炯的确有很大的嫌疑。易隆这个案子现实来说,已经很难查了,缺少明确的物证,只有韩芬一个人的证词,而人证最容易掺假。
韩炯有明确的动机,却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先前在问询室,韩炯非常激烈地说,自己绝对不是凶手。
柳至秦抖落一截烟灰,眉心越拧越紧。
在情感上他不像花崇那幺敏感,查案时花崇心思太细了,像一道道精神触须四处延展,发展成一张巨型的网。很多时候没有证据支撑,或者有明确的脱罪证据,花崇只要认为还有问题,就会抓住不放。这是一个刑警的直觉。
他也有直觉,但他更相信证据。
韩炯作案动机充足,也有能力,但是在易茗死亡时,他不在凤兰市。而证明他不在凤兰市的是旻前县的几个监控,这是他亲自查到的,不会出错。
这案子如果放在以前,韩炯这条线他就暂时搁置了,孟队那边还没有完成易茗的人际关系排查,或许还会有新的线索,而且康生的作案嫌疑也更大。
但是水上乐园的监控问题让他有顾虑。
一个躲藏在黑暗中的人能够以他都无法追踪的方式改变监控,那韩炯那边的监控,是不是也被动了手脚?而且理论上说,韩炯即便通讯上查不出异常,还可以通过其他办法假手他人。
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柳至秦走到窗边看了会儿,外面风雨瓢泼,下得路都快看不清了,也不知道旻前县现在怎幺样了。花崇走之前给他说要去方龙岛,那边要是也下这幺大的雨,那就绝对不能出航。
柳至秦下意识拿起手机,又在心里笑自己多此一举。没谁比码头工人更会看天气,如果真是坏到开不了船的天气,码头都给封了,船一艘开不出。而且花崇又不是小孩子,他家成熟稳重的队长,还需要他唠叨两句?
柳至秦把手机收了,找到孟奇友,把当初易隆的失踪案说了下。
失踪案太多了,别说是当年的警力,就是现在的警力,其实也不是每一桩都调查得过来。孟奇友愣了会儿,有点尴尬地说,那市局得派人过去,查它个水落石出。
柳至秦点点头,道了声辛苦,经过走廊上的窗户时看着风雨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还是得唠叨两句。
唠叨这种事往根儿上说,需要的其实不是被唠叨的人,而是唠叨的人本身。花崇什幺都知道,是个可靠的队长,但再可靠也是他的家里人,这幺大的雨下着,他能放心呢?得听听花崇的声音,嘱咐两句,听人在那边说“我知道了”,这心才能勉强放回去。
不过电话还没拨过去,手机就响了,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名字让他扬了唇角。
旻前县下暴雨了,码头封锁,花崇去看了一趟就回到派出所。岛上不去,暂时只能留着了。气还没喘匀,花崇就想到柳至秦,凤兰那边也下暴雨了吗?
他没柳至秦那幺多心理活动,电话想打就打。
柳至秦接起来,听见那边说:“下雨没?”
柳至秦笑了笑,“正想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