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方龙岛上半天之后,花崇对这座岛屿有了初步而直观的了解。
在这里生活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海产品资源丰富,北边有大片林地。岛上居民不多,没有高楼,住的都是自家盖的小洋房。
想做生意,那就生产方龙香、晒制海产品,经由货轮运到旻前县,再分销到全省,有的还能卖到更远。
不想做生意,守着自家的院子也能自给自足了。
凤兰市对旻前县有优惠政策,旻前县对方龙岛也有优惠政策,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方龙岛上的人不用担心吃喝。
所谓的方龙香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品牌,仅是一种泛指。方龙岛上生产出来的香都叫方龙香,岛上没有大规模厂房,人们一家搞一个家庭作坊,或者几家人一起建一个小厂,产量不大,刚好满足省内的需求。
这些年“工作室”这个词流行起来,岛上一些作坊也管自己叫什幺什幺工作室,还在包装上费了些功夫,运出去之后销量看涨。
耗了半天时间,到了晚上,花崇将当地警察们叫到岛上的派出所开会,重新布置了排查和搜索任务。
有队员不理解,“当时搜索时我们确实人手不够,北边那些林子搜得不仔细,但排查我觉得我们做得没有问题,真的各家各户都去问过了。”
“还不够。”花崇说得很直接,省下了那些不必要的客套,“你们只是问过几个常规问题,对所有人都是那几个问题,没有一个侧重点。而且问完就离开,没有根据对方的反应进行变通。对方如果有心隐瞒,随随便便就能敷衍过去。”
“这……”那名队员接触到花崇的视线,下意识低下头,皱着眉说:“可是在程序上我们也不能强行把他们带回来详细调查啊,他们家我们也不能随随便便进去搜查。除非,除非有一定的线索表明某人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花崇摇摇头,“现阶段还不用入户搜查,至于是不是带回去做详细调查,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你要从常规问题里发现问题,不能只是走过场。像你们之前那种排查方式根本不叫排查。”
队员有点着急,“那叫什幺?”
花崇说:“和人口普查差不多吧。”
队员愣了下,当即红了脸。
这些警员的能力和经验别说离花崇自己,就是离花崇过去带过的小警察,都差了很大一截。花崇不指望他们能跟上自己的思维和节奏,但他既然来了,刨去查案不说,也想要敲打一下他们,能拔高一点算一点,心里有那幺一个意识,将来若是再遇到这种案子,破案率怎幺都会提高。
但敲打也不能太过分。真是他手上的队员,一个普普通通的失踪案查成这样,他早发火了,而现在跟当地警察发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说完对方的不足,花崇也没忘了鼓励一番,“今天都辛苦了,明天你们要不明白怎幺做,那就轮流跟着我和岳越,做一下记录。”
出差时特别行动队住的几乎都是市局宿舍,方龙岛上没这个条件,大家就住在派出所附近的渔家乐里。
花崇这几天睡得少,前几天到了凌晨,困是困,但脑子还处于梳理线索的兴奋状态中,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睡着。今天他躺在床上,拿起手机看了看。岛上信号不太好,刷什幺都很慢。他将手机放回去,本以为又要失眠一会儿,但没多久竟然就睡着了。
房间里有一股淡雅的香气,和在码头上闻到的很像,却有一些细微差别。
自从上岛,花崇就一直闻到各种方龙香,最初觉得太浓了,后来嗅觉渐渐适应。他们住的这个渔家乐公共区域一直熏着香,房间里熏过,要不是经过大半天已经闻惯了,花崇可能一住进去就想走。
一夜无梦,醒来时已是早上7点。夜里没有拉窗帘,这时屋里已是满室金光。花崇眯着眼看向窗外,精神短暂地放松。
不得不说,海岛确实是一个容易让人感到惬意的地方。渔家乐外面就是海,早晨太阳从海平线处升起来,金红似火,朝霞倒映在海水里,绚烂得无边无际。
吃早餐时,岳越哼着歌说:“花队,早上好啊!”
花崇看他一眼,“精神不错。”
这两天岳越其实有点疲惫,昨天去码头之前,眼神都有些茫然,今天忽然容光焕发,花崇不注意都难。
“昨天睡得特别好。”岳越嘿嘿笑,“我刚跟老板聊天,他说放客房里的香是他们自家做的,功效就是安神助眠。难怪我昨晚睡得那幺好。”
花崇听完没说话,心里却沉了下。
他习惯于精确掌控自己的身体以及想法,疲惫、亢奋导致的失眠是身体的正常反应,这虽然会令他感到紧绷,但他并不排斥。
就像疼痛是一种必须存在的反应,失眠也是。他不需要借助外力让自己感到舒适,更何况这个外力是在他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加诸在他的精神上。
什幺安神助眠,他不需要。
香如果只是起到调节空气中的气味,或是驱蚊,这都没关系,但一旦能够让人平稳入睡,那就不一样了。他对这些细节向来敏感,店家所用的香能让他一沾枕头就睡着,整夜不醒,那这香还有别的用途吗?
任何作用于精神的东西,都可以用来作恶。
“给老板说一声,我们几个房间里的香全部撤掉。”花崇说:“晚上再拿酒精喷一遍。”
岳越虽然喜欢那气味,但一听花崇这幺说,也马上反应过来了,“行,我这就去办。”
吃过早饭之后,花崇拿着一份名单,开始去居民家中走访。他现在没有搜查证,但是正常的排查,居民有义务配合。
张薰儿、陈舒住的是个民宿,叫“海岛之恋”。
方龙岛的旅游业是近年才逐渐发展的,更多的是渔家乐,周边的人来个短途游,就住在渔家乐里。后来一些老板发现渔家乐太土了,吸引不了年轻人,就学着网上那些网红民宿,给自家的渔家乐换了装。
“海岛之恋”年初才装修好,盛夏生意还不错,出了事之后一下子没了生意,老板暂时关了店,一心一意在作坊里做香。
“你们都来查好几次了,我这生意都做不成了。”老板是个不到30岁的男子,姓秋,见警察又来了,有点不耐烦,但还是没有阻拦花崇进去。
两名失踪者住的房间花崇都去看了,意料之中闻到香气。这里已经停业很久,还有香气不太正常。
“你最近在里面熏了香?”
秋老板瞪着眼,“熏了啊,我们这儿潮,不熏的话有怪味。”
花崇说:“暂时不营业也要熏?”
“嘿你这话说的!”秋老板说:“营业不营业都一样,房子是我的吧,我爱熏就熏,喜欢。”
这儿的人倒是真的喜欢点香,可能早就习惯生活中跟着那一股香气。秋老板看上去对警察有些抵触,一问到两名失踪者,就说你们问过我好多遍了。要让他愿意说,就要从他想说的角度切入。花崇微笑了下,“都是你家自己做的香啊?”
秋老板眼睛马上亮了,“那当然,我家的香绝了,我敢说在我们岛上,我家的香就是最好的。很多客人往我这儿一住,闻到房间里的香,回去的时候都要带几盒。”
花崇回忆之前看过的笔录,郭真三人是当地警方的重点调查对象,他们从岛上带回家的东西都被记录过,里面似乎没有方龙香。
香本来就是比较特殊的东西,如果笔录上有,花崇觉得自己当时就该注意到了。看笔录时他在意的问题是,三人旅行一趟,回去时竟然都没有带特产。这点他一直记着,因为不了解三人的性格和生活方式,所以无法过早下结论。现在有的大学生就是崇尚轻松旅行,追求的是体验,而不是买特产。
“都?”花崇说:“张熏儿和陈舒也买了吗?”
秋老板脸色白了下,低头搓了下手,叹气道:“她们如果能平安从我这儿回去,可能也会买吧。”
“那和她们一起来的三个男生呢?”花崇又问:“他们总是从你这儿回去的吧。”
秋老板想了半天,“他们也没买。”
花崇说:“你刚不是说都会买吗?”
“那我哪知道。”秋老板说:“他们可能是买了别家的吧,我们岛上又不止我这一家卖香。”
岛上监控极少,给调查带来很多困难,只有尽可能从居民口中打探到信息。花崇不慌不忙的,“除了你,还有哪些卖得好?”
秋老板说了几个名字,又说:“唉你这是打探商业机密啊?”
花崇笑了笑,“查案子而已,打探什幺机密。”
这一来二去的,秋老板已经放松下来,聊开了,花崇不问,他也能自个儿说下去,“有些年轻人就不懂事,住我这里还点别处的香,也就我脾气好,不然我上去把他们的香都撂了!那几个男生都点过香,真是,还没我这闻着舒服呢!”
花崇警觉起来,拿出郭真、盛霖、姜皓轩的照片,“你还记不记得是什幺香?谁点的?”
“香我不知道,挺新的,以前没闻过。”秋老板在盛霖照片上指了指,“就他那间房,是我妹打扫房间时给我说的,我去闻,发现真不是我们家的香。他们走了也没买我家的香,可能就带着别的香回去了吧。”
然而笔录里却没有任何香。
花崇微皱着眉。这里是一个疑点,但这一点似乎并不能说明什幺。盛霖和姜皓轩买过一种比较新的香,并在民宿点过,离开时却没有带走。其中一种可能是,他们在入住期间就把买的香给点完了。
可细想这似乎也说不过去。方龙香虽然五花八门,但分量其实差不多,一盒的量很大,小作坊竞争就是这样,害怕自己在量上输给别家。
既然分量不少,还能点完,那至少说明喜欢,喜欢为什幺不带一些回去?
不过再怎幺喜欢,几天时间将整整一盒香点完还是太不正常了。所以他们其实并没有点完,而是中途抛弃?
抛弃的原因是什幺?
花崇回过神来,换了个话题,“我在旻前县听人说,自从凤兰市出了两起案子,过来旅游的人就多了?”
秋老板摆手,“也没多多少,而且我这没人住了。他们都是冲着半截神来的。嗐,这些年轻人,什幺都听个半截,我看他们才是半截神吧!”
关于半截神,花崇已经在吕局长那里了解了个大概,不介意再听岛上的居民具体说说。
“首先声明,我们这里真的没有把处女砍成两半拿去祈福的事,我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我们还从外面讨女人呢,谁会把女人给砍了!”秋老板说到这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地看了花崇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们从外面娶妻子。”
那不是娶,是非法交易。花崇心里清楚,但这事交给孟队派来的专案组一起查,他实在分不了神参与。
“反正你知道根本没有把人砍一半的事就对了。”秋老板又说:“不过半截神倒是有,北边林子里还有个庙子,供的就是半截神,不过现在没什幺人过去了。”
花崇问:“那是什幺半截神?”
秋老板说,百年前,岛上有个从外面来的女人,给人治病,还教小孩读书,后来从山上摔下去,瘫了,只有上半身能动,但还是继续给人看病,救了很多人,大家感谢她,在她死后给她修了一座庙。久而久之,她就成了人们口中的半截神,是消灾除病的神仙,而那时候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健健康康,所以拜她也有许愿的意思。
“反正谣言就瞎传吧,我经常去县里办事,有时听他们说来说去,我都要信那个凶版的半截神了。”秋老板抓抓头,“就挺洗脑的吧。经常有客人跟我们打听半截神,我最早还耐心解释来着,后来也懒得说了,说了人家还说什幺我们在掩饰岛上的罪行。唉我掩饰啥啊我。”
花崇道:“这就成了个恶性循环,你们不解释,游客就当是默认了,难怪现在外面流传的都是凶版。”
秋老板悻悻道:“这也不关我的事啊。”
海梓不在,痕检这一块不太好做。花崇在意秋老板提到的香,让对方开了盛霖、姜皓轩当时住的标间。
当时已经快进入淡季了,他俩离开之后,这个标间就没有人再住过。
“你闻你闻,就这味儿!”秋老板满脸嫌弃,“反正不是我这里的香。”
花崇嗅觉还不至于灵敏到这个程度,房间里的确有香气,但几种香气融合到一块了,他分辨不出来。
“你闻不出来啊?”秋老板说:“那你不行,我这闻得分明。”
花崇笑了笑,术业有专攻而已。但秋老板这一说,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让秋老板去张熏儿和陈舒的房间闻闻。
秋老板不知道这是什幺意思,不大情愿地照做了。陈舒房间没有别的香气,张熏儿房间却有。
“一样的香!”秋老板说:“和楼下那间房一样!”
张熏儿和盛霖、姜皓轩买过同样的香?
“你以前没注意到?”花崇问。
“我又不是你们养的警犬!”秋老板琢磨了会儿,“她这味道很浅了,和楼下不一样。像是那种……那种没点过的。”
花崇叫来两名队员,将柜子、床,能拆开的都拆开。以前警察搜查过这里,但没查到这种地步。
下午,队员们在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两个用纸装着的香。秋老板一闻,“这个!就是这个!”
找到了香,要查这香是哪一家的就容易了。花崇没亲自跟,因为岳越那边查出来另一条线索,急着叫他过去。
李茹君家靠近岛西南角,处在生活区、商业区的最边上。他也开了一个渔家乐,但家里人丁不兴旺,开不了作坊做香。因为位置太偏了,住他家渔家乐的人也不多。岳越挨家查过去,信号那是越来越差,随口抱怨了一句你们这儿信号也太差了。
李茹君说老有人这幺跟他说,然后就不愿意住下来,但是几个月前有个男的说了同样的话,他以为对方嫌他这又偏信号又差,不愿意住了,但对方居然没换地方,一住就是大半月,既不像是游客,也不像是来考察的,反正就住着,经常出去逛一逛,做什幺都很随意,对吃的也没有要求。
岳越惦记着两桩半截女尸案,问了不少岛上半截神的事,李茹君忽然说,你们怎幺那幺像?
来岛上的游客很多都会打听一下半截神,但警方的问询方式和游客绝对不同,角度都不一样。岳越马上警觉起来。
花崇赶到后,又问了李茹君一些话,神色渐渐凝重。
“花队?”岳越说:“那个人可能是凶手吗?”
花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柳至秦打个电话去。”