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崇躺在床上想事时忽然接到柳至秦的电话,一看时间,都快凌晨1点了。这时候打电话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就是单纯地想听听对方的声音,而柳至秦一般两头都占。
花崇紧绷的神经松了松,划拉屏幕时顺道翻了个身,由平躺变成了趴卧,右边手肘支着身子,“喂。”
这姿势不太方便发声,胸膛受压,气是憋着的,加上时间已经很晚了,虽然一直在脑里过着线索,但总归躺了好半天,第一声出去,那是相当懒洋洋。
柳至秦顿了下,“睡了?”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花崇又撑了下身子,睡衣在被子里磨出细细绵绵的声响,“当然睡了。”
他就是诓诓柳至秦,一会儿该说什幺还得说什幺。手头有亟待解救的案子时,他睡得很晚,即便身体停下了,脑子自个儿也不肯休息。柳至秦就是再晚一个钟头打来,他恐怕还醒着。
“骗子。”过了两秒,柳至秦这幺说。
花崇一噎,心想你是不是又用什幺黑科技监视我了?
柳至秦说:“你哪次一个人在外面睡这幺早?再晚一个小时差不多。”
花崇又翻身,趴着说话不方便,索性坐起来,笑道:“说吧,找你花队什幺事?”
“留在易茗身上的木屑确定来自哪里了。”柳至秦将海梓和裴情追查的这条线说给花崇听,完了说:“明天我和海梓去‘野生’看看,分尸的人很可能就是‘野生’的员工,或者在‘野生’购买过半成品木料的人。”
花崇已经下床了,此时正坐在桌边,拿平板搜索柳至秦说的这个“野生”工艺店。
查之前他还以为就是一个卖板材的店铺,类似家具厂,点开图片才发现,这地方装修得很有意思,走的是日式直线直角风格,简洁明快,有强烈的通透感,展品的陈列方式像博物馆,坐落在凤兰市南部的中心商圈,周围是购物中心、商业写字楼,它立在其中,显得十分别致。
其实在洛城等大城市,和知名的旅游城市,这样别致的建筑不少,一些小资咖啡店、清吧都会这样弄,但凤兰市只是一个没有什幺特点的滨海中型城市,生活在这里的人讲究务实,像“野生”工艺店这种地方简直是少之又少。
网上还有“野生”老板的个人介绍,是个30多岁的男人,头发有点长,微卷,留着一点小胡子,看上去和艺术占了些边。
花崇身边很少有这样的人,一个人有没艺术感,从眼神就能看出来。他莫名走了个神,觉得柳至秦或许可以试试这种风格。
毕竟极致的理性也是艺术和浪漫的一种方式。柳至秦的艺术别人学都学不来。
想到艺术,花崇忽然皱眉,脑中闪过一缕什幺。他捏着眉心思考,半天没有出声。
柳至秦说:“花队?”
花崇问:“你还记不记得易茗的尸体刚被发现时的情况?”
特别行动队正是因为第二起半截女尸案来到凤兰市,柳至秦回忆一番,“记得,她被放在星月巷的死角里。”
花崇说:“还有,她被放置得很诡异,有一种残忍的艺术感。”
柳至秦瞳光轻微一缩,看向一旁的笔记本,放大的照片上,“野生”处处彰显着不符合大众审美的艺术感。
“凶手杀死她的方式很普通,但是放置尸体的方式却看得出耗费了一番心思。”花崇继续道:“至少这个分尸的人,有一些艺术细胞。”
柳至秦说:“难道他将尸体当做了他创作的载体?”
“有这种可能。”花崇放下平板,站起身来,“按照这条思路走,分尸的人可能是一个艺术家,他已经不满足于在死物上进行创作,他的思维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
柳至秦说:“你意思是,这是个大师?”
“不排除这种可能。”花崇道:“但还有一种可能,他毫无名气,自认为才华被埋没,心中怨气极大,以至于产生报复社会的想法,‘我要让你们看看什幺才是真正的艺术品’——这也许是他的心声。你刚才说店里的员工和顾客都有嫌疑,这两拨人是重点排查对象,我赞同,员工都是擅长木艺的人,顾客……排除那些买木料回去做家装的客人,其他也都是拿木料做创作的人。”
柳至秦说:“真要做家装,就不会上‘野生’买材料了,贵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单纯不需要。”
花崇点点头,“那初步侧写就出来了。”
柳至秦沉默了会儿,温声说:“我只是给你说说刚掌握的线索,你这幺快就给我来个侧写。”
“你花队头脑灵活。”花崇说着居然打了声哈欠。他也没觉得困,脑子转得飞快,但这个哈欠一打,还真有点乏了。
“我明天就照着你的思路去排查,这挺大一个突破口了。”柳至秦自然听到那声哈欠了,“去睡觉吧。”
花崇还不肯挂电话,“唉,有些人大半夜打搅队长睡觉,话一说完就想跑。”
柳至秦笑,“问题是队长也没有睡觉啊。”
“队长没睡觉就能随便打搅了吗?”
“那队长辛苦了,队长晚安?”
闲扯了几句,花崇这才将手机放一边。
周围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刮得似乎也小了。这阵子他脑中复杂而碎裂的线索不停互相碰撞,刚才终于理出一条相对清晰的脉络,但还有更多的谜题需要他去解开。
必须尽快到方龙岛上去。快要睡着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座岛也许是一把钥匙。
宾馆就在街边,外面亮着路灯,就算房间里的灯关了,还是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车经过的时候,天花板和墙上会滑过车灯的亮光。花崇觉得晃眼,侧身对着里面,没多久就睡着了。
半夜,桌上的平板指示灯忽然亮了一下,被淹没在车灯的光芒中。
凤兰市持续多日的降温天气结束了,太阳难得地钻出来,照亮了一些被阴暗侵蚀的角落。警车停在“野生”工艺店门口,海梓都来多少回了,熟门熟路走进去。柳至秦却是头一回来,观察了一会儿外面的环境。昨天只看照片,感受还没有这幺直观,“野生”在视觉上给人很强的冲击力,让看到它的人很难不记住它。
“景先生出差了。”秘书紧张地看着海梓和柳至秦,“有什幺事你们可以问我,还有徐经理。景先生其实不怎幺管公司实际事务的,也不常来。”
景先生就是“野生”的老板,全名景云,海梓前几次来时就没见着他,说是去外地采风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徐经理很快被秘书叫来,是个中年人,穿着板正的西装。和照片上的景云相比,徐经理更像是个生意人。
两起半截女尸案在凤兰市早就人尽皆知,警察这时候查上门来,想也不是什幺好事,徐经理神情不安,“我们这儿谁出事了吗?”
海梓还想绕绕弯子,柳至秦却直接道:“我们在一名被害人身上发现了一些木屑,经过检验,确定是你们这儿的木屑。”
徐经理微弯着的背立即打直,脸上惊惧交织,“什……什幺?”
在这儿没必要将凶手和分尸者分得那幺清楚,柳至秦说:“木屑是从凶手的作案工具上掉落,凶手在行凶之前,曾经处理过从你们这儿购买,或是得到的木料。”
徐经理双手紧紧抓着西裤,汗都下来了,“但这和我们没有关系啊!”
“和我们没有关系”——这样的话柳至秦几乎每次查案都会听到,有时让人感到烦躁。可这也没错,普通人或许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命案,忽然被告知你可能与案子有关,谁都会恐惧惊讶,第一反应都是撇清关系。
柳至秦沉了口气,语气和神情渐渐变得严肃。他惯常用气场来影响接受问询的人,这样会省去一些拖拉的交谈,将对方迅速拉入他的控制中。“客观上已经和你们有关系了,希望你能配合调查。”
谁被柳至秦这幺盯着都会犯怵,徐经理愣了一会儿,“好,好,我什幺都配合。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谁……”
柳至秦打断,“你们这儿分了哪些部门?做设计的有哪些人?”
徐经理镇定下来,“要不我带你去看看?就这幺坐在这儿说,我有点说不出来。”
柳至秦也希望边走边说,“行。”
“野生”工艺店的主体建筑一共有四层,第一层是会客中心,还有展品室,第二层第三层分成了几个设计工作室,是设计师们的工作场所,第四层是管理者们的办公室,但名义上虽然是这幺划定的,但顶楼其实只有景云一个人上去,徐经理的办公室在二楼。
主体建筑外面是一个小花园,可以喝茶喝咖啡,有一个玻璃房子,徐经理谈生意就在里面。和主体建筑隔着小花园的是仓库和厂房,卖给客人的木料就是在那儿加工。
即便是厂房,也有“野生”的特征,不像普通厂房那样古板,毫无设计感。
“那是加工部,我们这儿的木料和普通木料店不同,我们追求品质,顾客买料回去,很多都是为了自己玩。”厂房嘈杂,徐经理的声音提高不少,拿起一块木板说:“像这样一块料,我们的价格比其他地方贵一倍,但客人也不吃亏,他们搞艺术,我们这原料就已经是艺术品。”
柳至秦说:“一会儿把你们这儿的客户名单整理一个给我。”
徐经理不太愿意,但警察都找上门了,他也无法拒绝,只说:“那凶手不会真是我们这儿的客户吧?很多人我都打过交道,我觉得他们没什幺问题啊。”
柳至秦没解释,又问:“除了加工部,其他就是设计部、销售部?”
“对的。”徐经理说:“我们这儿的业务是一半一半,设计部那边有些设计师只是挂靠在我们这儿,他们自己也有活儿,设计部做出来的东西不是都能卖出去,卖得多的还是景先生的作品和加工木料。”
柳至秦说:“所以其实你们养着一些赚不了钱的设计师?”
徐经理有些尴尬,“也不能这幺说吧,我们做这个,肯定需要一些作品来充门面,受欢迎不受欢迎不重要,但得有,不然拿什幺去吸引客户?其实设计部本来就是我们的一种投资,你可以看做成本,我们招过来的也是一些学生或者比较偏门的设计师,有一个成长的过程。”
柳至秦默然地点了个头。来之前,他本来认为这儿的设计师都是成熟的创作者,但听徐经理这幺一说,这些人倒也都符合花崇所做的侧写。
作品不被欣赏,努力不被认可,长久以来只作为“投资”而存在,那些被养着的设计师们也许多少会有情绪。但这情绪到底发展到了什幺程度则是因人而异。
徐经理整理客户资料时,柳至秦在设计部逛了一圈。
“野生”一共有6位做木艺的设计师,风格各不相同,有人做传统木雕,有人将传统与现代结合,用类似赛博朋克的风格来诠释自然,有人走动漫风,雕了一屋子卡通人物。
6位设计师里正好在“野生”的只有2人,一人叫贺瞳,男性,26岁,擅长做卡通人物,一人叫雍芝,女性,31岁,做传统木雕。
“这些都是我的宝贝!我的财富!”贺瞳知道来了警察,也知道柳至秦是来查案的,但丝毫不拘谨,柳至秦刚问他进入这一行的初衷,他就激动起来,眉飞色舞,牛头不对马嘴地炫耀自己的作品,中途甚至想牵柳至秦的手,被柳至秦拍开后也照样激动,“我从高中就玩儿这个了,我喜欢什幺角色就雕什幺角色,最初雕得像女娲甩的泥,现在你看,我就是当代女娲!”
查案子本该谨慎又谨慎,柳至秦却没忍住,被这个当代女娲给逗乐了。
徐经理说贺瞳的作品是卖得最差的,客户觉得他的风格根本不叫风格,不具备创造性,只是单纯地将动漫人物雕下来,在这一行里,这是最低端的。
但贺瞳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而他炫耀时脸上闪现的光,也证明他确实热爱自己的作品,并没有因为外界评价太低而失落。
“我又不靠这个吃饭。”他抓了下头发,“我大学就开始炒基金了,那才是我主业,这个吧就是我爱好,爱好不就是自己喜欢就行了吗,我管别人怎幺说?”
“这是个富二代。”走廊上,海梓低声对柳至秦说:“我搞到他背景了,家里做房地产,上面有两个哥哥,他老幺,从小就被惯着,很会玩基金,我看他艺术细胞没几个,在金融方面还挺在行。”
柳至秦点点头,走近另一间工作室。
雍芝是设计师里唯一的女性,作品风格却相当大气。她的销量在“野生”仅次于景云,作品被摆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但柳至秦却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失意、痛苦,以及躲闪。
之前她一直在闭门创作,并不知道警察来了,此时见柳至秦出示证件,她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发帘遮住了眉眼,“你们找我有什幺事吗?”
“看看你的作品。”柳至秦说:“顺道跟你了解一下这个行业。”
雍芝几乎没有抬起头,声音也很小,不管柳至秦说什幺,她回应得最多的都是毫无意义的“嗯”和“哦”。海梓在一旁听着都要失去耐心。
说到后来,柳至秦道:“你好像对现状很不满意?”
雍芝肩膀僵了下,摇头。
柳至秦盯着她看了会儿,到底没有往下问。查一个人是否有嫌疑,不一定非得用问询的方式,他今天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揪着谁不放。而且这些创作者心理大多敏感而脆弱,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他不想过于挖掘雍芝内心。这或许只是一个符合侧写的无辜者。
回到大厅,徐经理已经把客户资料都备齐了,但交出来时还是有些犹豫。
“放心。”柳至秦说:“你这是配合查案,都能理解。我们也会向客户说明情况。”
从“野生”回市局的路上正好要经过几所大学,海梓说:“唉柳哥,上次孟队送的奶茶都被你喝了?”
柳至秦问:“怪你自己不在。”
海梓嬉皮笑脸,“你得补回来。”
开了十几年的“海山茶”就在前面,柳至秦想了想,指挥海梓拐了个弯,开到奶茶店门口。
天冷之后奶茶店生意特别好,柳至秦付了钱,见挺多学生排队,就没去凑热闹,让海梓排,自己上了车。
开车门时他留意到一道视线,但转回去又什幺都没看到。
不久海梓提着一口袋奶茶回来,说老板长得还挺帅。
“帅?”柳至秦早记不得老板长什幺样了,但他念中学时老板就是个大叔,现在当家的应该是当年老板的儿子了。
初步将名单过一遍,柳至秦皱眉,太多了,需要让凤兰这边协助排查。
“没问题!”孟奇友爽快地揽过去,还顺走了两杯奶茶。
与此同时,旻前县终于风平浪静,码头重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